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御柱排出第四波后,「极北海岸」也随之产生各种异变。
黑云涌现,海却没有动。
雷鸣发出光芒,声音却没有响起。
海潮声鸣响,水却没有震动。
如今在「极北海岸」前方,是一大片宛如镜面般平坦的海洋。这是绝对不可能自然发生的现象。就算大海因为气温突然变化而冻结,如此程度的异常本来也不会成立。海面完全忘记起浪,直到遥远的水平线都是风平浪静。而且从边缘处一点一点地、被黑与红渐渐染上斑点。
有一名士兵试着丢出贝壳,它喀的一声发出轻响弹了回来。不只是外表,海在物理层面上被凝固了。无音且平滑的险恶变貌持续着。
「这、这是……」
「哼,简直像是人造物呢。说到类似的东西……我想想,想成为了保全技术而保护在人类王都的玻璃工匠们总动员造出来的板状工艺品比较接近吧……话说回来,它的规模很大,而且感觉很不祥就是了。」
如此说道后,法丽西莎冷哼一声。确实,把最初的变形视为「用混合黑与红的巨大有色玻璃盖在海浪上」──先不论这种异常性──多少可以理解一些。不久后,放眼望去的海面都被凝固,同时变形也进入第二阶段。
水平面的另一侧有无数影子开始蠢动。
察觉到细微的异声后,兽人们竖起耳朵。
结果,他们陷入毛骨悚然背脊僵硬的下场。啪哒、哔、啪哒、哔、啪哒。肉与脂肪吸住硬物,分离,然后又吸住的湿黏声音接近而来。
第三波为止的大部分侍从兵是用翅膀飞过来的。然而,第四波似乎是移动具有黏性的身体爬行前进。之所以凝固大海,恐怕也是强逼环境配合进军方式的变化使然吧。
在一部分黑云涌现的晚霞天空下,大军不慌不忙悠然地爬过来。儘管如此,猛烈的气势却逐渐逼来,产生除了空间与时间被扭曲外别无可能的矛盾。凄绝声音忽然侵犯现场,确认脚步声的兽人们一齐捂住耳朵。
悲鸣传入耳中,它听起来似乎很开心。
嘲笑传入耳中,它听起来也很温柔。
演讲传入耳中,它同时也是无声的。
恳求传入耳中,它下达去死的命令。
似乎洋溢着情感,声音的实态却很空洞。感觉像是极有意义,各自之间有没有一丁点连繫,一切都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正是因为如此,感觉极诡异又恐怖。
在令人不悦的音波中,异形们终于现出全貌。
在那瞬间,除了圣人以外的士兵们有一半丧失了战意。
它貌似人类,也接近亚人或是兽人。同时跟任何一个种族都大为不同。
它拥有三种族所有的身体部位。换句话说,它的身躯是只由「部位」构成的,连可以明确称之为「胴体」或是「头部」的地方都没有。它让手臂跟腿部还有耳朵、心脏和肺部、肠子等等複杂地纠缠在一起,朝前方移动。杂乱地切断三种族各自的躯体,故意露出内脏跟性器官,儘可能以冒渎方式重新接起来的话,或许就会「变成这样」。
它光是存在,就冒犯了生者的尊严。
士兵别无选择地被庞大的恐惧感袭击。会被变成那东西;或是被它吸收的绝望充斥在海滩上。有许多人发出呻吟,其中甚至有人失禁呕吐。
「……呜,啊,啊啊……啊,啊……」
「被恐惧附身之人退下!与敌人接触前就败北的愚昧之徒,我军不需要!」
法丽西莎无情地下达宣告。被锐利声音叱责,兽人们重新举好武器。然而,他们的耳朵跟尾巴却没能停住自然而然表现出胆怯的动作。
即使如此,恢複正常的人们仍是为了鼓舞自己高声喊道:
「来吧,你们这些臭怪物!」
它传回嗤笑。(同时大叫。)
它织出歌声。(同时沉默。)
它写下祈祷。(同时嘲笑。)
它大声哭泣。(同时嗤笑。)
它传回嗤笑。(同时──)
它──(──?)
它──────────────(────────────!)
