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红色的房间。
四面染成了鲜血般的颜色,是间会经眼球而侵蚀精神的房间。但房间的构造本身却十分平凡。这里有壁炉,壁炉旁堆着新柴,还有餐具柜,柜体上淡雅的装饰。
在朴实结实的桌子上,展开着一张西洋棋盘。
它是房间里小物件中,唯一绽放异彩的东西。
首先它棋子数量太多了。从桌子的面积来看,应该无法摆下成百上千乃至数万枚棋子。但是,那些棋子没有一只多出来,全都摆进了狭小的盘面上。那盘面的幅度,似乎也很扭曲。
仔细一看,那些棋子做得无比精緻。
骑士拿着剑,司祭举着杖,王戴着王冠,但步兵没有手。
可以说,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士兵没有武装,这绝对令人费解。但事实正是如此。盘面上势力最大的棋子不过是看着像步兵,其实是别的东西。
他们真正表示的,是无力的民众。
由于民众大多属于自己阵营,所以无法让他们像骑士一样去战斗,也没有战斗的方法。
哪怕灾难即将降临,他们大多数也只会继续坐以待毙。
在那旁边,咯噔。
响起坚硬的声音。
少年扶着棋盘边缘,从上面拈起一枚棋子。那枚棋子在他指尖开始膨胀,最后嗙地一声爆裂开,化作碎肉和血液,残骸染红了棋盘的一部分。
稚嫩的面庞上露出忧郁的神情,濑名棹人呢喃道
「以前和伊莎贝拉谈论过。『所有的一切,无法全部拯救』」
「那是『最终决战』前夜……棹人大人来王都接我时的交谈,应该没错吧?」
「嗯,是的。那时我才知道发生了混血种遭到屠杀的事实」
棹人眯起眼睛。以王都的人口比例,纯种人类佔八成以上。即便如此,悲剧还是发生了。那么混血种更多的北方,尤其是贫困地区那边,情况不言自明。
把为报告的事例也算进来,惨状足以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这在当时便已经预测到了。棹人脸上阴云密布,接着说道
「伊莎贝拉曾担心过」
「担心什么?」
「她说,『即便跨越了当下的难关,这个世界依旧充满了太多的恶意。在充斥着的敌意与猜忌之下,活下来的人们真的能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前进吗?我,没有信心』。遗憾啊……」
「这么说,那位的担忧应验了呢」
在棹人对面的座位上,小雏悲伤地点点头。
在她跟前展开着棹人敌阵的棋子,但小雏并非对战对手。
这原本就不是两人在对弈。
这盘棋并非游戏舞台,而是世界的缩略图,又或者说是影射世界的恶搞。
棹人又一次拈起棋子,那棋子同样膨胀,破裂了。但是,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民众的棋子从刚才其就在不断自动爆裂。取而代之,敌阵棋子增加了同等数量。
在敌阵,是身上挂着血水和羊水的丑陋婴儿棋子。
『恶魔之子的孩子』。
他们是被寄宿在被俘的棋子——人类肚子里,然后咬死『母体』降生出来的。
棹人看着那令人反胃的连锁,接着说道
「我们不是神……不,在这个世界,『神』无非是纯粹的现象。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拯救所有一切的方法……即便如此,若好还是想要拯救更多的人,就只有规定『应当抛弃之人』」
他痛苦地讲道。
这是站在上面的人,有时迫不得已必须做出的选择。
战力不足明显,相反疆域广阔,于是能够预先部署兵力的地点就受到了限制。
因此,反叛军的袭击开始后,三种族便在搜寻敌人根据地的同时做出了一个决断。
他们接受维拉德的指导,对被盯上的高危地点做出预测,依重要程度分类——
将一定重要度以下的,割捨掉了。
