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国家被高耸墙壁围住。
里面,没有活着的人类。
在长达三天三夜的拷问宴会之后,所有人都死绝了。
城镇在变成「这样」的数十年前,治理这一带的领主家中诞生了独生女。
她的名字叫做伊莉莎白。是在神明与人们祝福下诞生,美丽又惹人怜爱的少女。然而遗憾的是,她身体虚弱,生下来就注定年少夭折。
即使如此,伊莉莎白仍不曾妒忌或是埋怨讚美生命、享受人生的人们。
她独自一人,不断忍受袭向自己的痛苦。
在受苦挣扎之后,她应该在人们悲泪惋惜中结束一生才对。
然而,那个悲哀又平凡的命运却失控了。以某一天为界线,伊莉莎白变了。
她对人们施加拷问,如同饥饿豺狼般袭击城镇。伊莉莎白伤害、屠杀领民,有如丑陋母猪般啜饮他们的激烈痛楚。
就这样,以城镇为名的餐盘被吃得一乾二净。
教会害怕无数尸骸会产生疫病,以小动物为媒介朝四周扩散。他们在城镇上放火,紧紧地关起门扉。在那之后,被墙壁围住的城镇就化为一座巨大的坟墓。
一座城镇就这样消灭,「拷问姬」则取而代之地诞生了。
这是恶劣至极又没天理的丑恶童话。
同时这也是——令人完全笑不出来的——现实事件。
证据就是,如今伊莉莎白重访了那片土地。
「这是余一手所为,而且这种程度的事也早就看习惯了,不过还是一样很凄绝啊。」
在她面前的那片光景,宛如绘在宗教画里的地狱。
变成焦炭的大街上残留着一些拷问器具。四面八方都装饰着被贯穿、被吊起、被关起来的人骨。另外,路面上也厚厚地积着一层灰尘与泥巴。
伊莉莎白踩着泥巴朝前方步行。
她的行进路线前方耸立着一座依旧保持着美丽,甚至令人感到诡异的石灰色城堡。
空气沉重又混浊,气温应该也很低才对。然而,大气里却蕴含着讨厌的热度。
腐败的风一边抚摸伊莉莎白的黑髮,一般发出咆哮。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整座城镇用无声之声吼叫着,伊莉莎白面不改色地在这种情境下前行。她从四肢被弄碎的孩童骸骨身边通过,走过以滑稽姿势倒在地上的女性骷髅旁边。
不久后,伊莉莎白踩响高跟鞋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呢。」
通往城堡的大街在她前方延伸。
在昔日废墟之中,此处相对而言可说是维持着原本的光景。在拓宽以备马车往来的道路上仔细地铺着红砖,左右两旁并排着被熔剩的金属招牌,以及仍保有骨架的商店与民宅。然而,如今这一带却因为伊莉莎白与某名死灵术师〈neancy〉之争化为丑陋的战场痕迹。
路面上散落着大量骨头,一部分建筑物也倒塌全毁。
道路上的红砖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地面宛如丑恶伤疤般裸露而出。在那儿有一个地方不自然地隆起,被固定成圆形的表面上竖着木製板子。
那是坟墓。
木板前端装饰着髒兮兮的黑色帽子,伊莉莎白对它居然还没被风吹走一事感到吃惊。然而,以前在宽帽沿闪耀光辉的气派白百合已经不见了。
她微微眯眼,低声嗫语。
「………玛丽安奴。」
对伊莉莎白来说,那个名字是既仰慕又忌讳的存在。
玛丽安奴是与伊莉莎白一起度过年幼时光的家庭教师〈tutor〉。她对伊莉莎白的凶行感到自责,并且在这股自责意念驱使下发狂,最终遭弗拉德利用成为死灵术师。
造出这座坟墓的人不是伊莉莎白。
而是给予成为恶魔手下的玛丽安奴致命一击的濑名棹人。
将自己的父亲——正确地说是其灵魂脱离后的人偶——埋到后院后,他表示也想埋葬玛丽安奴。当初,伊莉莎白一口否决了这项诉求。然而棹人实在是太死缠烂打,伊莉莎白只好表示自己只负责接送他来回这座城镇。
或许是有猜想到伊莉莎白与玛丽安奴双方的意愿,他并未将尸骸带回,而是在这里造了墓。然而,此处本来就是死亡城镇,如今也有无数尸骸没被弔祭弃置于地,然而却只让一人入土为安,这正是滑稽的自我满足。
伊莉莎白如此毫不留情地针眨,然而棹人却表示「我明白」,点点头说道:
『这个人是我杀的。这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
就某种意义而论,这座坟墓也是濑名棹人顽固程度的象徵吧。
至今为止,伊莉莎白都无心造访这里。
她不会回顾自己杀掉的人。不会在意自己一路走来所踩烂的内脏,也不会为了后方那一大片鲜血的量而动摇。然而,与十四恶魔的战斗已经结束,如今事情又另当别论了。
伊莉莎白有一句话应该要告诉坟墓下方的女人。
「……抱歉啊,玛丽安奴。余对你说谎了。」
这句话语中蕴含着衷心的谢罪意念。伊莉莎白握紧拳头,回头望向后方。她用静谧视线环视被灰覆盖的死亡城镇。
「余也很对不起大家。余曾说会立刻赶上你们,然而余还没办法过去。再等一会儿。」
没有声音回应这句话,只有风将不曾改变的憎恶运来。
可恨的伊莉莎白,骇人的伊莉莎白,丑恶又残忍的伊莉莎白!
