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该走了吧?
没必要比追赶白兔还要紧急。不过,也别像是毛毛虫般继续坐着了。
看来一切都按照我的指示进行着,此时亚古威那完成他的任务了吧。
无法跟身为世界异端儿却毫不自知的两人「互相理解」真的极为遗憾。既然谈判破裂,就必须削除敌对战力。然而,要亚古威那趁「拷问姬」不备出手偷袭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如果是圣人的话……怎么了爱丽丝?妳说我脸色很差吗?
的确,我心情不佳。至今我仍然苦恼着,其实我也明白。
复仇会衍生出复仇,绝望会不断连锁。连没有直接在虐杀中掺上一脚的人们都一律要求赎罪很不讲理吧,吾等的反叛会创造出新的悲剧与被害者。
做这种事情有什么用?有谁会开心?不过,这样就够了。
真正的地狱就在这片头盖骨的内侧。避开终焉后,火焰在我体内不停燃烧着。不论是下雨或是被泪水弄湿,火都没有熄灭。既然如此,就只能反其道而行火上加油了。
燃烧,燃烧,烧成熊熊大火,直到火焰让一切回归为灰烬。
当憎恨与愤怒还有悲伤都消失时,终究会剩下一片可以安稳入眠的地方吧。
在那边,任何人都用不着再哭泣了。不过相对的,笑声也会断绝吧。
果然这样就行了。在那场惨剧之后,生者依旧笑着的现状才是扭曲的。大家早就已经悠哉地活够本了。赎罪的时间是必要的,不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容许的。同胞们也不会认可,死者们也不会点头同意。然而,即使如此,我仍会不时如此心想。
如果神更加大慈大悲就好了。
如此一来,或许还会有其他道路可选。
如果,有的话──
即使如此,我一定还是会选择同样的道路吧。
我是明白的喔,这是一件蠢事。
就只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仅是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
✽✽✽
「首先,希望各位放心。诸位对『我死亡了』的判断无误。现状的我,已经脱离了包含活人在内的範畴了,可以充分地称之为死者。」
「现在是应该先表达关心之意的时候吗!而且等一下,死掉了却还能动……不,行了,余理解了。你本来就是连心脏跟肺部都没有。」
拉•克里斯托夫古板的话语令伊莉莎白压住额头。
「纤细的养鸟人」本来就没有人类不可或缺的脏器。拉•克里斯托夫这个圣人,存在于生与死的边界上。就算毒液行遍全身,讲讲话这种程度的事也还是有可能的吧。
然而──伊莉莎白拉回视线。确认插着利刃的身体后,她摇了摇头。
「……大概还有多久会崩溃?」
「难以断言,我不是治疗师……不,对治疗师而言,在自身生命溃散的那个时间点上,就已经无法进行诊断了吗……唔,总之坏死急速进行中,腐败与崩坏一旦遍及全身,就连说话的嘴唇都会溶解掉落吧。我马上就会连『会说话的尸体』都不是,化为肉屑之山。」
「呜……这、这是,身体……怎么,一回事?」
「我明白这样很丑恶,兽人士兵啊。如今的我一定是惨不忍睹吧。然而,希望你儘可能不要害怕,因为神赐予我的这副躯体是我的骄傲。」
拉•克里斯托夫的惨状让琉特发出呻吟。圣人淡淡地回应。他的脸颊开始滋滋滋地朝内侧凹陷,可以从扭曲的洞穴中窥见牙根跟齿列。连眼球都从角落开始变得混浊。
正如伊莉莎白所料,他正变成一具「腐烂尸体」。毒液正渐渐溶去人肉。就算不会受到脏器损伤的影响,器皿一旦坏掉存在也就告终。
化身为丑恶存在,却还是可以行动的模样,要说这是「神之护佑」的话实在过于残忍,这已经近乎是诅咒了。
即使如此,琉特仍然慌张地摆出敬礼的姿势。
「失敬了!在您这位圣人代表临终前还能与其交谈,我感到很光荣……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原谅我没能守护阁下的致命性失态。」
「关于此点,你无须挂怀。我有了破绽,不,是有太多破绽。就只是这样而已。愿阁下一生幸福,与神的引导同在。」
「哎呀呀,真令人惊讶……想不到,居然不像人到这种地步。」
琉特向死者表示敬意,拉•克里斯托夫报以感谢之意。另一方面,亚古威那却是愕然地低喃。是无意识下做出的动作吗,他不断推回根本没有歪掉的眼镜。
「虽然掌握了你的变形程度,但我还是太天真大意了。」
「不,亚古威那•耶雷法贝雷多。计画可以说是成功了。我已经是一具腐烂的尸体,不用因失败而内疚。是吧?这样你应该满足了才对……『吾友』啊。」
拉•克里斯托夫将张力十足的声音投至亚古威那身后。
伊莉莎白眯起眼睛。在她的视线前方,苍蓝花瓣与黑暗飞舞四散。双色兜着圈子捲起旋涡,压缩成球状。啪的一声,它有如纸花綵球般愉快地炸开。
在那后面,站着一副蓝色束缚风洋装打扮的少女,还有黑衣男子。
