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力量,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濑名櫂人如此思考。
毕竟光是拥有惊异力量,就有一定数量的人类会自然而然臣服、害怕、崇敬他。就算没有「世界末日前夕」的这种异常状况,服从者也不会化为零吧。就像在漫长岁月中,恶魔崇拜者一直存在这样。
如今,櫂人持续品尝着被【卷肠机】掏弄五脏六腑、脑神经被直接灼烧、骨头被雕下雕刻般的剧痛。然而只要不屈服,他就能无穷无尽地产出魔力。这是转生至异世界前的经验、不死之躯、跟【皇帝】的契约、以及【拷问姬】的心脏全部合而为一后才能做到的技巧。
正是因为如此,在「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没有跟他一样的人类存在。
这种独一无二的人,用言语比喻的话会是什么呢?
全能,万能,最强,无敌,不败,勇者,救世主──狂王。
然而这里面──
(──有什么意义?)
濑名櫂人如此思考。
本来拥有力量,就应该伴随着责任。没有应为之事的力量,就只是有了反而会碍事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引人发噱的滑稽事物。特别是櫂人的情况,如果不能实现约定的话,不论是何种力量,不管是怎样的讚美都不具备任何意义。没错──
(怎么可以有意义呢。)
***
櫂人缓缓睁开眼皮。
苍蓝墙壁在他面前裂开。下个瞬间,它有如玻璃般粉碎四散。
(──咦?)
櫂人重複眨眼。直到上一个瞬间,他都应该在专心地思考某件事才对。然而,櫂人却想不起来那个内容。看样子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似乎是失去了意识。
櫂人深深叹息。轻轻摇头后,他伸手盖住额头。
「又来了啊,可恶。」
发动移动阵这件事本身很简单。另一方面,这个现象却也频繁地发生。
原因是总是充斥在体内的痛苦,在「存在暧昧化」的转移过程中会消失的关係。也就是身体无法承受剧痛再次出现的冲击而暂时休克,然后又自动复活所产生的影响。
(光是鲜血没堵在气管里面,这次就算是好的了吧……毕竟刚复活却无法呼吸,得在再次窒息死亡前除去鲜血也很麻烦……因为有时候只能切开喉咙弄出血液……那个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呢,而且在治疗前被别人目击的话,对方又会尖叫个不停。)
櫂人一边没完没了地思考,一边吐出累积在口腔内的血。红色黏腻地在地面上扩散,櫂人毫不犹豫地踏上自身血液弄出来的水洼。
他一边迈开步伐,一边确认御柱竖立后经过的天数。
(还是第二天──不,「已经」是第二天了吗?)
必须在五天内完成一切。
不然的话,所有人都会死。
心爱的人、憎恨的人、无关紧要的人都会如此。然而,如今就算焦急也于事无补。还需要不少的【碎片】,才能确实地实现櫂人的【目的】。
(情报也多有不足……现在就只能淡淡地完成应该要做的事情吗?)
踏进长满上等苔藓的美丽土地后,櫂人抬起脸庞。
巨大的世界树耸立在他面前。
就算是世界末日迫在眉梢的如今,覆盖整个视野的茂密枝叶壮观依旧。历史悠久又气派的大树持续散发着神圣气息,周围没有侍从兵的身影也是它的效果使然吗?
