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死便是终点,不论怎么哭怎么喊都无法继续。
可是,濑名棹人是少数的例外。
他经亲生父亲长年累月的虐待,最终凄惨地死去。但是,他的存在没有就此消失,被保存了下来。即便现在,自己『被杀死』的瞬间仍历历在目。
这可以算是个即恐怕又罕见的事例,也相当不幸。
濑名棹人『在被杀死的经过中』如此心想。
(不仅梦见死时的事情,而且还不能自己醒来,够糟糕啊)
他被掐着脖子,但察觉到了。这不过是场梦。
这是已经结束的事情,可就算这样还是没有余地去反抗。被个大男人骑在身上,衰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抗衡,尝试挣扎也只会徒增绝望。
棹人在打湿的榻榻米上,再一次要被掐死。
动脉和气管被掐瘪,骨头被压得咯吱作响。随后脖子将乾巴巴地嘎啦一声……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
「咚————————————————!」
「噶嚯慨!」
响起一个无比诙谐的喊声。与此同时,棹人腹部遭受猛烈的一击。
他在冲击之下醒了过来,身体一时痛苦地蜷缩起来,随后四肢无力地耷拉回去。
他不禁愣愣地眨眨眼。棹人正躺在一块干床单上,视野之中是一片充满压抑感的石制天花板。没有破碎的荧光灯,也没有污渍,与生前棹人的房间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棹人皱紧眉头。
此时,他想起一件重大且重要,非常难理解的事实。
(对了,我——)
在异世界,转生了。
棹人提心弔胆地向身旁偷看。不出所料,在他眼前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孩。
乌黑亮泽的秀髮,彷彿透明般的雪白肌肤,好似宝石的血红双眸。穿着黑色皮带状拘束装,只有胸部的一点点被遮住的暴露装束。然后在胸前,一对胳膊不开心地交抱在一起。
装饰在那玉足之上的高跟鞋,已然漂亮地陷入棹人腹部。
确认完这种种特徵,棹人理解了。刚才所受的冲击,应该是来自他所释放的踵落。
棹人刚準备抱怨,却突然闭上了嘴。这么做,是遵从生存本能的劝告。他目光移向窗户,只见金色的阳光正从百叶窗洒进来。棹人驱动着卡壳的脑袋,整理信息。
天已经亮了。虽非本意,但自己现在是下人的立场。
而他的主人,正是眼前这位朝他腹部施以华丽一击的女孩。
自称孤高的狼,也是卑贱的猪的,旷世大罪人。
(『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
她已经完美地打理好了装扮,而棹人还躺在床上。
察觉到踵落的理由后,棹人开口了
「早上好……不,我起晚了,伊丽莎白小姐?」
「喔?还知道自己睡懒觉了啊,棹人?嗯?竟敢比主人还贪睡,胆子不小啊?」
伊丽莎白髮出兇残而美丽的冷笑。棹人自觉搞砸了,吓得面无血色。
就这样,转生之后无奈又奇妙的一天
迎来了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的,新的早晨。
***
『拷问姬』——伊丽莎白·拉·芬努是旷世大罪人,杀害了以自己子民为首大量的人。但是,她的暴行没有长久地持续下去。她被教会抓到了,本来早就应该被处决,但暂时免于受刑。她被当做例外,得到了缓刑。她被下令在执行火刑之前,完成善举。
于是,『拷问姬』要与除已经抓获的『皇帝』外的十三恶魔及契约者继续战斗下去。
恶魔指的是会破坏世界,以神的创造物的痛苦为食量的上位存在。
其恐怖,棹人已尝到冰山一角。
他亲眼目睹过十四恶魔最下位的『骑士』的所作所为。
棹人仍记忆犹新,『骑士』屠戮无辜村民的场面残忍得令人不忍正视。但同时,伊丽莎白对『骑士』施以的惩罚——『五马分尸』,同样残酷至极。
不论想看向那边,到头来都是地狱。
但是,在非战斗期间,棹人过着相当平静的日子。
不过,也只是勉强过线的平静。
(『盘子乱飞的生活』,真的能算平静吗?)
