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丹球棒
春从二楼落下。
多数人都会对我的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们或许会指责我用辞冷僻,误以为那是我故意要标新立异的比喻手法;要不就带着同情的目光教导我:「季节可不是那种会突然凭空而降的玩意儿。」
春,是我弟弟的名字。而从我上方落下的「春」指的正是我弟弟,而非那落英缤纷、樱花花瓣飘蕩在河面的美好季节。他比我小两岁,生日恰巧是巴勃罗·毕加索因急性肺水肿身亡的忌日——1973年4月8日。
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很兴奋。虽然我脑海中的记忆很模糊,但想必是如此吧。至少,我并不曾留意到当时缠绕在父母心头的烦恼,也不可能理解周遭人们为什么会冷眼以对。
而我那弟弟从二楼落下则是在他出生的十七年后,也就是他高中的时候。
当时,已经在大学就读的我正懒散地呆在家中,电话却突然响起,应该是在傍晚六点左右。
「大哥,我有事求你。」
弟弟以前从来没有求过我。
「我要你带样东西来。」
「带什么?」
「乔丹球棒。」
一时间我感到茫然而不知所以,细细地追溯了脑海中的回忆后才恍然大悟:「啊,乔丹球棒啊。」
曾经有一个叫迈克尔·乔丹的美国职业篮球运动员。不,或许他至今都还在。
从80年代后到90年代前期,乔丹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神——得分王、MVP、NBA总冠军、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在球场上,他几乎无所不能。
在神还是菜鸟的时候,父亲曾经跟他的同事们一起去美国旅行。当时的父亲,身体还没有被癌细胞所侵蚀;母亲也尚在人世。
从美国回来的时候,父亲取出了那让他很是自豪的纪念品,却是一根写有迈克尔·乔丹签名的木製双色球棒。我们兄弟俩对棒球并谈不上有什么狂热的爱好,并不能理解为什么给我们的纪念品会是一根球棒。而至于为什么会请人在打棒球的球棒上签名、签名的又为什么会是迈克尔·乔丹,则愈发成为了无解的谜团。但想必是不会有什么理由的吧。
要说起来,这签名是真是假无从分辨,但我跟春却都很有教养地作出了欣喜的模样——虽不至于你争我抢,我们还是拿着球棒走到室外,饶有兴緻地轮流挥舞着球棒。扭腰、挥臂,手中的球棒振出响彻宇宙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沉浸在那声响中,我们精疲力尽。其实,那真的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运动,永不生厌。
几年后,当传出有关迈克尔·乔丹退役后开始打棒球的新闻时,我很震惊。一方面我很难想像「神」挑战新领域并努力练习的身姿;更重要的是,父亲带回来的那根有着乔丹签名的球棒,不得不让我佩服其先见之明。
「是啊,就是那根乔丹球棒。」春的口吻似乎很轻巧,声音却是紧绷的,「大哥,你现在立刻把它带来,开车来。我现在在学校,校门后面那个麵包店你知道的吧。拜託,我只能靠大哥你了。」
「我立刻就来。」
从后院的仓库里翻出乔丹球棒后,我对母亲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开着父亲的车出发了。
在路边停下车,我拿着球棒走进校门,春正站在麵包店前:「太感谢了。」他微笑着,「那么我们走吧。」
「哎?」我发出无可奈何的声音,「去哪儿?」
「去教训下他们。」
弟弟无视我的追问,抬腿就走。我慌忙追了上去。春目视前方,笔直前进,只有对自己的目的地、该完成的使命有着深刻把握的人才会有那样的步伐,那是如春天一般的勇气——寒冬之后便该是自己登场。
进入高中校园内,他简单地说了句:「去体育仓库。」便握紧球棒加快了步伐,然后他向我简单说明了下大致情况:在他们班级里,有一个女学生,由于父亲是县会议员便轻视所有的同学,据说长得还不赖。不少男生对那个女生愤慨以及不爽,并且无法平息心中不满,此刻他们正聚集在一起,谋划着要干一番。
「谋划什么?」
「袭击那个女生呗。」
「怎么袭击?」
「自然是强姦咯。」
我先是一阵吃惊,怒火随之油然而生,似乎脑管中的血液都已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你说的是真的?」
「他们说要上了她。」春很反感用「上」这么一个抽象的动词来暗示性方面的事情。
「这跟乔丹球棒有什么关係吗?」
「用来惩治。」