正确地说,牠们的尸体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地上。
发生在兽人国度的战祸,在它进入这片中心处耸立着世界树的森林前──就以宾士在地底的根部凈化的水形成的环状河川为界──被整圈挡了下来。
兽人跟櫂人任命的「某人」组成联合军,与试图攻入「森之三王」寝宫的众侍从兵以现在进行式展开激战。侍从兵有时会用人海战术硬是突破防卫线,然而用负伤的身躯吸入世界树的神圣空气可不会平安无事。
结果,牠们都凄惨地「爆裂」了。
(之后也得再去一趟世界树前方的防卫战线才行……不过,目前还没问题吧。)
櫂人斜视肋骨开花的许多怪异尸骸,一边走向入口。
现在,门扉被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封闭着,各式浓淡不同的绿色紧实固定着,甚至连让虫钻入的缝隙都没有。简直像是在数百年之间持续伫立的古壁。
然而櫂人一抵达后,门扉没等守门人做出判断就开始蠕动。藤蔓柔软地解开,产生通往内部的洞穴。世界树在惊愕的守门人面前表示它对櫂人的欢迎。
也就是说,这正是「森之三王」的意志。
「……辛、辛苦了。请进。」
「你才是呢,辛苦了。防卫战线那边现阶段似乎很顺利,能毫髮无伤抵达这里的敌人暂时还不会出现吧,所以别太紧绷了。」
「──是!」
众守门人低下头。然而,他们却无意识地捲起尾巴,没能彻底隐藏住恐惧感。櫂人佯装自己没发现这个事实,孤身一人进入内部。
***
「森之三王」仍然待在位于最底层、由世界树渗出的地底湖湖畔的一个房间里,没有採取行动。
就算在狂王登场后,他们仍顽固地贯彻着「不君临也不支配」的原则。然而就世界树的反应而论,他们似乎有从众皇族那边取得情报,并且以此为基础做出判断。
(看样子我似乎没被反对……这样很感恩呢。)
櫂人一边如此思考,一边迈步前进。世界树的内部构造近似蚁穴,洞穴朝四面八方分布,形成大大小小的房间与複杂的通道,可以说这是一个难攻易守的场所。
因此,其他种族的重要人士也被当成宾客暂时保护在内部。听闻年岁尚轻的人类之王也害怕战祸,所以躲进了客房。虽然也有很多人因为这种懦弱气质而发出感叹的声音,不过櫂人却觉得无所谓。因为光是不会发出莽撞的指令就已经是帮大忙了。
(我答应受到委任的有力贵族,会优先将力量借给他们保护领地与财产,因此除了教会麾下的人以外都笼络好了。圣人由拉•克里斯托夫统率。就算在圣骑士与相当于他们的下部组织的王国骑士里,也已经没有会碍事的人了。虽然没有正式的支持者,却也半推半就地变成可以推行计画的状态。事到如今才要强出头我也会很头痛。)
所谓的王,光是活着就有其价值。除此之外,櫂人对他别无所求。
因此,櫂人是为了跟其他人见面而造访此处。
那个人正是在许多贵人中,收容时闹出最多纷争的存在。
櫂人不断深入洞穴的内部。愈是向下走,擦身而过的人影就变得愈少,甚至到了难以相信这里发布了戒严令的地步。櫂人渐渐产生负责戒备的人都消失了的感觉。
在状似卷贝、描绘着複杂螺旋的道路上,櫂人一直走到最底部。
斜度消失,地板恢複成水平。道路朝左手方向延伸。然而,途中却被互相缠绕的根部堵住。这里乍看之下似乎是死胡同,然而兽人、亚人、以及人类士兵却在根部形成的墙壁前方待命。櫂人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拥有鹫头、手臂上残留翅膀退化痕迹的兽人行了礼,亚人与人类士兵则是毫无反应。
吸了一口气后,櫂人对他们说话。
「我接到了『觉醒』的通知。虽然『教会』不算在内,不过我事前有从各种族的代表者那边得到审问许可──让我过去。」
「我有被告知过,请进。」
兽人做出回应之际,世界树也在动着。根部发出压辗声,打开嘴巴。
遮蔽物消失了,视线前方延伸着一条直线通道。这里完全没有人影或是装饰物这一类的东西,单单由新鲜树木那种白色构成的空间一味地延续着。
櫂人认真地眺望好像会让时间感错乱的光景,轻轻举起单手。
「谢了,我去去就回。」
「毕竟对方是那个人,请您务必别大意。」
「还有──请不要被弄伤。」
