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红色的房间。
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染成了鲜血般的颜色,是间会经眼球而侵蚀精神的房间。视野被红色全部填满,人类难以维持内心的均衡。但房间的构造本身却有别于那颜色,出乎意料的平凡无奇。
这里有壁炉,壁炉旁堆着新柴,还有餐具柜,柜体上淡雅的装饰。另外,这里还有一张朴实结实的桌子,桌上摆着两只杯子,杯子里盛满了用牛奶熬煮而成的茶。
忽然,一只白色的手伸了过去。砂糖从银匙中抖落,沙沙沙地落入茶的表面。
鲜红、朱红、赤红……在这个好似从肉里面深深挖出的伤口一般的房间里,『他们』就像天经地义一样生活着。
「好了,请用吧,棹人大人。茶还很烫,请小心」
「嗯,谢谢,小雏」
濑名棹人点点头,接过杯子。扎成短短一束的头髮摇摆起来,他将茶含进嘴里。
在棹人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僕。
那是他永恆的恋人,最爱的妻子,机械人偶小雏。
餐桌旁还準备了另一张椅子,但空空的没有人坐。那空白是那么空洞,那么寂寥。
房间不仅扭曲,还欠缺重要的某种东西。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安然地过着喝茶的时光。但突然间,温和的沉默被打破。
远处开始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却显得不祥,十分尖锐,听着又像有人在大叫,又像有人在哀嚎。
刀剑的声音,吃肉的声音,被咬的声音,哭声,喊声,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小雏垂下她翠绿色的双眸,呢喃道
「已经,开始了呢」
「嗯,开始了啊」
棹人的目光落在浑浊的茶表面,点点头。吹响末日号角的时刻曾被大幅推延,而铸就这一成就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濑名棹人。然而,棹人却不怎么惊讶,淡然地接着说道
「说到底,这早已心知肚明。生者全都是愚昧无知的畜生,但又无比宝贵,正因如此值得去保护。同时照现在这样下去,不久将难逃毁灭。本质就是这样……不过三年的话,实在来得太快了」
「嗯,命运的齿轮,恶因早在最终决战前就种下了」
「没错,问题是今后会怎样吧。相比混血种,还是转生者的存在更加棘手吧。只是,连那些当事者本人都没有自知之明……换个说法,或许可以说缺乏危机意识。『这一次,一定要让我们的夙愿达成』,是么」
棹人皱紧眉头。那正是由他自己已经体现过,证明过的事实。死于非命之人的『断定』将化为无限的魔术素养,但取决于本人是否拥有自身的愿望。
空容器会自由变换,但会给世界带来什么,会促成什么,就连这些都不确定。
不知是爱,还是憎恨。
不知是正义,还是邪恶。
「我爱过。唯独这点毋庸置疑。但正义是什么,我现在都不清楚」
『狂王』生前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但他仍没能够拯救一切。他知晓无数的悲剧,却对其中大多数没有伸出援手。
而且,这么做的不光棹人一个。
有的人对无辜牺牲者的哀求充耳不闻。人变成加害方,或旁观到底。
他们犯下了罪,惩罚终有一天要被追讨。
愚昧的羊儿只看自己想看的,只听自己想听的。
他们渴望知道,自己能否得到救赎。提这个问题本就是恬不知耻。在这个神与恶魔都存在的世界里,他们自私自利渴望奇蹟的样子,是多么的滑稽。生者也差不多该吸取点教训了。
没有救赎。
所有人终将同世界陪葬。
这就是答案。甚至这次的叛乱,都没有任何人有权指责。
但是,『即便如此』……
愚钝的人,发出呢喃。
既然如此,一切便将开始吧。
「啊,是呀,伊丽莎白……即便如此……」
棹人没有说下去。回过神来,声音也消失了,周围鸦雀无声。这个房间,原本便与外界隔绝,与所有一切相隔遥远,能听到声音反倒奇怪。
这是个红色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没人能够出去,也没人能够进来,像座墓地,又像座监牢。
在这个本不该有人存在的地方
唯独,仅仅,两个人坐着。
***
肉燃烧的声音,皮肤烤焦的恶臭。
某个地方,人燃烧着。