「吵死了。」
瞬间,慵懒声音响起。那是至今为止都不在这里的、某人的低喃。
那道声音,轻而易举地抵消化为空气震动的咆哮。
「──咦?」
「嘿,咻。」
一名士兵做出恍神的反应。同时,一条人影用完全不适合现场氛围的轻鬆态度在海面上着陆。纤瘦少年让带有铁鏽气味的风飘扬黑衣下襬并抬起脸庞。他看起来毫不畏惧侍从兵的丑恶。那副模样实在太自然,正是因为如此,感觉即异质又诡异。新的动摇在现场扩散,然而少年却无视任何反应,逕自伸直手臂。
他堂堂正正地弹响手指。
「『重现串刺荒野(Impaled Victim)』。」
海上有其他色彩在乱舞。苍蓝花瓣与黑色羽毛气派地从天而降。
瞬间,它们发出嘎嘎嘎嘎嘎的声音,被染上黑与红的大海破裂了。海浪底部长出无数铁桩。它们有如用锐利尖端贯穿流冰似的,击碎大海冻结的表面。
透明且正常的海浪从裂痕处大量涌出。然而,它却被大量鲜血染成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红色。铁桩也一起刺穿了在海面上爬行的侍从兵们。
它被高高地举至空中,宛如被铁条串住的猎物。
冒渎的生物们让三种族的部位蠕动,难看地挣扎。然而,铁桩却纹风不动。锐利的黑影们一边受到夕阳照耀、被海浪洗礼,一边堂堂正正地伫立着。
那副模样,简直像是无数墓碑正在闪耀似的。
让铁桩出现的人物──从世界树回归的濑名櫂人低喃。
「什么啊,还是可以正常地刺进去嘛……果然是中看不中用呢,那个。」
他嗯嗯嗯悠哉地点头,回头望向众士兵,然后耸耸肩。真让人失望呢──他做出寻求同意的动作,却没传来回应。眺望僵在原地的众人后,他眨了眨眼。
不久后,櫂人拍响双手大声呼叫。
「好了,不好意思,请圣人开始炮击吧。因为第四波还没完呢。普通武器对它也有效喔。我也会儘可能地斩断、贯穿它们,不过漏网之鱼就拜託大家了。乍看之下裸露而出的内脏像是弱点,不过魔力核心是隐藏在中央的眼球,请各位别搞错了。」
「听见了吗,大家──既然能消灭它们,那就行动吧。『吾等聚集,等候于此』。」
拉•克里斯托夫有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庄严地张开双臂。那张脸庞上看不见混乱的余波。他似乎是保持着冷静,等待全场冷静下来。圣人们也回应拉•克里斯托夫的指示开始唱和,所有人开始在自身缠上清圣光芒。
虽然还是很混乱,士兵们仍是重整战斗阵形。
确认众人的冷静状态后,櫂人用平稳表情点头。但他立刻消去表情。「狂王」重新面向那堆肉。他让自己的嘴角溢出血,就这样再次伸出手臂。
宛如昔日的「拷问姬」般,「狂王」低喃:
「『由死亡诞生之人,回归死亡吧(La)』。」
就这样,他啪滋一声弹响手指。
***
「敌人改变了进军方式,所以我想去各地巡视一下。可以去吗?」
「虐杀上千具侍从兵后,别像是在閑聊般地丢出话题。准了,去吧。」
「法丽西莎快人快语,真是帮大忙了。」
嗯嗯嗯地点头后,櫂人将装入自身血液的玻璃球放到沙滩上。
绘出移动阵的那段期间内,他观察「极北海岸」。
第四波的扫蕩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沙滩上飘来无数片被铁桩割裂的黑红碎片。侍从兵的尸骸堆积在它们的缝隙间,就像被打上岸的水母似的。治疗师用铁钩勾住其中一只,为了将它回收而奋斗着。因为他想分析尸骸,製造出侍从兵吐出的毒液的中和葯。狼头兽人小心翼翼地帮忙拖动沉重肉块。
新倒下的圣人与伤患,被绯红色衣服的随从与没受伤的士兵陆续搬走。另一方面,身体状况稳定回归战线的圣人们,则是一起接受着现状说明。
大家已经习惯战力的轮替了。兵士与圣人开始儘可能地交流。是能够扫蕩外形骇人的异形所产生的成果吗,士兵们的侧脸上也寄宿着明确的自信。
这是好倾向──櫂人一边思考,一边皱起眉心。他没有大意地思考。
(外表虽然不祥,但第四波的内容仍然在这世界的法则内…… 然而,第六波与第七波会完全地「脱离枷锁」吧。以普通的兵力别说是应战,就连抵抗都不可能。)
櫂人心知肚明,却还是将险恶真相吞进胸口深处。
如今就算削弱士兵们的气势也没好处。在这之后,侍从兵的模样只会愈来愈不祥。战斗意愿有可能被轻易夭折。到第五波为止,必须儘可能地维续高昂士气。为此,櫂人默默无语地被苍蓝光芒裹住。
一被圆筒状墙壁围住,他的意识就噗滋一声中断了。
剧痛停止,再次出现,櫂人休克而死。
之后立刻自动复活,他缓缓睁开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熟的夕阳。
「……这边是晴天呢。」
喃喃低语后,櫂人倾斜视线。沙漠燃烧成金色,而他就站在延伸于其上的宽敞大桥上。然而,实际上石造建筑物并不是桥樑,而是划分亚人领土的墙壁。
在亚人国度,居住地是因应纯血度分类的,人民不準自由迁移。这里是围住第二区域墙壁上方──正确地说,是设置用来监视跟整备的通道。
现在,那儿排列着数量多到壮观的大炮。
炮击的轰音与震动定期地摇晃周围一带。
「目标锁定,射击────────────────────!」
前列的小型大炮配合指令一起喷火。被击中的翼龙型侍从兵发出不悦声音。效果不大,然而亚人们却毫不在意地拉动绳子,迴转炮台车轮让它们退向后方。重新装填火药与炮弹时,下一列也进入炮击程序。
「目标锁定,射击────────────────────!」
叽YAAAAAAaaaaaAAAAAAAAA!
