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处以火刑的男人,从灰烬中完成复活。
他是用跟櫂人「保持存活的机制」「相同的方法」复活的。然而正确地说,这并不是复活。就算在这个世界里,也没有完美的复活术。弗拉德如今的魂魄只是死去本尊的「劣化複製品」。单单只是将灵魂从封入的宝珠中移至櫂人那种人造肉体的容器里罢了。不过光是能自行移动似乎也有复活的感觉。
(目前为止……似乎没发生什么问题。)
慎重地观察眼前的弗拉德后,櫂人如此做出判断。其实他的肉体就是櫂人给予之物,如果有问题的话櫂人会感到困扰。话说回来,弗拉德•雷•法纽是恶魔般的人物。如果是平常的话,解放他的灵魂授予肉体这种行为根本就是疯了。
櫂人回想做出这种莽撞选择的过程。
在过去,真正的弗拉德将複製的灵魂封入宝珠,就这样辞世了。
虽然拥有在伊莉莎白之上的魔术实力,他却没有给予自身的複製品肉体。
其最大的理由,可以推测是为了躲避教会在自己死后会进行的调查。另外,也有可能是担心本尊仍存活时,複製品因失误而启动进而举旗反叛。
複製品是为了将「弗拉德」的意志传至后世才造出来的劣化品。虽然可以替他人跟弗拉德过去缔结过契约的恶魔牵线,却是全方位地劣于本尊。不过既然思考模式相同,就有可能背叛。毕竟「弗拉德」就是有可能喜滋滋地选择「杀害自己」。
不,必定会这样选择。
就是因为如此确信,本尊才没留下任何事物给複製品吧。
结果在宝珠内的弗拉德被放置在没有櫂人辅助、就连移动都无法随心所欲的状态下。
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櫂人在烦恼该不该改变这件事。
弗拉德•雷•法纽的本质打从根本就是邪恶,櫂人很清楚绝对不能对他推心置腹。但弗拉德拥有的资质却也难以无视。
他毕竟曾经站在十四恶魔的顶点,因此领导能力很优秀。另外,【皇帝】有云弗拉德是【在脑内饲养地狱的男人】。他的想法与常人相比有着显着的不同,也就是【恶】的化身。跟弗拉德一样,恶魔也会轻易地超越人类想像力的範畴。既然正常人不可能预测恶魔的想法与行动,有时也只有其他邪恶才能确实地打倒邪恶。
就现状而论,没时间担忧未来了。战力陷入致命性的不足。
只要能自行移动,弗拉德就能成为更有效的棋子吧。
最终,櫂人决定要给予他肉体。
只不过,是在某个附加的条件下。
***
「别因为太欢腾而打坏主意喔,头会砰的一声炸飞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呢!哎呀,你的点子我是真心感到敬佩就是了!」
不知为何,弗拉德情绪高昂地伸指比向櫂人。两人一边閑扯,一边走在森林里。
周围并排着拥有複杂枝叶、有如将世界树小型化的树木们。两人每前进一步,靴印就会刻画在柔软的土地上。清水从靴印内侧渗出,将洞穴半掩。
「你的身体是用只要不大量失去製造者伊莉莎白的血液,灵魂就不会脱离的方式打造的──也就是拟似的不死状态。在得到她的心脏,能够无限产生魔力的现在,连唯一的弱点都无效化了。然而製造我的身体时,你却选用了其他方式呢。居然不是转移灵魂,而是『埋入宝珠本身』!而且还附加了在一定条件下,宝珠就会跟头部一同自爆的装置!哎呀呀,身为『吾之后继者』却很残忍呢!」
「有不满吗?」
「怎么会!这样也很愉快啊!」
櫂人不由自主皱眉。看样子,弗拉德是真心享受着现况。他还是一样,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是察觉到櫂人在疑心吗,他轻轻扭曲唇瓣。