体育仓库,就是在校舍西侧背面的一栋破旧小屋。被春带领着走近,我发现窗户的木框已然腐朽、墙上的白铁皮也早己开裂。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感到一股石灰的味道扑鼻而来,石灰粉从建材之间的缝隙中瀰漫开,整个仓库似乎都是灰濛濛的。在小屋的外侧有楼梯通往二楼的门。从那里似乎也能进出。所谓体育仓库的二楼,其实也就是沿着墙壁以栏杆围起的、一条不知道是否能称之为走廊的小道而已。
一走近,屋内女学生含糊不清地悲鸣声便传到我们耳中,此外还有几个男学生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因兴奋而显得尖锐,是如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的胃不由感到刺痛,我的脑中一片灼热。
春沖了上去,我一愣。若是窥觎猎物的猛兽,理当更为慎重。他登上体育仓库旁边的楼梯,一口气上到二楼。
我没有就这么跟着他上楼梯,因为我觉得反正也追不上。不,其实是我害怕了。我靠近窗户上的玻璃,努力地想要一探仓库中的动静。
春从二楼落下。
我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我的弟弟从二楼的门进入后,就立刻跨过栏杆,双手举着乔丹球棒,丝毫不见犹豫地纵身跃下。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膝微弯,彷彿落在高级绒毯上那般轻柔地着地。
一直起上半身,浑身就如上了发条,挥舞起球棒。
他依次用球棒殴打三个男人。男人们顺势倒在地上,不知是否出于巧合,他们倒下的顺序从高到矮,井井有条。场内扬起一片烟雾,不知是尘埃还是石灰。然后,对于想要起身的男人,春毫不留情地又是一棍敲了上去。球棒砸到男人的后脑勺上,轻轻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我注意到胸口一阵骚动,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到一分钟,就只剩春一个人站着了。我因被恐怖和兴奋沖昏了头,怎么都移动不了自己的脚步。过了好久,我才踏进仓库里,口中说道:「好厉害啊。」
三个男人歪扭着身体,在地上痛苦得满地打滚,其中一个男人已经把裤子脱到了膝盖,尤为不堪入目。
春很泰然。他连大气都没喘一下,只是右手拿着乔丹球棒站在那里。
「春君,谢谢你。」刚才倒在一边的女学生走近春。就在几分钟前她还被一群男人袭击,此刻却不见半丝怯弱与动摇。她连被翻起的裙子都不及抚平,一脸含情脉脉地握住春的手说,「是你救了我。」
春的反应很迅速。忽地一声,他拿乔丹球棒转了个向,将握柄一端对準她,如同手握长枪一样,毫不客气地用力刺向她的腹部。
女学生捧着胸口倒在地上,像是不能呼吸,只是在口里闷闷地发出「哦」的声音。等呼吸顺畅以后,她立刻开始破口大骂。
弟弟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是冷冷地甩出这么一句话:「我不是特地来救你的。」
当我们走出体育仓库后,我不由对春说:「你还真冷酷。」
「是那女人讨人嫌。」
「我能理解。」我同意他的说法。
「如果不是他们採取的手法太没格调,我才不会阻止他们。」
「那什么才是有格调的手法?」
「比如用球棒揍人啊,这种手法多得去了吧。」
「这算是格调吗?」我不由发怔,突然觉得心情不像刚才那般痛快,反而开始担心并同情起他。
对春来说,有格调与没格调的区别,大概只关乎是不是与性行为有关吧。
其实在那之后,我一直都会担心春会不会遭到报复。那几个被春用球棒揍趴的男学生的伤势虽然不至于住院,但毕竟还是在医院里出入了好几回;何况,血债血还也比较符合这班不良少年的原则。
就算是夜里入眠时分,我也常会因为担心弟弟会不会被叫出去施以私刑而惊醒;我记得,我还因此得了慢性睡眠不足。
不过,至少就我所知,春并没有遭到报复。我不是很清楚理由,或许是应该庆幸他当时除了用棒球棍殴打了男人们以外,同样也揍了那个女学生吧。对人公平这事可不容小觑。
就算这样,我依旧很难相信,那竟然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人性本色
春对性这档事有着近乎怨念的反感是有理由的。很容易理解的理由。
我和春,只有一半的血脉相同。我们虽然有着共同的母亲,父亲却不是同一人。
在我一岁左右的时候——应该是快到夏天的时候吧,母亲被一个突然将其强行推搡进屋的男人所袭击,而春,就是在那时怀上的。我没有当时的记忆。或许曾有过,但也已不复存在。不知为何,在我的脑里只留下如同覆盖在热汤上那层厚厚的油,令人感觉闷热厌烦的蝉叫声,那个季节本不该有蝉的——果然是我的记忆混乱了吗?
