时光将事态抛至身后,毫不留情地流逝。
太阳缓缓西坠。白天棹人让圣骑士们昏死过去的山丘也被暗暗裹住。
昔日战斗所造成的洞穴也被染黑至底部,眼前儘是有如漆黑之湖般的光景。棺材与人骨也被隐藏至黑暗内侧,附近这一带相当平稳又安静。
就在此时,锐利声音响起。
——喀、滋。
美貌女孩高声敲响高跟鞋,降落至山丘丘顶。
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她用红色瞳眸睥睨四周。
「来了这种地方吗……又选了既无聊又怀念的地方呢。」
伊莉莎白如此冷哼。
她摇曳乌黑柔亮的秀髮,以及从腰际延伸而出——内侧是绯红色——的装饰布,开始调查山丘上有无异状。数秒后,伊莉莎白单膝跪到地上。她丝毫不怕人骨,确认魔力量增加的位置。
乍看之下,那儿没有任何痕迹。恐怕有人负责湮灭证据,慎重地捧着土壤弄平了吧。然而,伊莉莎白却用极度的集中力找出微微染成赤红色的部分。
「——哼!」
她用指尖捞起该处的土含入口中。伊莉莎白藉由渗至舌头上的魔力搜索记忆。猜想是某个魔道具后,她吐出土,轻轻擦拭脏掉的唇瓣。
「有着古老肉味的魔力吗……血与骨,磨成粉的内脏,虽然原始却很方便。在人世会被当成禁用品就是了……原来如此。」
伊莉莎白深深叹息。
接到教会联络,取得跟「皇帝」契约者有关的新目击报告后,她与平时不同直接造访了现场。因为报告的内容她觉得有地方不太对劲。
死命逃走受到保护的圣骑士做出证言。
在半梦半醒时似乎听见「皇帝」契约者与某人在谈话——他如此说。
棹人的谈话对象可能只是小雏或弗拉德,抑或「皇帝」罢了。然而要悠哉无视这件事,现在的时机实在是很不适合。
(自从棹人在王都对人类做出敌对宣言后,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与至今为止的恶魔们不同,他是有办法对话的人物。就算有人开始这样理解也不足为奇。或许试图与棹人接触的人终于出现了。
伊莉莎白如此担心,看样子她的挂念似乎是漂亮地正中红心了。
而且跟棹人接触的对象偏偏是异种族。
「对方是兽人吗?这下子更棘手了。」
如此一来,就会产生新的问题。
兽人的纯血区不可侵犯,就连教会的监视眼线也到达不了那边。而且,伊莉莎白是教会的棋子,也相当于强力的武器。这样的她如果独断独行侵入兽人领域,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战争的导火线。
「你究竟被捲入何事,又打算要干什么呢,棹人啊?」
伊莉莎白在渐渐加深的暗暗中低喃,却没有回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在过去,濑名棹人曾试图待在她身边直至最后一刻,如今他却在遥远的地方。
濑名棹人选择了成为人类公敌的道路。
现在,兽人们接触了这样的他。
这究竟有着何种含意,又会与何种结果产生关连,目前仍然不得而知。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棹人暂时消失到了伊莉莎白伸手所无法触及的场所。
「……少开玩笑了。」
她咬紧唇瓣。伊莉莎白勃然大怒。然而,她并不是在气恼棹人消失的事实本身。伊莉莎白在对不由分说涌上自己心头的另一股情感表示猛烈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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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不了濑名棹人的这件事,
如今让她感受到确切的安心感。
对「拷问姬」而言,这实在是难以容许之事。
***
「——唔,哈啾!」
「哎呀,感冒了吗?吾等之地比人住的地方还要寒冷。因为就像这样,吾等身上甚至长着毛皮。配合人类调整暖度我实在不拿手……如果火不够的话,请您不用客气直说吧。」
「不,没事。这不是感冒……嗯,果然有人在说我的閑话吧。」
棹人依旧悠哉地回应琉特粗线条却流露体贴之意的话语。
太阳已经下山,如今他们不是在发生虐杀的村庄,而是在另一处。
这里也是排列着简朴民宅的小村子,棹人他们坐在用树枝编高的围墙入口附近烤营火。这附近有着一大片森林,沉进林木间的暗暗带有大量水分,寒冷到会渗入体内。然而,火焰却刚健地将之驱逐。