对保护价值低的地方仅发布警告,保留定期巡逻。结果,那些地方发生了杀戮。儘管这是个冷血无情的选择,但颇具成效。继『兽人第一公主第二公主,及圣人代表』罹难后,三种族免于遭受重大损失。维拉德倒是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既然有我参加,就绝不会在心狠手辣方面吃亏』。
但是,只要最广大多数的幸福就是世界的幸运,那么盘面上真正的支配者就只能是那些无力的棋子们。
『民众』也是『巨大的王』。他们的话语和想法能会推动盘面,改变局势。
必须动,由不得你。
「『复仇不等人』『尸体在躁动』『恐惧在叫唤』『黑风将颳起』。接下来——」
随着抽象的言语,棹人谨慎地拿起另一枚棋子。
那是个以苗条女性为形象的,罪人的棋子。她手持长剑,傲视盘面。通常,这枚棋子必定被部署在最前列。她将无力的人们保护在身后,不得不与异形军队对峙。但是,她的脸上毫无惧色。
她无所畏惧,兇猛而美丽。
而且,又无比悲伤。
濑名棹人眯起眼睛,问道
「你要怎么做呢,伊丽莎白?」
铿,他将棋子放了回去,然后打了个响指,让棋盘消失得无影无蹤。
鲜红、朱红、赤红的房间中。
之后,只有鸦雀无声的寂静。
***
嗙,响起拍掌的声音。
好似水底的沉寂被轻鬆打破。
「好了!那就兼带确认,问个愚蠢的问题吧!」
在古旧的大厅中,维拉德夸张地高声呼喊。
在他所站的身后,是雕有藤蔓、葡萄花纹的灰浆墙面。但是,房间里原本存在的高档家具却一个也没有,窗户也被全部封住了。
房屋本身十分豪华,但似乎化作废墟已久,内部充斥着阴郁憋闷的气息。
即便如此,维拉德仍旧在空蕩蕩的舞台上继续郎朗陈述
「『重塑』的详情,民知道多少呢?又或者,跨越『终焉』危机的夜晚,愚昧的羊儿梦见过真相吗?答案只有一个!」
响起硬质的声音,他开始迈步。但他忽然动作华丽地转过身来。
他右手成掌贴在胸口,左手伸向前方。这一举一动都显得演技过猛。
「『不』——改变并不存在。羊儿们依旧无知。他们并非能像接受果实那般得授智慧的人。当然,『末日』化解后,大部分的情报被公开了」
维拉德停顿了片刻,就像在观察听众的反应。
放着不管,恐怕也只能徒增烦躁。要冷静地跟他打交道,只能学会容忍。
伊丽莎白选择放弃,靠着墙点点头做出表示。
与此同时,她回味当时的记忆。
三种族联军成立,在『世界尽头』与上位存在展开壮烈的战斗。号称『狂王』的魔法师做出崇高的献身。这些事实早就由王之口光鲜地公布了。但大半情报的传播,仅止于参加过『最终决战』的魔法商人们之间。
这倒也不错。
这许许多多的佳话,值得广为人知,千古传诵,口口相传。
而另一方面,深渊中的情报被直接深深埋葬。
『皇帝』和维拉德·蕾·珐缪的协助,第二名『拷问姬』珍妮·德·蕾的存在,这些倒算可爱的。『守墓人』真正的使命,『最初的恶魔』的留存,『圣女』的憎恶,『神』之巨柱的冷酷与异常,这些具体详细的情报就是淬毒的刀,是硫磺,是火焰。
一旦传播开来,人类的复兴肯定会停滞。一旦处理不好,叛乱、集体自杀必定接连发生,搞不好会演变成战争。因此,知晓真相的人们仅留下美丽的部分,再经粉饰之后才公开出来。
「没错,就如同把男女裸身遮住阴部,在把脸化个妆装饰起来。就如同捨弃腐败的根部,将修剪好的花朵交给对方——如此完成之物,正是破绽百出的传说神话」
那就是奇蹟,与爱的故事。
伊丽莎白对维拉德那令人恼火的美声充耳不闻。她想起一句话。那是本不存在,位于空中楼阁中,梦幻世界里的记忆
是维拉德,又并非他本人的人讲过。
(『硬要说的话,我们正站在传说的终点——童话的后续上呢』)
其实,这句话『字面意思』同样正确。
为了掩盖真相,『最终决战』被编成诗歌、剧目、图画、连环画、书籍,在国家与教会的鼓励下,作为复兴过程中的娱乐被民众广为熟悉与接收。换而言之……
对他们来说,这一连串的事情,无非就是段『神话』。
(哎,这也情有可原)