事发十天后,犯人被捉捕归案。是一个未成年的惯犯。在那样的年纪,却已是个老道的强姦犯。他瞄準家有小孩的年轻母亲,在其开门的瞬间强行闯入。然后借口威胁孩子的生命安全以达到侵犯女性的目的。手法老套却有效。据说他有时候还会把小学生当成目标,虽跟「强姦魔」还有点差距,但情节却也是相当恶劣。
那个犯人自然受到了惩罚——被送往少年收容所。他袭击了三十人以上的女性,其中被他强暴的受害者甚至包括了十岁的少女以及近四十岁的孕妇。他所犯下的罪孽被放在了天平的右端,而左端则呈上了「数年的收容所生活」。这不公显而易见,但当在天平左端再压上一块沉重的、写有「未成年」的砝码后,天平的指针却巧妙地指向了零刻度线。当时的事情似乎就是这样。
按照当时的机制,少年犯罪者的情报是不会告知受害者家属的,连名字都不知晓。
在我满二十岁时,曾经阅读过当时的报纸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呢?当看到报纸上刊载着的案发地点的现场地图时,我相当错愕。强姦案发生的所有地点全都绘有旗帜的标记,就如同在记录游戏中的完成进度一样。那多达三十多处的犯罪现场标记,似乎正在为犯人的丰功伟业摇旗吶喊。看着那没心没肺的记事报道,我不由怀疑,莫非我们真正的敌人除了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
但是,如果性不存在,那么春也不会诞生到这个世界。
抱着球棒从体育仓库里走出来的时候,春并不是神清气爽。虽然他笑着对我说「如果大哥你不在我就麻烦了」,但他的眼神却飘在远处,彷彿正在极力地压抑住胃中那翻滚的呕吐感。
春所崇拜的甘地[注]曾经这么说过——
「禁慾当先限食、断食。」
[注:莫罕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1869年-1948年),尊称圣雄甘地,是印度民族主义运动和国大党领袖。他的「非暴力反抗」的主张(nonviolentprotest),影响了全世界的民族主义者和那些争取和平变革的国际运动。]
而那时,春不是以食物,而是用球棒阻止了慾望。当他抱着乔丹球棒纵身跃下的时候,脑海中大概也只有「消灭性慾这一人间至恶」的念头吧。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中的春手持乔丹球棒穿越了时光,来到了事发时的床前,对準正趴在母亲身上的男子后脑勺正要奋力一击。
而每一次在梦中,我都会採取相同的行动。「等一下!」我提高嗓音,企图阻止球棒的方向,「这么做你自己就不会诞生了啊!」梦中的我声嘶力竭。从另一面来说,那也是充满羞愧的声音。
回头望向身后,连衣裙被撩起的母亲正被侵犯。我交错着望向春与母亲,因矛盾而猛力摇头;捂着耳朵拚命叫唤;对着那并不存在的不知何人大声咒骂。然后我睁开眼醒来,走到洗手间,啐出粘浊的唾液。
土司麵包
没想到我们公司竟然真的着火了。当然,一座已经建成5年的20层建筑是不可能因为垃圾袋被点燃而轻易付之一炬,火势也在扩大之前便被扑灭,但我却仍旧感到一阵不安——有人蓄意对我们公司纵火,这是不争的事实。可能他认为我们这公司「烧了也无所谓」;也可能,他是衷心希望我们公司葬于火海。
在大楼的东侧出入口设置了专为公司职员提供的自行车停放场,而纵火现场正是在那停车场的深处。那里堆放着装有可燃垃圾的垃圾袋。我们公司由于平时会处理大量的个人情报,各类书面文件常常如山高。我们通常会将废弃的文件扔进碎纸机,然后堆在大楼内侧的墙边等相关人员去回收。而被烧毁的正是这些废弃文件。