是「异世界拷问姬」爱丽丝•卡罗,以及混血种叛逆者路易斯。
不知为何,爱丽丝不开心地鼓着双颊。她目不转睛地瞪视伊莉莎白。路易斯将欠缺情感的视线注向拉•克里斯托夫,他对被死亡捕捉的圣人低喃。
「也应该告知当事者吧……这一切都是我的奸计。然而,真的是万分遗憾又无可奈何,拉•克里斯托夫。我很期待我们能够变得亲密,这个意愿是真心的。然而,你选择跟伊莉莎白一同逃走,并且杀害了婴儿们。考量到圣人的本质,这是有可能的决裂吧。然而……是啊。我仍有一事感到无法理解。」
「是何事呢?」
「是代价的事。关于足以令你背叛一切,毁灭世界的谢礼。终结之日总有一天必定会到来,你说自己有在那之前想要得到手的东西。」
伊莉莎白微微点头。果然拉•克里斯托夫也有被告知代价一事。
在对话之际,甜美的腐臭气息也不断增强。拉•克里斯托夫指尖的肉块湿滑地剥落,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看起来并不着急。路易斯真挚地如此提问。
「──你究竟打算说自己想要什么呢?希望能在完全腐烂前告诉我。」
「星星。」
「啥?」
「我打算向你讨一颗星星。」
不只是路易斯,连伊莉莎白跟琉特,还有亚古威那都露出傻气的表情。
那是不可能,而且又脱离现实的要求,不是作为背叛一切毁灭世界的代价来索求的事物。而且,感觉也不像是圣人想要的东西。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梦似的。
面对他们的惊愕,拉•克里斯托夫没特别做出反应。圣人只是很沉稳地继续说道:
「被你问到我想要什么东西时,被列举为圣人前的一部分记忆忽然复甦。在某一晚,我在迴廊上望向上空。我不知道季节,前后状况不明,只是有宛如绘画般的片段翻过。一片无云的夜空中,散布着漂亮的星星。想试着伸手摘下一颗,稚气时期的我是这样想的。」
「……听起来像是极其无聊的事情呢。」
「真的是这样吗?在那之前,我在人生中从未渴望过任何事物,甚至到了怀疑自己真的是人吗的地步。然而,我也会怀抱着像是心愿的事物呢。」
拉•克里斯托夫有如事不关己似的述说。他眨了眼睛,柔软膨胀的肉在上下眨动的瞬间,左眼球湿滑地掉落了。拉•克里斯托夫就这样有些稚气地询问。
「如何呢?『吾友』啊──这个心愿你可以实现吗?」
不可能实现。
就算被这样要求,说到底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路易斯保持沉默,拉•克里斯托夫曝露出空洞眼孔,浮现微笑。这次他用像是大人在对小孩讲道理的口气述说。
「吾等很愚昧,人会利慾薰心,被恐惧迷惑,害怕死亡,错失神明,忘记祈祷,为了自己而犯下罪行。然而,同时也会浮想要星星这种肤浅的念头。就是这样。会将模糊又暧昧的美丽事物视为美丽,梦想着某物──连它的土壤你都要否定,将其归为虚无?要在还不是罪人的人们身上套上枷锁?」
「可以请你别说话了吗,已经够了。吾等无法互法理解,我已经近乎完美地明白了这一点。没必要继续震动快腐烂掉落的喉咙说话了,你应该连呼吸都很困难了才是。」
「我的痛楚不算什么……连无罪之人都视为旁观者裁罚,你真的有思考过这个意义吗?连稚子眺望天空作白日梦的日子都会消失的沉重,你有承受过吗?」
「都说已经够了!」
「『你真的可以满足吗』,吾友啊?被我──拉•克里斯托夫唤为『友人』之人啊。」
这道声音中没有责难之意,渐渐腐朽的圣者认真地给予忠告。在复仇这种饑渴念头的尽头,得到满足的日子是不会到来的,毕竟等待着的只有地狱。
实在天真──伊莉莎白如此心想。同时,路易斯立刻回答。
「我也是还活着的尸体,所以不求满足。不过,我也不能就这样死去。完毕。」
不论怎么挣扎都不会有救赎,路易斯如此肯定。这个答案跟伊莉莎白料想的一样。他的复仇是原谅遭到背叛后的选择。路易斯憎恨世界,决定要将它破坏。既然如此,在明白伤口不会癒合的前提上,他唯有战斗一途。
就算他或是任何一人都不会得到救赎也一样。
【复仇者】这个字彙让拉•克里斯托夫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如此宣告。【你会得救的】,就算是为了所有罪人。」
拉•克里斯托夫轻轻移动手臂,那只手从手掌到手腕处的骨头已经裸露而出。他一边颤抖,一边使用被肉片残滓弄髒的白色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云雀们在肋骨内乱动。是察觉到拥有者的死亡吗,它们激烈地振着翅。与其相反,拉•克里斯托夫缓缓编织话语。听到那句话后,云雀们停止动作。
「【──吾等,聚集,等候于此。】」
「──父亲大人!」
爱丽丝用紧绷声线催促路易斯下达指示,拉•克里斯托夫继续吟唱祷词。
「【拜伏于,御前,至今,不曾祈求。】」
(……这是?)