「难————————————————————吃死啦!」
棹人叉着手,十分苦恼。『浓郁牛舌土豆泥』在他面前高速飞过。无需确认,犯人正是伊丽莎白,推测为激情作案。
盘子勾勒出一道迴旋镖式的轨迹,奇蹟般地飞了回来。儘管飞沫四溅,棹人还是接住了他,并无奈地摇摇头
「本来想尝试容易製作的菜色,没想到竟然还是不行」
「余啊,是喜欢内脏料理的独特风味喔?可这玩意过头了啊!吃第一口还以为多少展现出了蔬菜和肉汁的风味,结果却是地狱般的血腥味!蔬菜明明煮成烂泥了可牛舌却硬的要死!你是要把余的牙崩光吗!简直不可饶恕!」
「不,以你的牙齿肯定毫髮无损吧……话说,你的餐评果然很厉害啊」
「你还有功夫悠哉地佩服!就不能稍微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吗,你这蠢货!」
伊丽莎白将叉子投掷出去,精準地命中了棹人的额头,叉柄还漂亮地颤动了一会儿。
棹人不慌不忙地把叉子拔了出来。噗滋……他额头脱线地喷出血来,但并没有什么问题。他是人造人的身体,因此几乎不会死。而且,他因为生前的受虐经历,早已适应了疼痛。
他无奈地一边叹着气,一边用不合身的管家服袖口按住伤口。
伊丽莎白眼睛含着泪颤抖着。棹人把提前準备的另一道菜向她递过去。
「我觉得一大早吃内脏料理未免口味太重了,所以其实还準备了其他东西」
「都怪你贪睡,都快中午了,不过还挺精明的啊……于是,这是什么玩意?」
「烤鸡都做过了,觉得煎个蛋应该挺轻鬆,结果大意了就弄成了这样」
「喂,这不都焦了吗!把蛋!就用烤的!还烤焦了!给余向蛋黄蛋白还有小鸡道歉!」
伊丽莎白再次重重地砸了下桌子。棹人总觉得在她脑袋上看到了对彻底蔫掉的猫耳。『拷问姬』是旷世大罪人,但吃到好吃的东西也会天真无邪地感到欢喜,吃到难吃的东西也会可怜兮兮地意志消沉——有着这样小孩子的一面。
——嗯,好可怜。
棹人下意识交抱双臂,充满同情地点点头。伊丽莎白火了,抬起了头。
「都~说~了~,你这罪魁祸首为什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伊莉莎白小姐,请不要挥舞餐刀,大量出血导致灵魂脱离会死的」
伊丽莎白「吓噜噜」地发出威吓式的低吼。棹人实在受不了那种结局,选择了逃走。如果大量丧失含『拷问姬』魔力的血液,灵魂就会脱离他的身体。这是棹人唯一的弱点。如果继续惹伊丽莎白不开心就危险了。
(不管怎么说,会落得被绑上『拷问椅上』的下场呢!)
『你不惹鬼,鬼不惹你』
棹人遵循着生前听过的谚语,决定专注于炖菜的扫除工作。
***
伊丽莎白是本着『让人全权负责家务』的目的召唤棹人的。
竟然是『只为那种小事』被转生过来,简直没天理。
其实身为召唤者的伊丽莎白根本没打算召唤异世界的人。
但为了专注于同恶魔战斗,想要僕从。但是,她的选择被设置了条件。如果不知情地僱佣了恶人,搞不好会被教会怀疑有谋反之意。为了避免麻烦,伊丽莎白选择了召唤『无辜』的灵魂。由于没有犯下相符的罪孽而被残忍的方式杀害,棹人符合条件。超越世界的选择结果,不过是纯粹的偶然。
也就是说,这是个遗憾的结果。棹人的家务技能相当低。
厨艺就不说了,其他方面也并不优秀。这就本末倒置了。但是,伊丽莎白对吃之外的事情都很宽宏大量,只会命令『打算下这一带』『把必要的东西给洗了』之类的小事。棹人也就着她随便的态度,工作起来相当应付。但是,唯独打扫伊丽莎白的卧室是每日必不可少的。要连打扫那里都马马虎虎,那真是不知死活。
伊丽莎白的卧室非常简单朴素,完全不像一城之主居住的房间。因此,只要留意不碰到她的私人物品,这工作倒也不难。棹人平日里会把数量不多的家具掸一掸,换掉床单手洗晾起来。塞了羽毛的枕头和床垫会趁伊丽莎白不午觉的日子带到有华丽阳台的房间里翻一翻拍一拍然后晒一晒。他并不知道恰当的护理方式,所以一切全凭感觉。
这些做完后,他大部分情况会去打扫各个房间和走廊。
有一次在摆脱会动的铠甲的追赶时冲进了蓄水室,还因为水精灵游泳的样子大吃一惊。就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便到了中午或是傍晚。之后就要开始为餐点、沐浴、饮酒做準备。
每天基本都在重複这样的事情。