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受诅咒吧,永远受诅咒吧,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用柔和的微笑做出回应。
她重複自己在过去也低喃过——如今说到底只不过是自言自语——的话语。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应该被余杀害的人民。余杀掉的所有人都有权利健康地活着,安乐地过完人生。余杀掉的是无辜的人民。余残忍地、凄惨地、毫无慈悲地、毫无道理地对你们下了毒手。余从未想过独自倖免只要再收拾……或是阻止一个人,一切就结束了喔。」
只有最后的话语隐约伴随着孱弱感。
伊莉莎白仰望灰色天空,然后闭起眼睛。玛丽安奴临死前的光景描绘在她的眼底。身穿丧服的家庭教师,没有将憎恶情绪转向伊莉莎白。
玛丽安奴露出望向任性孩子般的温柔目光,一边轻声低喃。
『我打从心底爱着您喔,我的大小姐。就算事已至此,我倾慕您的心情仍然始终如一,打从您小时候就完全没变过。』
然后她悲伤又残酷地告知真实。
『只要杀了我,今后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爱您了吧。』
「嗯——会这样吧………应该是,这样子,才对吧。」
『我最喜欢那个人了。』
『只要是为了那个人,我什么都当得了,什么事都做得到。』
「对吃下恶魔之肉,化为『拷问姬』的女人……实在是个蠢人啊。」
伊莉莎白无言地摇摇头,然后闭上嘴巴。她再次与坟墓面对面。伊莉莎白打算要接着说些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她的表情急速地僵住了。
强烈的不自然感忽然袭向伊莉莎白。
宛如利针般刺进她的脑袋。
「等等……等一下。刚才,有某种……」
感受到冲击,伊莉莎白压住额头。
她确认眼前的光景。那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玛丽安奴的坟墓上没发现任何值得特别反应的地方。明明是这样才对,感受到的不自然感却没有消失。
(既然如此,是为什么?刚才,余究竟是觉得何事有异?)
想着想着,伊莉莎白忽然想起令人怀念的光景。年幼的她将羽毛笔扔在一旁,闹脾气说自己不懂,玛丽安奴温柔又严格地告诫她。
她如此低喃。『仔细思考的话,应该就会察觉到哟,大小姐。』
她露出微笑。『请您再重看一次。』
「把刚才的话语……再重複一次。」
对吃下恶魔之肉,化为「拷问姬」的女人。
伊莉莎白瞪大眼睛。仔细想想这件事极为单纯,然而快要彻底讨伐十四恶魔时,她并没有余裕注意到它。
事到如今,她明白了。
当中有着矛盾。
「余,吃了恶魔的肉。」
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奇怪之处。因为弗拉德与他的同伴已经达成了召唤恶魔之举。然而,弗拉德·雷·法纽也跟伊莉莎白一样不是普通人。他是十四名成员中第一个挑战召唤恶魔的人,并且成功与人类所能呼唤的最高位恶魔「皇帝」缔结契约。
与得到他中介的棹人不同,独自订下契约并不是寻常魔术师所能及之壮举。
与虐杀所有领民的「拷问姬」相比,弗拉德的力量逊色于她。然而,既然让伊莉莎白吃下恶魔肉,试图让她成为自己的后继者的话,他本人应该也有吃下恶魔肉才对。
弗拉德·雷·法纽吃下恶魔的肉,藉此取得召唤恶魔的力量。
「————等一下。」
有矛盾。
压倒性的极度矛盾。
「最初的恶魔肉,是打哪来的?」
***
「因为没有回应,所以我重新询问一次。请侍奉我。」
「我拒绝。」
面对自称是新的「拷问姬」的少女——贞德——威逼意味十足的邀约,棹人立刻做出回应。
如今,事态急转直下。