突然间,民众遭到从兵袭击,被吃掉。然后,一边向据说出现的『神』之巨柱祈祷,一边彻底暴露在『恶魔』的灾难之下。最终,没有一点徵兆就从死亡的威胁下解放了。
背后展开过一场宏大的战争。就算听到这个事实,也没有半点实感。
自己没有亲眼所见的一切,终归是传说中一幕,无非是神话而已。
(在多数人的认知中,甚至『狂王』都没被当作真实人物啊)
曾经,普通的女性被当做『圣女』,粉饰成美丽纯洁,慈悲为怀的生物。
几时,普通的少年被当做『英雄』,强大聪慧,不知痛楚为何物的生物。
羊儿们天真无邪地渐渐粉饰,对方便被捧成传说。
反正都要加工,何不更加贴近理想。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
明明一无所知。
(他不是英雄,不是神话的主人公,不是圣贤)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普通少年。
(就算那样,棹人……)
——他一直都在,『世界尽头』。
「因此,民众不知道反叛军要求真正的危险性……让他们知道同样不好办吧?」
听到做作的声音,伊丽莎白回过神来,摇摇头。
不论听众有没有变化,维拉德都不在意。他畅快地继续他的独角戏
「而且『狂王』是传说上的英雄。哪怕被告知『狂王』实际存在,在面对自己流过的血和泪,以及忧虑未来的痛苦时,依旧是切身利益方面更让他们刺痛。跟自身安全摆在一起,英雄的身家根本微不足道。而且,复仇不等人,尸体在躁动,恐惧在叫唤,黑风将颳起——也就是说」
「民众间,将掀起危险言论」
伊丽莎白作出回答,维拉德点点头。
叛乱军通过一次次虐杀,準备工作趋于完成。加之对王都发布的宣告,向大量使魔与通讯装置中输入相同内容,投放到空中。
世界各地鸟在叫,鹰在鸣,鸦在啼。
——诸位若要乞求宽恕……
结果,民众们私下谈论了起来。
——被烧毁的村庄的事,听说了吗?肚子被撕开的尸体,看到了吗?空中回蕩的宣告,听到了吗?对方现在杀人都不挑对象吧。但是,我们的王指望不上。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那就……
「正是如此,『我的爱女』。民意将开始倾向同意,继而要求交出你们!我预料的没错吧?屠杀并非战斗行为,是为了将『黑风』——『危险言论』散播开来所做的『宣传活动』。预评分高企,『正戏的引导』同样反响强烈!如此一来,会怎样呢?」
「就会这样呢」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维拉德优雅地行了一礼,总括了前面的论述。这回,他似乎终于满意了。伊丽莎白不作回应,目光投向了『其他的人』。
在窗边,伊莎贝拉正摁着额头。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正闭着。她大概是对现在的情况感到头疼吧。她的中指上闪耀着光辉,少有地戴上了一枚苍蓝戒指。
在伊莎贝拉身旁,珍妮两手忽上忽下,好像想说些什么来激励伊莎贝拉但不得要领,正苦闷不已。本人态度很认真,但那动作俨然是邪教舞蹈。
她们两个正一言不发地苦恼着,但周围却充满躁动。
这是因为,从关闭着的窗户外面,正传来群众的声音。
——可恨的伊丽莎白,可怕的伊丽莎白!
——丑恶残酷的伊丽莎白!
「令人怀念的声音啊……乡愁都要让余落泪了」
伊丽莎白回忆之前确认过的外面情况。
身着黑衣的人们走在路上,就像送葬的阵列。实际上,他们正在运送三具棺木。在棺木中,像内脏一般塞满了鲜红的花瓣。那大概是象徵被要求交出去的三个人吧。群众们步伐沉重,显然重度恐惧已令他们身心俱疲。
如今,他们毫无霸气,以形同脓水的声音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