而今天,棹人转变趣向去了后院。
这是因为,杂草在那里不知不觉间觊觎着领土扩张,若不及时驱逐,后院不用多久恐怕一片狼藉。但是,这个选择未必就是对的。
「呼……啊,虽然睡了懒觉,但今天总觉得好睏」
棹人一撮一撮拔着杂草,打了个哈欠。附近地区的天气多为阴天,但今天少晴空万里。温暖的天气,会令生物的眼皮自然变重。
哪怕不算这个因素,棹人也因为做噩梦而没睡好。
回到冷冰冰的房间里或许更好,但工作也只进行到一半。
「话说,我竟然在『拷问姬』的城堡里迷迷糊糊,连我自己都觉得太悠閑了呢……呼啊……也对啊」
为了避免睡过去,棹人硬是把心里的嘀咕说出了口。要是这个场面让这个世界的人知道,肯定会吃惊得瞠目结舌。但是,棹人自从被杀过一次之后,恐惧心与警惕心都有些麻痹了。
「转生前也是,又是搬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又是卖葯,又是在到处是血的房子里撒石灰,被强迫做各种各样的事呢……不用跟恶魔战斗的话,现在说不定倒算轻鬆的……呼啊,不,恶魔的问题太严重了」
棹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抱着杂草堆成的小山转向身后。
已经清理完的地面上,掉落着凄惨的尸体。
与此同时,棹人察觉到一件事。
(啊,我又睡过去了呢)
这是梦,不然就太奇怪了。
眼前的尸体,不是应该存在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十分离奇。
那个已经死了,但还在动。全身的皮肤被残忍地拉长,末端穿着细丝线。準确说,『全身的皮肤』这一表述也不正确。尸体只有被纵向切开的一半,切断面是被撕碎的样子,就像是从跟什么东西黏在一起的部分被强行剥离开似的。看到那个的样子,棹人联想到将粘在胶带上的肉虫硬扯下来的样子。
稀碎的多余皮肤和黑色丝线一起在空中脱线地飘着。
尸体的脖子动了,它以诡异的角度向棹人看去。尸体似乎还在感受着剧痛,没有眼皮裸露在外的眼球上满是泪水。
棹人不禁呻吟起来,但并非因为被恐惧所佔据。
而是出于同情,和亲切。
(啊……一定很痛吧)
『得不到拯救,永远活在痛楚之中』,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别哭得那么惨啊」
棹人轻轻地说道。这应该是在梦中,但自己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他目光不经意地转向地面。地上已是一片鲜红,尸体还在继续流血。那伴着粘性的动作也格外鲜明,显得不像是梦。但是,棹人没有说出自己感到的异样感。
他不解地歪着脑袋,迈出一步。
「我这就过去」
有什么很奇怪。
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奇怪。
棹人大步接近尸体。他的脚步,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异常轻盈,异常快速。尸体向棹人伸出仅存的一只手,棹人也回应般伸出了手。
死者的手指,生者的手指,二者即将接触。
就在这一刻,棹人面前的地面剧烈地裂开。
「呜哇!」
他在冲击之下向后趔趄,怀中的杂草撒了出去。
在视野强制转向上方的前一刻,他目睹到死者被大量铁桩刺穿的场景。但是,没有新的血液冒出来,凄惨的尸体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一切仅仅只是这样。
棹人在地上摊成大字,仰望蓝天,心里嘟哝起来。
(哎————看吧,果然是场梦吧)
要说是恶魔的袭击,也未免太扫兴了。这种奇怪的事情,如果不是梦还能是什么。
棹人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种义务,必须去靠近那尸体,必须儘早去触碰它,必须去抓住那只手来分担那份痛楚,与它同化似地。
他并没有被扭曲之极的焦躁感所驱策才对。
(不,等一下——『同化』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