是现场的平稳氛围,以及今后的目标全部都被颠覆的状态。发誓要共同战斗的兽人们被打倒在地板上,而且身为犯人的陌生少女不知为何还要求自己当随从。
虽然心神大乱,棹人仍是跟过去一样毫不迷惘地回答。
他脑中浮现虐杀尸体被吊起的凄惨模样。如今,信赖自己的人们正在此处流着血。既然如此,就没有拒绝以外的选项。
棹人以为对方会不悦,但不知为何贞德却点了点头。然而,她也没像伊莉莎白那样露出愉快的模样,而是用欠缺人味的声音淡淡地发出声音。
「你〈Mister〉决定得还真是快呢。答案虽然在预料之内,回答速度却具有意外性。有一种很遗憾,又不是这样的微妙心情——哎,好吧。虽然能料想到那边的理由,不过姑且也可以说明一下吗?」
「其一,我已经是『拷问姬』伊莉莎白·雷·法纽的随从了。其二,进行虐杀,製造出这种状况的你,无疑是我的敌人。」
「据我推测,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了。」
贞德如此催促。深深吸气后,棹人将其连同敌意一同吐出。
「其三——我单纯看你不顺眼。」
「原来如此,非逻辑性。」
贞德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蔷薇色眼眸眨了数次。在那之后,贞德柔软地——或许那是在是微笑——弯曲唇瓣。
「关于那个其一,你跟『拷问姬』应该已经分道扬镳了吧?」
「嗯,没错。就算如此,我也不能侍奉别人。我被那家伙召唤出来,成为了随从。然后,我发誓要一直待在她身边……就算分离,我的主人也只有那家伙。」
「原来如此,是单单由心理层面的要素促成的决定吗?既然如此,我无法理解也是合理。毕竟长久以来,我一直被评论为『缺乏心灵』……关于剩下的理由,是呢,用我的说法来表示会变长,所以恕我失礼地使用一般人〈Stray Sheep〉的语气——【狗屁不通】。」
棹人不由得一惊。
面前这名少女的面貌仍然跟製作精巧的人偶一样端整,唇瓣感觉起来甚至硬邦邦的,实在无法想像从那边吐出了刚才的那句话。然而,她继续说了下去。
「【少在那边鬼扯一大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喔,人渣小子。给我好好考虑状况与力量差距再说话。想从摇篮重新开始人生吗?不然就给我现在立刻滚进坟墓。】以上,失礼了。」
「这、这家伙是怎样啊?」
『恐怕是用市井小民当做普通会话的参考对象,而且他们口气很恶劣的关係吧……沟通想法的方式虽然乱七八糟,但卓越的魔术师本来就有这种特质呢。』
低沉声音朗朗响起。那本来只有棹人听得见的声音,然而现在却是从隔壁传来。跟有时对弗拉德或是伊莉莎白说话一样,如今「皇帝」刻意将自己的话语传向所有人。
棹人慌张地望去。不知不觉间,黑线不断在虚空中编织。具光泽感的漆黑色渐渐让充满弹性的肌肉成形。那上面铺了漂亮的毛皮。这次至高的猎犬选择比普通黑狗还大两圈的模样现形。
全身抖了抖后,黑犬用酷似人类的声音笑道:
『因为弗拉德跟伊莉莎白【喜欢说话过头了】啊。那两个家伙是例外喔。』
「『皇帝』?你居然会主动出来,意思是事态就是到了这种地步吗?」
『哈,因为再这样下去,你有可能会不小心死掉。小心喔,吾不肖的主人。只要测量魔力就能轻易得知吧,这家伙比你——远比你还要强喔。』
「——哎呀,【狗狗】?」
贞德歪歪头,用纯真到诡异的口吻如此说道。她沉默了数秒,简直像是机能停止似的。不久后,贞德砰的一声让拳头与掌心互击。
「我注意到符合的情报了。原来如此,这不就是『皇帝』吗!虽然想大骂【本来就是你们害的吧,这群呕吐物臭猪头】,不过现在就先说声贵安吧。这副姿态跟文献所载一样呢。」
『哈,即使不合礼仪,打招呼这种程度的礼节还是做得到吗?吾这边才是,想不到【机械神】的使役者居然会出现在现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