「至今为止,我都是站在玩弄他人性命的那一方。就像心脏处于随时可以捏扁的状态下,用指尖长时间爱抚它似的。这次就算是自己被当成被虐方,我也毫无怨言。能用意想不到的形式得到未曾体验过的感觉,这可是很甘美的喔。无论那是怎样的经验。」
「也就是说,你既是超级虐待狂,也是超级被虐狂。」
「哈哈,这种形容方式有些下贱,不过正是如此!」
「被肯定了,这家伙好可怕。」
「『吾之后继者』或许难以理解就是了呢。这两种性质本来就是成对的喔。我虽然自负拥有应该要成为王者的器量,不过被迫低头臣服也不坏。不试着舔看看的话,就会一直不晓得辛酸的真正滋味。人生中全是应该要学习的事物喔。」
「只不过你好久以前就死掉了。」
「正是如此,所以才有趣。也可以说跟现在的我相比,生前的『我』有点欠缺从容跟玩乐心……唔,不过被爱女背叛又被教会囚禁,而且才刚逃狱的话,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就给个同情吧。」
弗拉德潇洒地耸肩。如今他连对自己那个亡故的本体都摆出了瞧不起的态度,这种思考方式果然还是难以理解。虽然感到无言,櫂人却没特别做出反应地闭上嘴巴。
因为剑鸣声、压扁肉块的声音、以及魔术业火捲动的声音。
战场上的喧嚣传到耳中。
(……马上就到了。)
世界树被本体延伸而出的年轻树群「深森林」,以及被根部过滤持续循环的奇妙环状河川包围。尊贵之地藉由这两种防卫与俗世隔绝。
另一方面,世界树也是因此而有着致命性的弱点。
河川最终描绘出来的圆周,超越了士兵能够巡视的距离。由于侍从兵出现的位置与飞过来的路径都分散开来之故,要集中进行防御也很严苛。而且根据计算,要毫髮无伤杀掉一名侍从兵需要四名士兵,在这个前提下分头战斗的行为全灭的危险性很高。
基于上述理由,要展开防卫战线困难至极。然而,弗拉德却用恶魔般的策略打开了这个局面。他在「深森林」上划出一道巨大的伤痕。
弗拉德居然将树群烧出像是通道的形状,直至世界树附近。
侍从兵欠缺思考能力,因此牠们避开神圣之气,自然而然地聚集至伤口附近。虽然这样做后总算有办法进行防卫,却也理所当然地产生反弹,自军内的兽人们差点因此发动叛乱。
(一个搞不好就会发生流血事件……可不是这种程度就能平息的。薇雅媞此人倾全力相助真是帮了大忙。如果这件事被法丽西莎那一方知道,或许会被杀掉。)
得到第二皇女相助平息暴动后,防卫战线就一直维持着傲人的稳定性。但突然在前线出没果然还是很危险。现在櫂人转移至那道战线的不远处,也就是森林外围附近后,用徒步的方式朝战场移动。弗拉德推测第四波侍从兵出现后櫂人会为了确认战况而前来造访,所以才前来预测出现地点迎接吧。
最前线差不多要映入眼帘了。櫂人一边忙碌地迈开步伐,一边询问。
「那么,既然你过来这里,就可以认定没发生问题吧……在第四波的变化后,战况感觉如何?」
「哈哈,这种话锋一变的态度真的很有你的风格。既然如此……」
弗拉德忽然闭上嘴巴弹响手指。被白手套裹住的优美手掌捲起苍蓝花瓣与黑暗风暴。前方的年轻树木被扫倒,树枝有如被刀刃扫开般裂开。
櫂人的视线一口气变开阔,广宽的岸边飞进那对眼眸。急促地吞下气息后,櫂人叽叽叽地转动脖子。在视线前方,弗拉德不知为何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
「就说用看的比较快吧。」
「这不是面临大危机了吗?」
櫂人不由得发出几乎毫无掩饰的音调。