营火上方摆着放满水的锅子,里面正煮着切碎的花瓣。不久后,热水染成鲜艳的橙色。
负责顾锅子的小雏摇曳女佣服,迅速站起身子。
「好,再熬会变涩的,要慎重且大胆地……嘿!」
从火上面拿下锅子后,小雏捞起变得皱巴巴的花瓣。将花瓣放到其他盘子上后,她将果乾切碎放入锅内。在余热加温下,热水的橙色渐渐转红。硬邦邦的碎片有如花瓣般展开后,小雏看準时机将锅内的热水倒入杯中。
「来,棹人大人,琉特先生,请用。」
「谢谢你,小雏。」
「哎呀,明明是吾等带来的叶子,泡得还真是棒呢。小雏大人的机能杰出到只能令人讚歎……不,失礼了。小雏大人虽说自己是机械人偶,不过我的语气应该要更像面对人类那样才对吗?我是粗人,所以很笨拙。真是抱歉,呃——」
「呵呵,请不要介意。因为我是心爱的棹人大人永远的恋人、伴侣、士兵、武器、玩物、性爱道具、新娘——也是人偶。我打从心底对这个事实感到骄傲。」
小雏柔和地微笑。琉特佩服地眯起眼睛,高高举起杯子。
「原来如此,以自身的存在方式为豪,无论是什么种族都很美丽啊。容我再次为你杰出的机能表示感谢。」
他虽然口中讚美,却没将杯子就口。琉特抽动鼻子——与完全的野兽相比,嗅觉上的嗜好果然也不一样吗——放缓嘴角享受着香气。看样子等饮料变凉再喝似乎是兽人的习惯。
棹人先喝了一口。汤汁不可思议地带有黏稠度。
含有果实酸味、宛如蜂蜜般的甜味在嘴里扩散。那是可以从腹底溶出疲劳感的味道。缓缓吐出气息后,棹人抬头望仰夜空。
仰望散布着星辰的黑暗,他轻声低喃。
「……迟迟没出现呢。」
「嗯,虽然想快点血祭对方就是了。」
「周围也还没有奇怪的气息呢。」
虽然过着安稳的时光,三人却低声嗫语互相交谈。他们表现出正在休息的模样,却总是警戒着四周。琉特的部下们也在四周以同样的方式消磨时间。
他们像这样等待着。
埋伏等待虐杀犯袭击新的村庄。
***
说起来这个单纯又明确的计画,是在一名始料未及的人物提出建议后才产生的。
「——关于犯人的真面目就暂时保留吧,现在要关注如何防止下一次虐杀。」
在被害者被吊在半空中的村子里,棹人如此说道将结论搁置一旁。
就算断定犯人是恶魔,也无法与阻止虐杀的具体线索连结在一起。现在首要之务是防止同样的牺牲,为此必须预测下一个袭击场所。然而,就算以帮手之姿加入行动,棹人也毫无探索能力。可悲的是,就算他在场情况也不会好转。
今后加入巡逻部队巡视各村庄的做法也过于温吞,在这段期间内还会出现大批牺牲者吧。
「有没有某种特定方式……对了,问看看那家伙吧。」
就在此时,棹人想到可以找某个人物商量。
「皇帝」的上一代契约者,弗拉德·雷·法纽。
毕竟他是进行虐杀那一方的人物,或许能从意想不到的见解中得到建议。
棹人抱着这种期待,将魔力输入——装有弗拉德灵魂複製品的——宝珠。
苍蓝花瓣与黑色羽毛豪奢地从里面飞出。弗拉德以它们为背影,一如往常地优雅现身。他摇曳着与丝质领巾衬衫很合称的贵族打扮,在虚空中跷起修长的双足。
『有什么事呢,【吾之后继者】?』
「有件事想问你,愿意听听吗?」
『唔……对于被关在无聊至极的宝珠里丢着不管,就像在说早已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来说,这句话感觉起来还挺愉快的吶。』
「抱歉,我现在就把你收回去。」
『我就听看看吧。』
看样子弗拉德似乎相当无聊。
突然有人而且明显不像好人——出现,就算对方是幻影,兽人们仍然动摇了。然而棹人却暂且置之不理,先向弗拉德说出内情。
弗拉德轻抚自己的下巴,点头髮出沉吟。
『借我地图。』
似乎被什么勾起了兴趣,弗拉德用不同以往的认真模样,探头望向棹人高举的地图。弗拉德一边指着地图,一边向琉特陆续发问。
『过去发生虐杀的地点在哪?唔,兽人对食物的喜好因种族不同而有所分别,所以每座村子都是同种族聚集在一起吧?牺牲者是哪种动物?别叫人家动物?小细节就别管啦……原来如此,各自的屠杀方式呢?剥皮、串刺、吊在半空……唔,那么,接着可以告诉我这个範围内的村子栖息的种族吗?嗯,全部。』
不久后感到满足,弗拉德再次抚摸下巴。
被迫说明过去的惨状,琉特与部下们脸上出现浓厚的疲劳神色。如果这样还什么都不晓得的话,就再也不要把弗拉德放到外面来了——棹人在心中如此决定。然而,弗拉德本人却从容无比地啪嚓一声弹响手指。