伊莉莎白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气。拉•克里斯托夫的祷词将自身意志传达给神圣生物──其末梢是呈现连接状态的「神」──的信号。话语本身并没有严格的规定。
他会配合状况加上细微调整。然而,这次的祷词却明确地全然不同。拉•克里斯托夫长长、长长地投出诉求。
「【请听我的祈求。我将讚美的牺牲品与祈祷奉献给您。我下跪,五体投地,向您恳求。愿尊贵无上的您对予乞求宽恕的所有人大发慈悲。】」
(这是──【献祭羔羊的话语】。)
伊莉莎白如此领悟,这是圣人临终之际向神之御所发出的最后祈祷。
同时也是临死前的惨叫。
与「神」的联结配合声音,逐渐超越肉体所能承受的阈值。云雀们溶化,有如蜂蜜般芬芳地混合在一起,其表面有金色光泽。液体从肋骨溢出,流入变脆弱的血管内。神圣生物入侵拉•克里斯托夫的全身,渐渐填满他。
骇人又神圣的变化不断进行着。
路易斯无言地推动爱丽丝的背,她像过去那样双眼闪出光辉。
「嗯,是呢──坏孩子呀,是不会被邀请到茶会上的哟!」
爱丽丝咻的一声转动手腕,在半空中造出一只汤匙。她打算在炮击前杀害拉•克里斯托夫吧。伊莉莎白跟琉特準备走向前方。
然而,就在小小手掌接住银器的那个瞬间。
「咦?」
滑开。
爱丽丝的手腕横向滑动。宛如沿着直线移动般,手腕鲜明地被切断了。
汤匙发出锵啦锵啦的声响,先一步滑落至地板上。伊莉莎白眨了眨眼,琉特也一样。两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掌握到发生了什么事。
爱丽丝似乎也一样。她眺望喷血的手腕,发出傻气的声音。
「咦,咦,怎么了?虽然不在乎但会痛的事还是会痛的,这是谁搞的?呀!」
「爱丽丝,现在不是喊痛,也不是被疑问所困的时候。退下。」
路易斯一把抓住并收回在半空中飞舞的手腕。他用另一只手揪住爱丽丝的洋装后领,将她向后一拖。第二击扫过直至刚才为止脖子还在的位置,锐利的利刃轨迹撕裂虚空。
那并非是藉由伊莉莎白跟琉特之手所发出的招式,而是「眼熟的」第三者所为。
在不知不觉间,令人怀念的身影阻挡在爱丽丝她们的面前。
那是用黑色破布覆盖全身的娇小身影,看不见被隐藏在兜帽深处的脸庞。不过,袖口微微可以窥见短剑的尖端。那也是伊莉莎白很熟悉的逸品。
是在过去,某人用来切断自身手臂所使用的利刃。
「──『肉贩』?」
伊莉莎白茫然地低喃。不会吧──琉特倒抽一口凉气。然而,影子并未做出反应。它依旧无语,用破布另一侧的脚尖踹了地板数次。
红色血液在地板上宾士,它们以环状围住伊莉莎白等人。花瓣与黑暗奢华地喷至半空中,开始编织出移动阵。立刻理解了状况后,伊莉莎白咬紧牙根。
(是要让余等人逃走吗!的确有必要逃亡,然而!)
拉•克里斯托夫的炮击前所未有地强大,留在同一个空间必定非同小可。既然迴避了他在攻击前就被杀害的状况,就应该要逃走才对。拉•克里斯托夫应该也是相信两人能自行逃脱才做出这个选择。然而,对这个异样状况置之不理也非上策。即使如此,移动阵已经强制性地开始发动了。琉特试图冲出去。
在那瞬间,伊莉莎白做出结论。她抓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拖回旁边。
「拉•克里斯托夫阁下!……唔,伊莉莎白阁下,为何!拉•克里斯托夫阁下他!」
「不行,留下。现在走出移动阵逃走已经来不及了。虽然不会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确认是何人所为……不过不能再失去优秀的人材了。」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