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我,这样当然是坏事喔。不过,有时候也很无奈呢。我是侍奉圣母大人与神明之身。地下陵寝的封印被解开,末日也近在眼前。在那之后,不论是生者或是亡者都只有回归灰烬一途。既然如此,如果是为了守护王族遗骸这种尘埃的话,只要分派极少数的人马就够了喔。特别是我还有其他非扮演不可的角色呢。」
少女宛如歌咏般流畅地述说,她忽然起身。
少女摇曳绯红色长布,以像是歌剧的口吻接着说道:
「吾既是『守墓人』,也是『传达者』。是吹响末日喇叭,高声呼唤羊儿之人——『看吧,如今那人清醒了。能在眼前目睹奇蹟的信徒很幸福。』」
棹人眯起眼睛。她的台词异样地冗长。然而从身为教会相关人士,而且还是狂信者这一点判断,其内容本身并不怎么奇异。只不过,由外表年龄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女编织出这番话语的事实又另当别论了。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的称呼。
「————『守墓人』?」
棹人回想在地下陵寝见到的光景。
在扭曲的小孩房里面,活生生的人类被利用来进行痛苦的抚慰。在其门前,有着让神圣生物吃下恶魔之肉,再把人类当成材料加进去创造出来的怪物。
準备这一切的人正是「守墓人」。
因此,棹人确定「守墓人」是没有最低限度的伦理观,甚至连理智都没有的存在。然而眼前这名少女不管怎么看,都保有正常的精神。这个事实令棹人感到战慄。
(意思是「有理智」的人製造出——有办法製造出那幅光景吗?)
棹人推论那是彻底疯狂之人的行径,然而现实却比那个推论还要恐怖几十倍。
在那瞬间,空气咻的一声发出声响遭到割断。
棹人连忙抬起脸庞。定睛一望,琉特挥落的剑紧紧地停靠在守墓人的额头上。那东西有可能会随时砍破她的头颅。然而,「守墓人」却只是沉稳地重複眨着眼睛。琉特用灌注憎恶的声音询问她。
「教会的腐肉找吾等何事?」
「真令人失望呢。之前明明待你们如此宽大,这种态度还真是让人叹气。该不会是忘了第三次和平协定了?你们原本可是不可原谅的异端者喔。不过,兽人不是吾等之民,也不是人类。因此教会原谅了身为大罪人的你们,至今为止你们也都一直当着良善的邻居。啊啊,然而却!然而却做出粗暴之举啊!」
「少给我装疯卖傻!你这小姑娘!」
琉特大吼,成形移动式房屋墙壁的兽皮因振动而微微发震。
棹人在手心捏一把冷汗,确认他的剑尖。幸好「守墓人」的头部还没有被割开。琉特发挥惊异的理智,将剑停在原处。
「你们对吾等人民做出的行为——虐杀的真相我都听闻了!吾等是远比人类还要尊崇恩义的种族!因为友人也有美言之故,所以我并没有将人类称之为恶的想法!不过,面对背叛就要以牙还牙!如果你就是『守墓人』的话,别以为自己可以活着回去!」
「————为何?」
「啥?」
「区区第二皇女的私兵,有何权利对吾这名『守墓人』大吼?」
现场响起可怕的冷彻声音,少女将清澈的空洞眼眸望向琉特。
她变脸的模样令棹人倒抽一口凉气。伊莉莎白轻轻发出冷哼,贞德耸耸肩,当事人琉特与棹人一样浮现惊愕表情。
「守墓人」奇妙地用古风口吻,淡淡地继续说话。
「你这种货色没有权利用这种口吻说话吧。虐杀的证据何在?该不会觉得恶魔契约者跟『拷问姬』的证词具有效力吧?太嫩了喔,小鬼。」
「——唔,为何非得被你当成小童看待?」
「这就只是因为你是一只不成熟的狗喔。教你一件事吧,想对本『守墓人』刀剑相向,最好再编更像样一点的理由喔。如果是薇雅媞的话,就会这样做吧。」
「你是薇雅媞·乌拉·荷斯托拉斯特大人的谁?」
「而且到了这个节骨眼,没人命令就不晓得怎么做吗?真是獃子,可以退下了。」
「————咕!」
「吾叫你退下!」
「守墓人」的傲慢令琉特扭曲脸庞。他屈辱地颤抖手。「守墓人」的额头出现伤痕,鲜血流下。即使如此,她仍然丝毫没有移动,然后又用不同的语调编织话语。
「唔,如果你说无论如何都想切下这颗头的话……这样很不错不是吗!三王要由谁来负起责任,这点也令人期待啊!放心吧,所谓的重整就是最大的忏悔,无论犯下何种大罪最后都会被原谅,是压倒性的消灭仪式!在那之前种族之间继续互相残杀也是一乐!的确,在末日之前,大家都应该思考『死亡』吧!」
这次她宛如青年般浮现爽朗笑容,棹人愕然地思考。
(这家伙究竟是怎样?)