远处钟声响起,大地滚烫,灰和烟把天空熏得昏黑。
地面烧起来了,树木烧起来了,连青草也全都烧起来了。水变苦了,许多人因此而死。一只鸟从天上飞过,大声嘶叫。
一个纤细身材的男人望着此情此景,贵族式黑大衣的下摆翻飞起来。他轻轻说道
「『灾难要来啦,灾难要来啦,降临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们头上。接下来,天使将吹响号角』……就是这样吧。此情此景,的确犹如『末日』再临啊」
「你很吵啊,维拉德。你既然爱对惨剧诗兴大发,怎么不去当吟游诗人」
有人向男人——维拉德背后投以讽刺。但维拉德依旧仰望着天空,不作回应。
那人发出硬质的脚步声,靠近无言的维拉德背后。乌黑的秀髮与煽情拘束装的下摆向后飘逸,美丽的女孩停下脚步。在尘烬漫漫的风中,她扬起鲜红的双眸。
『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粗声粗气地说道
「如今哪有什么天使、『神』和『恶魔』,无非是『末日』倖存者的自相残杀。蠢得要死,惹人生厌……嗯?结束了吗?东边的生还情况呢?」
「刚、刚才接到报告」
伊丽莎白提问后,一位人类新兵从稍远处喊了过来。
他从东侧建造的一片民宅离开后正在赶来。在他身后,能看到士兵们正从残留着余火的建筑物中将牺牲者搬出来,但多半那些人已经断气。
凄惨的尸体,被纷纷安置在广场中。
儘管从遗体总数就能猜到结果,但伊丽莎白仍然等待回答。新兵停在她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忘敬礼,将手臂横放在胸前。然后,他大声报告
「没救了……无一生还!已确认完毕,据我们调查,民宅无一倖免!不止妇女孩子,『连还没出生的孩子也是』……跟其他的一样」
新兵紧紧抿住嘴唇,似乎是在忍着吐意。他脸上满是煤灰,还有红肿,应该是受到屋内尚未散去的热气炙烤所致。儘管携带了用于搜索的灭火器械,但并不完备。
可是,他却像是从极寒之地来到这里似地抖个不停。
伊丽莎白听到『连还没出生的孩子也是』这个怪异的表述,咋舌道
「嘁,又来了。真是又恶趣味又执拗,连娱乐都扯不上了」
「反叛军的憎恨之深超乎寻常。这就是个纯粹的证据吧,『我的爱女〈My precious〉』。不过,倒也能看到许多自私自利的方面呢。要说最根本的动机,无外乎纯粹的『怨恨』」
维拉德忽然开口,缓缓转向两人。
伊丽莎白的脸毫不掩饰地扭曲起来。新兵短促地屏住呼吸。
维拉德正笑得无比快乐。在这形同地狱的地方,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慄。但维拉德毫不理会二人的厌恶,接着说道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这正是过去部分人找到的,丑恶至极的免罪符。那是为逃避罪恶感的诡辩,是肤浅到令人无语的小聪明。人与人之间需要体谅的真正理由,就是为了自己不被杀掉。他们曾站在这则铁律的框架外,像对待牲畜一样残害过混血种这一具备智慧的群体」
——既然如此,就会『变成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维拉德柔和地说道。他冷血无情的断言,惹得新兵想要大喊反驳。伊丽莎白把手放在新兵肩上,让他冷静。这种时候理会维拉德毫无益处。
但伊丽莎白儘管无视维拉德,却也心想。
(用『报应』一语概括此情此景,未免太草率了)
伊丽莎白再次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好了,在『拷问姬』眼前呈现的惨状,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呢。
建筑物燃烧,人死去,尸体摆在一起,天上下着灰。
现在,伊丽莎白他们在一个中等规模的无名村落。
这里是遭到反叛军袭击,实施杀戮的地方。
***
这里本是个偏远又没特色的平凡村落,人口水平高于平均,小麦产量也十分充足。但是,这个村子不面朝主街区,大规模的农场、魔道具材料产出地、矿山矿脉也都没有。袭击这里顶多能获得一些钱财。
但是,当发生异变的报告传到王都,伊丽莎白他们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村庄被纵火,杀戮已经结束。