他用裹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一座村子。
『接下来被袭击的是这里。』
「为什么你能断定?」
就算是棹人,也被这种毫无迷惘的程度吓了一跳。
弗拉德再次指向地图。他以最后发生虐杀的村子为中心,大大描绘出圆形。
『讲起来很单纯。进行虐杀的场所乍看之下是东挑一处西挑一处,却是从最后一处被袭击的村庄算起,在这种大小的圆形範围内被挑选出来的吧。敌人有办法移动的距离,恐怕跟圆的直径差不多。』
「不……就算这样好了,面积仍然挺大的不是吗?」
「嗯,关于敌人的移动距离,吾等也已经计算出来了。不过,要缩小範围找出被视为袭击对象的村庄,这个範围还是太广阔了。」
『既然如此,就改变观点吧。你们可以看看至今为止被虐杀的村民。举例的话就是兔族、鸟族、狐族……剥皮、串刺、吊在半空。虽然皆各自选用了适合的杀害方式,不过手法还挺多采多姿的吧?』
「确实如此……然后呢?」
『被我挑上的村子是在圆形的範围内,而且住着鹿族。也就是说,与至今为止被杀掉的兽人们相比,他们具备大大不同的特徵——也就是有角。』
「我就说了,那又怎样?」
『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吾之后继者】?你思考看看杀掉后的事。把尸体排列在一起后的光景会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可以用上以角进行的折磨手段或是装饰方法了不是吗!』
凝重的沉默落下,现场氛围急遽变冷。
棹人哑口无言,小雏摇摇头,琉特等人甚至发出杀气。弗拉德一边承受批判视线,一边发出嗤笑。
我只是从自己「所闻」之事做出「回答」罢了——如此说道后,他堂堂正正地继续说道:
『如果是我,肯定会选这里呢!就算是作业流程,做得开心仍是再好不过之事!』
(这可不是「意想不到的见解」这种等级的话语……不过,我自己也说过「作业流程」就是了。)
棹人再次啜饮花汁,一边如此反省。
有时候应该避免率直地说出想法才对吧。
虽然略微出现磨擦,他们最后仍是採用了弗拉德的预测,来到鹿族栖息的村子待机。
虽然对隶属于国家的武人与异种族来访而大吃一惊,鹿头兽人们仍然表示欢迎。即使内心困惑,他们还是打算款待众人。然而,棹人等人却拒绝了这份好意,并且做出今晚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外出,以及指定信号出现就要逃跑的指示。
接着商量完路线与流程后,众人在入口附近扎营。
不躲起来行吗——棹人最初对此感到担心。然而据弗拉德所云,并没有必要这样做。
『敌人明显是大意了。要说是为什么嘛,因为就算遇上巡逻队,里面也全是杀光就行的小喽啰嘛!不过,这次只能说是饵食的人们却带着【皇帝】的契约者。敌人不知道这件事。既然如此,不论吾等在不在场,对方都会一如往常地行动吧。堂堂正正地出面迎接吧!这种风範才适合蹂躏者啊!』
确实,弗拉德有派上用场。然而,他对兽人的无礼言词却超过了限度。
现在他再次被塞进宝珠里面。打从刚才开始宝珠就不开心地蠢动着,棹人漂亮地将其无视。
(如果这家伙猜中就好……不然的话,又会出现牺牲者。)
棹人一边如此担忧,一边窥视琉特的侧脸。金眸里布满足以令人屏息的紧张感。琉特採用了弗拉德跟棹人的提案。然而,这是想不到其他有效策略所以才妥协的结果吧。棹人也有这样察觉到。
找来棹人的人是琉特。然而,他绝对没有信赖棹人等人。他们答应会款待,然而状况并没有稳定到可以囫囵吞枣相信这番说词的地步。
(既然预定要将我视为客将延揽,提出邀约一事就应该与贵族阶级的意愿有关才对。虽然不晓得兽人是不是上下一心……但至少有某人的层级足干预国政。)
对方的名字至今仍然不得而知。不只如此,棹人甚至没被带领到他们的大本营。除了虐杀的损害以外,棹人没被告知更进一步的细节。然而,他却在危险的现场被交付了行动部队。
恐怕——正如「伸出援手」的请求一样——棹人无法实际派上用场的话,琉特他们就不会公开兽人那一方的情报吧。
就某种意义而论,棹人现在可说是处于好心却被利用的状态。然而,就算如此理解,棹人也并没有感到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