骨头果然还是因为连续中弹而破碎,数只因此坠落。在这段期间内,新的炮弹也同时被滑车跟人力搬运至此地。大炮的修缮也在墙壁上完成。在整备班与搬运班干练的支援下,炮击承受着一般而言不可能的连续运转。
这是活用领土大量生产的火药与金属,以及高度加工技术的力技。
「情况依旧吗?一度稳定下来后就是如此,这力量果然厉害。」
櫂人对这副骁勇善战的模样抚胸鬆一口气,一边环视周围。要找的人就站在炮击队远方的位置上,櫂人发出声音向他挥手。
「亚古威那!亚古威那•耶雷法贝雷多!」
「嗯?哎呀,濑名•櫂人阁下,是在巡视吗?还有,叫我亚古威那就行了喔。对异邦人而言,吾等的姓名的发音很难念吧。硬是要说出口的话可是会咬到舌头的。」
在也可以用来除沙的粗布长袍下方,戴着眼镜的蜥蜴头男人如此回应。
亚人赞同兽人的意愿,如今以这种形式纳入「狂王」的麾下。然而从世界树那名士兵的态度也能清楚地理解,很难说整个种族都共享着这份认知。不论如何发出命令,他们虽然不会碍事,却也贯彻着不合作的态度。
恐怕是担忧日后的情况,不想留下站在「狂王」那一方的实绩吧。
而另一方面,亚古威那的语气却很亲昵。他是也有参加三种族联合会议的高官,却也对櫂人表示出一定程度的亲爱之情。他这种态度的理由意外地单纯明快。
(毕竟亚人是尊崇纯血的种族。)
自从抑制第三区域的致命性损害,防止第一区、第二区遭受波及后,櫂人在战地上的评价就扶摇直上。不同于其他场所的待遇,他只在前线受到欢迎。
换言之,这是託了亚人的种族性既厚脸皮又善于变通的福。
森严炮击声持续着。为了不输给这道声音,櫂人沖至亚古威那那边。
他一边压住单耳,一边大声说道:
「敌人的种类从第四波开始改变了!这边没问题吗?我觉得炮搫的频率比之前造访时还要平静,该不会是袭击本身变少了吧?」
「哎呀,看样子您虽然没确认,却已经推测到了呢。可以去下面观视喔。」
「──下面?」
「就是下面。」
亚古威那点了一次头。他摇动长袖子,将锐利爪子指向下方。
櫂人靠向墙壁边缘,率直地双膝着地。探头望向遥远的地面后,他眯起双眼。
「……原来如此,也有过来这里呢。」
一部分的沙海被黑与红染上不祥色彩。从那儿产生的侍从兵伸出无数手臂,有如吸盘般使用湿润的内脏在墙壁上向上爬。然而在牠们抵达前,用布片掩盖嘴巴的亚人士兵们就冲上壁面。他们喀锵喀锵地带响装饰着铠甲的鳞片,一边倾斜有着刺鼻气味的壶。黏稠性高的黑色液体黏呼呼地流下。
他们把侍从兵们浑身弄湿后,在一旁待命的人接着扔下火把。
火焰熊熊燃起,侍从兵们痛苦地挣扎。这击退法不但毫不留情,而且还很简洁。
櫂人发出一半愕然、一半佩服的声音。
「啊……这方法既刚健又确实。侍从兵的外表没让大家感到绝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