两人面前是一大片相当凄惨的光景。
***
在森林外围,清澈河川隔着岸边悠然地流动着,应该是这样才对。然而,如今水的表面被黑与红东一块西一块地凝固。与世界树本身的神圣度相比,水拥有的力量较低劣。河川似乎是输给侍从兵的数量,所以遭到侵蚀。相当数量的侍从兵在已经污化结束的水面上向前爬行。冒渎的生物缓慢且确实地进军。
在櫂人面前,乍看之下很迟钝的肉块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扑向数名士兵。他们连惨嚎都没发出,一起惨遭吞噬。这正是绝望般的地狱绘画。
附近忽然响起腥臭声音,櫂人将视线望向那个方位。
「……唔!」
「咕……咯,啊,喔!」
应该被防卫阵固守的司祭激烈地痉挛,潜航在地面下的侍从兵低级地贯穿他的股间。挖掘湿土前进的丑陋手指被清水烧灼、溃烂。如今那东西已抵达司祭的嘴巴,在泛黄的牙齿间蠕动。
「咯……咕…………………………啊!」
手臂突然抽离,司祭崩倒至地面,大量血液与粪尿飞散。
脏污手臂来回挥舞,侍从兵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在那瞬间,一把剑插上它的身体中央。隐藏在内脏缝隙间的眼球遭到破坏,侍从兵的身体部位四分五裂地崩塌。
「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年轻士兵口沫横飞地大吼,一边上下移动长剑。虽然精神错乱,瞄得却很準确。他没被丑恶外表迷惑。看样子弗拉德似乎有针对侍从兵的弱点留下指示。另一方面,军队的联络系统完全崩坏了。敌人与自军混成一团,陷入混战状态。
唔──弗拉德轻抚下颚,他有如感到无言似的耸肩。
「想不到才稍微离开一会儿,局势就会崩坏至此。这边总是毫无破绽地展开防卫阵,魔术师则是使用最大火力的业火持续灼烧对岸。即使如此还是有侍从兵突破的话,就用士兵围攻各个击破。来到让它们身负重伤的阶段后,再故意网开一面让牠们因世界树而破裂──重複上述的过程,应该也足以应付第四波才对……是轮替的待命人员逃亡,或是某处因部分士兵怯战而沦陷吗……哈哈,又不是害怕怪物的幼童。哎呀,真头大呢。」
「我说啊,在这种情况下,身为指挥官又是最强战力的你跑来迎接我是怎样啊。」
「哈哈哈,话是这么说没错,『吾之后继者』。但对我而言,普通人那种脆弱的精神才难理──」
「──弗拉德。」
櫂人最低限度地移动唇瓣,语调锐利地叫他的名字。弗拉德沉默不语,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他俯视身形娇小的主人,平稳至极地提问。
「怎么了?」
「──别玩了。」
那是宛如将利刃抵住喉咙般的叱责。
士兵们再次发出悲鸣,激烈的血花弄湿地面。惨剧虽然就在旁边,櫂人却没有从弗拉德身上移开视线。他眼中只映照着自己的黑色随从,就这样继续说道:
「我是为了什么才赐予你身体的?让你这家伙活着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你有才能。派不上用场的话,那你就只会碍事。连自身力量都无法显示之人是弱者,无法用知识战斗之人是愚者,如果只会吱吱喳喳吵死人的话,那就是无能──连活着的价值都没有,无疑就是猪猡──你是哪一种?」
弗拉德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回嘴,就只是维持着微笑。
「呃,喂!可恶,怎么可以让你们过去呢!」