由于优先搜寻倖存者,现在农田和仓库还在火焰之中。再过不久,沾染黑灰的脏雨就会把它们扑灭吧。火舌盘踞的屋顶上,烧焦的风信鸡轧轧作响。
在那前方,安置着村民们的遗体。但是,他们的死因并非烧伤。
村民胸口被撕裂,肋骨被折断,『活生生』被掏出了心脏,就连孕妇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的人』也不例外。胎儿也被从肚子里掏出来,挖掉了脏器。这样的暴行简直泯灭人性。但村民们遭受如此惨无人道的暴行,并非毫无理由。
这也是情理之中。当前,敌我双方都没有陷入致命的丧失理智状态。
既然如此,没有理由就很奇怪了。
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对『最终决战』之后还在持续的混血种屠杀事件的复仇,是吗」
伊丽莎白嘀咕出叛乱的根本原因。
事情发生在三种族成功化解末日之前。
人们亲身直面『世界终结』这一绝对的死亡,很多人丧失了理性,导致他们诉诸教义中本不存在的『异教徒屠杀』,藉此向神展示自己的信仰心,渴求拯救。
由于外貌差异,而且近在身边,混血种便被当做目标。
『末日』化解后,同样的事件仍在相继发生。诉诸暴行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是重塑派暗中活动,对灾难再临的恐惧心等多方面因素。另外一方面,就是『恶魔』实际存在的事实为人所知,导致献祭仪式再度抬头。
以『虔诚』分类,这个村落应该属于前者。
(淳朴而热情的祈祷,有时却正是无可救药的扭曲啊)
伊丽莎白循着记忆回想。
正好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被带到附近的教会。
据说,混血种的流浪团体,在这个村子附近接连失去音信。
根据这条情报派出了调查队,但村民们都很虔诚,没有可疑言行,也没有发现物证。这是肯定的,因为他们盲信自己是正确的,自然言行中部会露出破绽,当然也不会留下证据。若整个村子全体联手掩盖真相,以地方教会调查队的水平想必很难侦破。
就这样,真相被埋藏在黑暗中——但其实不然。
「于是,偏偏让混血种嗅到了味道呢。有『慷慨的行脚商』请客喝酒,一旦有人说漏嘴便万事休矣。从杀害村民方式的统一性来看,是被『原样奉还』的呢」
望着成排的尸体,伊丽莎白眯起眼睛。那令人噁心的腐臭格外强烈,根本难以掩盖。
真相被大白,复仇达成,罪业被追讨。
(但是,不止小孩子,就连胎儿都残忍杀害,实在太过超乎常理……恐怕……)
「对他们而言,没有根据性别、年龄、身份来逐一甄别『是否该杀』的余力啊,『我的爱女』。就跟生前的村民们一样,是为了继续高举『正义与我同在』的旗号呢。从鲜血与大义名分的陶醉中清醒,恢複理智之后,等待着的就将是自身内心的凋亡」
维拉德似乎察觉到到了伊丽莎白在想什么,就像为她代言一般,轻声说出『这就是那样的行为』。面对凄惨的场面,维拉德无动于衷地耸耸肩。
「可是,『复仇者』真的很棘手。动机越正当执念就越深,方式就越扭曲,最终连自己都破坏殆尽……嗯,还挺不赖,就是有些过分阴暗,招人郁闷」
「维拉德,你的评价怎么都好。余刚才应该也说过,你要想作诗或者扮小丑就换个地方,别干这个了。在滔滔不绝个没完之前,余等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喔?『该做的事』是什么呢,『我的爱女』?你对我有何要求?」
维拉德故意天真无懈地歪起脑袋,同时那令人讨厌的笑容笑得更深。
伊丽莎白没做回应,先迈出脚步。新兵连忙跟在后面。她走向正在搬运尸体的广场。牺牲者数量庞大,要完成这项工作看似遥遥无期。
因此,伊丽莎白说出自己该做的事。
「还用说吗——『搬运尸体』」
鸟在叫,鹰在鸣,鸦在啼。
灾难要来啦,灾难要来啦。
降临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们头上。
***
前些天,世界再次失去了安宁。
混血种向三种族宣战。
反叛军代表的刘易斯继承了混血种组织长期以来积蓄的资产、知识和技术,更握着『异世界拷问姬』爱丽丝·卡萝尔以及『恶魔之子的孩子』这些手牌。
相对他们,三种族方面又如何呢?战斗準备根本称不上万全,因为『末日』化解后,他们一直以来埋头致力于复兴。尤其是人类,在同恶魔之间反反覆复的战争已令他们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