与贞德相比,「守墓人」的言行又有着不同的异质感。简直像是有好几个人混杂在一起似的没有统合感。
琉特的剑尖微微颤抖,鲜血流落至「守墓人」的唇瓣。即使如此,她的微笑仍然不变。琉特紧咬牙根,高高挥起剑。
「呼!」
「住手,琉特!」
棹人发出制止声。「杀害守墓人」可能成为致命性的对立火种。然而,琉特也没有停下刀刃,就这样直直还刀入鞘,重重地盘坐在毛皮上面。
棹人抚胸鬆了一口气。在他前方,「守墓人」伸舌舔去自己的血。有如猫儿般把舌头可以抵达的範围清乾净后,她张开唇瓣。
「嗯,不错呢。教会对邻居可是很宽大的,不会追究你这次的无礼之举喔。」
(脸皮厚也要有个限度。)
棹人如此心想皱起眉心,琉特也激烈地扭曲脸庞。然而,就在此时他有如回神似的环视四周。他的部下们也朝「守墓人」释放杀气。他们有可能随时会扑向她,咬裂她的咽喉。琉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吐气。
他下定了某个决心。然后,琉特朝「守墓人」深深低下头。
「感谢您宽大的心胸。」
部下们一起咬紧牙根。既然队长谢罪,他们就无法採取糟蹋此举的行动。所有人都硬是收起怒火。然而,琉特却有如低吼似的接着说道:
「不过,希望您务必不要忘却。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不是任何一个种族的领地。大家既然都在追寻相同的事物,就总有一天会引发争执吧。战场是会发生意外的地方。就算是位高权重之人,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请您小心喔,因为脖子也有可能被不晓得打哪来的无礼之徒射出的冷箭射中。」
「嗯,我『守墓人』——老早便知道此事了喔。嗯,我也有见过吶。所谓的战场,就是这种地方。任何人都平等地拥有加入死者行列的可能性与权利。死者会成就圆满与骷髅共舞,等待万物都在神明掌心里被消灭的那一天。这是何等安稳,而且欢喜呀!然而,这里还不是战场——我『守墓人』也只是使者而已喔。」
「守墓人」轻轻将掌心压向自己的胸口。
然后,她总算浮现可以说是符合年纪的天真微笑。
「来谈话吧!就像神之创造物,都能和平又充满田园气息地互相理解般。」
***
「………你说谈话?」
棹人愕然地低喃,「守墓人」的提议本身并没有什么异常。正是因为如此,也有着致命性的疯狂。毕竟两者的目的与思想实在是差太多了。
贞德与棹人他们要守护现在的世界,并且试图维持它。这就是他们的救世。
包含「守墓人」在内的狂信者们,打算进行世界重整。这就是他们的救世。
大多数斗争之中都存在着某种妥协点。然而,这里面却没有。
两者的目的之间横跨着不可能互相靠近、又深又宽的代沟。
在这种状况下,究竟是要谈些什么呢?
「不可能。你也是知道的吧,『守墓人』啊。不论说多少次,都只是浪费时间。」
「哎呀,被如此断言了呢。好寂寞喔。」
「你们支持重整,吾等则是渴望生存。这是世界灭亡,或是不灭亡的二选一喔。这里面没有妥协的余地——这是很罕见的、完完全全的完美斗争。」
伊莉莎白说出跟棹人一样的想法。
她维持着盘坐将手肘靠在腿上撑着脸颊的姿势,就这样冷淡地撂下话语。
「吾等无法互相理解——既然如此,就只能有一方去死。」
「哎呀,也不是这样子的喔。还是有商量的余地呢,伊莉莎白·雷·法纽。特别是你,只有你没必要希望世界继续维持下去。」
如此说道后,「守墓人」露出微笑。伊莉莎白不悦地扬起单眉。
棹人自然而然地察觉到「守墓人」想要表达的话语。
(伊莉莎白有着身受火刑的命运。确实,世界要毁灭或是继续维持下去都跟她无关……不过,等一下喔。如果防止世界重整,将教会的扭曲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不就有希望减刑了吗?)
事到如今,棹人才察觉到这个可能性。然而,「守墓人」立刻把话接了下去。
「如果没进行世界重整,你们也借用薇雅媞·乌拉·荷斯托拉斯特的睿智弹劾了教会好了。内部会进行许多肃清喔。哥多·德欧斯的那群稳健派会再次取回权利。即使如此,初始恶魔的存在还是不会被公开,事实也会遭到隐蔽——就算要打赌也行。你们跟薇雅媞都会选择沉默喔。」
「守墓人」如此断言,伊莉莎白没有回应。哪有这种蠢事——棹人正要冲口而出,却也停了下来。
的确,正如「守墓人」所言。
(没错……我不会说,伊莉莎白也是如此吧。)
说出来的话,究竟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初始恶魔的存在一旦公布,世界就会被推入混乱之中。大大普及的宗教从根底遭到破坏,就是如此严重的一件大事。教会相关人士,虔诚的信奉者,一部分的贵族,甚至连王族都会变成憎恶与疑心的对象。处刑与拷问的历史会长久地持续下去。
民众不着边际的总体意志有时会毫不留情地杀人。会有几个人被弔死,或是人头落地呢?