焦急的愤怒声音突然撕裂现场。许多侍从兵突破混战状态,终于群起涌入通往世界树的伤痕。精神还能维持正常状态的人们连忙集结,打算进行追击。然而侍从兵──大部分长着女人的大腿──却一齐从厚唇中吐出毒液。
「──还给你们(La)。」
櫂人甚至没有瞥上一眼,就这样弹响手指。黑暗与苍蓝花瓣编织出巨盾,它柔软地接下毒液,并且反弹它们。当头淋到浓紫色液体后,侍从兵们痛苦地挣扎。
士兵们发出鬆一口气的声音。总算察觉到他的存在后,他们有如依赖似的将视线望向櫂人。櫂人这个当事者却仍旧死瞪着弗拉德,用不由分说的语调提问。
「你这个部下配得上现在的我──欸,没错吧?」
「嗯,诚如您所言,『吾王(My Lord)』。」
弗拉德用掌心抵住胸口,突然从顺地垂下头。
他摇曳中性黑髮,展现了一个优雅的礼。弗拉德低着头,甪有如忠实僕人般──装模做样到令人起疑的有礼态度──如此低喃。
「确实,成为【狂王】的棋子,是现在的我自愿选择的立场。既然如此,让您满意才符合道理。『如今的弗拉德•雷•法纽是为您而存在的疯狂』──原来如此,这又是新的屈辱,同时也是悦乐吧。」
弗拉德用不同于微笑的形状扭曲唇瓣,那是令见者不安的讨厌表情。
在那瞬间,他的身影从现场消失。士兵们发出动摇的声音。只有一人,只有櫂人极自然地将视线移至头顶。在那前方,贵族风格的黑外套随着高空的风儿飘扬。
弗拉德•雷•法浮在空中。
他用侧坐的姿势坐在某个存在的背部。在他旁边,类似蝙蝠的皮膜锐利地划开天空。弗拉德乘坐在上等的黑色毛皮上,被它覆盖的躯体长着两片翅膀。
在胴体之后,兇恶头部上的双眸燃烧着地狱火焰,闪闪散发光辉。
那是长着翅膀的巨大猎犬,弗拉德优雅地坐在他身上。
那副模样很融洽,就像两者打从最初就是一对的存在似的。
「太慢【坐上去】了啦。」
櫂人低声喃道,弗拉德加深讨厌的笑容。
现在的弗拉德只是劣化品。然而,除了他的思考模式外,他还留着一个强项。那就是弗拉德可以跟心高气傲的【皇帝】一起行动。
***
站在十四恶魔之顶点的【皇帝】,是试炼千人,咬杀千人的野兽。
他给予契约者的试练很严苛。大部分自愿者都迎来了不堪入目的死亡。同时【皇帝】也有着另一面,面对他有所偏好且又认同的狂人时──虽然会若无其事地咬断四肢──会容忍对方一定程度的无礼之举。初次得到这份契约的人就是弗拉德•雷•法纽。
由于输给伊莉莎白、露出不堪死相之故,弗拉德令【皇帝】气恼了许久。然而,【皇帝】却是在他牵线下现世的,也是因为这层关係的影响,两者如今也拥有雷同的性质。因此就算在旁人眼中,弗拉德跟【皇帝】看起来也很合拍。
至少,至高猎犬允许弗拉德坐在自己背上。
(这也是我给他肉体的理由之一。)
櫂人如今并不需要恶魔的保护。既然如此,不让【皇帝】当护卫,而是派去当独立战力比较有效率。然而为了达到目的,某个存在是必要之物。单独的话,【皇帝】并不会为了人类而行动,所以需要有猎人来处理这只难搞的猎犬。这就是得到肉体的弗拉德的使命。
弗拉德的言行,藉由为了监视而结合至人造肉体内的魔术传送给櫂人。如今,他能清楚地看见弗拉德扭曲唇瓣的模样。
弗拉德亲昵地呼唤【皇帝】。
「那么,吾昔日的伙伴,高傲的至高猎犬啊。準备好了吧?」
『哈,究竟是要準备好什么呢!就连吾也觉得这是引人发噱的荒唐情况不是吗!居然叫恶魔工作防止末日,这实在是太矛盾了!【十七年间的痛苦累积】已经够疯颠了。』
「是这样说没错,不过【皇帝】,是你同意这一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