最后那句话是人类士兵补上的,亚人果然还是沉默不语。櫂人背对他们严肃的视线进入内部,根部立刻蠕动、再次建构出墙壁。换言之,回去的路消失了。櫂人点了点头,再次默默地迈步前行。
眼帘渐渐映入穿着绯红色衣服的少年的身影。櫂人不由得皱起眉心。那幅光景中,有着人类皮肤表面浮现一滴血的那种不祥感。
(纤细的女性手臂长出一根羽毛。)
血滴在白皙皮肤上震动,于不久后崩塌。
櫂人摇摇头,挥开他在「世界的尽头」目睹的光景。他努力地用开朗语调说道:
「嗨,辛苦了。」
少年深深地低下头。他是教会的人员,原本是拉•克里斯托夫身边的随从。他与「重整派」毫无瓜葛,不能让那边察觉到「觉醒」。
櫂人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少年有如领会似的点头,朝旁边移动一步。
刻着「森之三王」纹章的门扉,从绯红色衣服的背后出现。
櫂人将手指压上雕刻的表面。他加上力道后,门扉朝内侧开启,轻而易举地令人感到愕然。寂静无声的浓密沉默迎接櫂人。跟走廊一样,室内是以白色构成的。简直像是医院或监狱,空蕩蕩的除了简朴的床铺外没有其他家具。
乾净的床单上坐着一名纤瘦女性。
黑色长髮从纤细背部流曳而下,描绘出充满光泽的河川。女人应该有听见开门声才对,但她却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凝视墙壁。在她的视线前方,「空无一物」。
这个房间位于世界树的底部,没有窗户之类的东西。
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凝视着一点,就像可以看见些什么似的。
「心情如何呢──『圣女』大人?」
櫂人用自己也觉得很讽刺的声音如此询问。
女性初次肩膀一震,她缓缓回过头。
那是被法丽西莎的私兵团在「世界的尽头」回收的「鬨笑女」。
是破坏旧世界,完成重整的「受难之女」。
「圣女」的清澈双眸如同镜子般映照出櫂人。
***
「我已经不是『圣女』了喔。」
这就是「圣女」的第一句话。
她沉稳地摇头,乌黑柔亮的秀髮伴随光环摇曳着。
她外表的年龄还很年轻,然而一举一动却不可思议地渗出老态。同时,缠带在身上的氛围也让人觉得她像是生下许多小孩的母亲。
櫂人缓缓眯起眼睛。
现在的她确实没有流下血泪,也没有被倒吊着。她只是穿上状似囚犯或是病患的白衣坐着而已,实在很难说那副姿态是所谓的「圣女」。
然而,櫂人还是刻意地重覆说道:
「不,妳是『圣女』。破坏旧世界、进行重整、创造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物──是教会信仰的对象,也是生下一切的受难之女,同时也是母亲──对吧?」
「教会的信仰对象……是,的。是这样,没错。我有掌握到,这件事。虽然模模糊糊又暧味不清,不过,我是明白的。没错,正如我所料。我变成了信仰的对象。被尊崇、供奉、坚定地信仰着。没错……啊啊,真无聊!」
声音突然有了尖锐的音高。她的口气中没有热情,同时还灌注了令人恐惧的憎恶。櫂人用全身承受那也像是小刀般锋利的感叹。
他沉默不语,就这样等待着后续。「圣女」敲响整齐到诡异的洁白牙齿。
「明明对我的事一无所知。」
她用渗出沉重杀意的语调撂下话语。是可以看见些什么吗,「圣女」再次转向前方,重新凝视墙上的一个点。「圣女」就这样淡淡地继续说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孤伶伶的。」
话语中断。
没有后续。
她再次变得一动也不动。那种沉默的模样,让刚才曾经在说话的事实都像在骗人似的。
櫂人摇摇头,然后弹响手指。他用苍蓝花瓣与黑暗造出小椅子。这次的椅子是配合房间氛围的木製朴素物品。坐到狭窄的椅面上后,櫂人凝视肩胛骨明显突出的瘦小背部。他朝像是在拒绝一切的冷漠背影开了口。
「不肯说吗?」
「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什么?已经结束了,明明已经结束了。末日,呵呵,嗯呼呼呼。」
「圣女」微微颤动肩膀,诡异笑声持续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