如今,与恶魔之间的斗争让经济遭受到深刻的打击。如果再失去指导者,社会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吧。如果再加上饑荒跟瘟疫,会演变成怎样的惨状?
不难想像出这幅光景。既然如此,选项就只剩下一个。
就是「不说」。
「因此就算世界继续维持下去,你们也无法成为英雄喔。隐瞒一切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自己。因此拷问姬的下场也不会有所改变。」
(只要跟教会私下进行交易……不行,既然伊莉莎白自己不要求恩赦,民众就会死缠烂打地要求处死「拷问姬」吧。)
羊群们停在火山口。接下来它们会连这件事都不晓得,就这样烧死自己的救世主。
棹人握紧拳头。既然如此,事情就是重整跟火刑哪边要好一些了。
「跟我方才说的一样,重整正是最大的忏悔。当一切消灭时,你拥有的罪孽也会得到原谅喔。『神会有如你的救世主般祈祷』——的时刻来临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比起火刑,这种落幕方式更美丽吧。你的努力终于能得到主的回报。」
「守墓人」有如祝福般微笑,棹人同时强烈地受到某个疑问驱使。
(的确,「拷问姬」是大罪人。然而——)
民众不晓得她成就的善举,也不会寻求知道的方式。他们就是这种生物。民众总是只听自己想听的事,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羊群原本便是蠢昧的存在,这一点没错。
(不过,这个真不是罪恶吗?)
所谓的无知,不是应该被丢石头的事吗?他们的存在方式就是错误的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了从根本改正这件事——重整不也是一种方式吗?
「别想————你这大傻瓜!」
棹人的梦想,被刀刃般锐利的声音打碎。他猛然回神。
在棹人面前,仍然撑着脸庞的伊莉莎白就这样撂下话语。
「这种事前提就很奇怪了。决定要裁决余的人不是民众,而是余。余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英雄。就算你说重整比较轻鬆也不关余的事,甚至可以说刚好相反。」
伊莉莎白笔直地指向「守墓人」。她让黑指甲发出光辉,开口低喃。
「说余之罪可以被原谅的人都要杀掉————就只是这样喔。」
伊莉莎白湿黏地舔舐红唇。嫣然一笑后,稀世大罪人接着说道:
「你的说服造成了反效果。『守墓人』,速速去死吧。」
(伊莉莎白果然强大呢。)
棹人如此心想体会到这件事。伊莉莎白的觉悟与决心只在她心中完结,他无法认可、也无法接受这种事。然而,不害怕死亡的态度值得惊叹。再度冷静下来思考的话,棹人果然也反对重整这件事。
他不希望伊莉莎白身受火刑。然而,世上之人尽数灭绝的结局,他也找不到可以赞同的地方。将反正都会死的事实称为救赎,只不过是诡辩罢了。
同时,棹人也察觉到了那股违和感。「守墓人」这番话语的前提就不正常了。
(希望世界重整的人,大多数都相信「正确的信奉者会被留在世界上」。)
应该是这样才对。然而,眼前的「守墓人」却不一样。
打从方才开始,她就是以所有人类灭亡为前提进行着话题。
「……这是,怎么一回事?」
棹人的唇瓣自然而然地掉落疑问,「守墓人」有如想说「怎样了吗?」似的歪歪头。
棹人直视幼小少女,半发作似的询问。
「你知道重整的结果,会造成所有生者都死亡的事吗?」
「不是所有人喔,圣女大人会留下。」
「你知道?那么……你为何支持重整?」
棹人吐出衷心的疑惑。如果认为信仰到极致就能受到奇蹟的恩惠,自己也能因此残存下来的话,那这种想法还在理解的範畴内。想要证明自己至今为止的虔诚与正当度的行为虽然扭曲,不过做为欲求是有可能存在的吧。
然而,如果明白连自己这群人都会归于虚无的话。
(这种奉献实在过于无益。)
不论是祈祷或是祈愿,都将不会具有任何意义。如此一来,就连低喃一句「神啊」都无法传达到祂耳中吧。谁都无法得救,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种事根本无意义,而且很过分不是吗?」
「————为何,祈祷要寻求结果呢?」
乾燥声响有些不可思议地响起。
棹人瞪大眼睛。在他惊愕之际,年幼少女做出断言。
「这就是不敬。」
棹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少女却在此时忽然浮现微笑。她用出乎意料、真的很柔和的声音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