起火範围约三张榻榻米大小[注]。到处都拉起了黄色的绳子,一些不知道是警察还是什么的制服男子守在场外,提醒着众人此处禁止出入。
[注:日本房间以榻榻米来计算面积,传统的榻榻米的尺寸为长180厘米,宽90厘米,厚5厘米,面积是1.62平方米,但也有宽85厘米的榻榻米。]
「哟!」突然有人对我打招呼,我回头一看,却见跟我同期进入公司的高木站在我身后,「放火啊,放火。」
「你为什么看上去很高兴?」
「最近这话题不是很热吗?仙台市内的连续纵火。大概就是那个吧。这也算是其中一件吧。我看了新闻就兴沖沖地打算一早就来公司看看烤得如何了。」
烤得如何了……这听上去像是该在日光浴沙龙或者烤肉店说的话。
「所以你今天才没有迟到?」虽然我跟高木不在一个部门,但是他老迟到的名号却是相当响亮。
「是啊,我很厉害吧?」
「没觉得厉害。」
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片烧焦的墙。实际上,比起公司失火来说,还有一件事更令我吃惊。昨天晚上,我公寓的留言电话里,赫然有春的留言:「哥哥的公司可能会被人放火,小心为妙。」
「竟然被他说中了……」
「怎么了?」高木听到后问我。
「没什么。」我敷衍地回答,「虽然没什么关係,不过,这墙壁感觉很像被烤过的土司麵包呢。」
「听说是先泼汽油再点火。好在警卫立刻就察觉到才及时控制了火势。动机应该是精神压力大吧。」他说得很肯定,「自古以来,纵火的原因大都出于怨恨或者精神压力。搞不好是遗传因子作祟哦,纵火犯的遗传因子。一定是这样……或许吧。」
「遗传因子啊……」
我们公司是专门处理「基因情报」的企业。这幢二十层高的建筑顶楼的天台附近,绘有一个英文字母「G」的记号,正是「基因」——「GENE」的第一个字母。
「纵火犯的基因可不会遗传。」
「开个玩笑嘛。」高木耸耸肩,「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啦。」
「我不喜欢把什么好事坏事都归因于基因的想法。」我很坦白地回答后,指着墙壁说,「我们大概也是被什么人怨恨吧。」
「如果是连续纵火事件的话,应该也不是特定怨恨谁了吧?反正也就是随便放几把火。啊,说起来,你有听说过吗?药房失窃了呢。」
「哎?」我假装很有兴趣。一星期左右前,公司内部的配药房遭窃,被偷的是催眠葯——正式说法应该是镇静催眠葯吧,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三唑侖[注1]呀、氟硝西泮[注2]呀,量很大呢。」
[注1:三唑侖,Hal,是一种快速吸收和半衰期短的苯二氨卓安定类催眠药物,有显着的镇静,催眠作用。]
[注2:氟硝西泮,Rohypnol,又称氟硝基安定,为较强的镇静催眠葯,其作用与硝西泮相似但较之强。亦有较强的肌肉鬆弛作用。用于手术前镇静及各种失眠症。]
「也谈不上是大量吧……」我心里反驳道。
「那说不定是什么预告呢——盗窃之后是纵火,接下去就会发生更恶劣的犯罪了——就是类似这样的预告吧?」
「安眠药肯定是那些因为失眠而苦恼的同事偷走的啦。」
「我可是只要呆在公司里就睡得着哦。」
「别人是别人!又不是人人都能拥有你这么良好的体质。」
「说得也是。」
「我是在讽刺你啊,讽刺!」
「啊,我的耳朵可是能自动过滤掉各类嘲讽挖苦的哦。」
「被过滤掉了……」
「去喝一杯吧,好久没去了呢。你请。」
「没见过像你这么大言不惭要人请客的家伙。」
他嘟起嘴:「之前我不是给你介绍过一个侦探嘛。」
「……是有这么回事。」
我的公司跟徵信社还有侦探事务所有着密切的关係。基因检查或者亲子鑒定当然并不奇怪,但前来委託我们公司的人则无法保证个个可靠,我们多少会碰到那么几个客户,从他们提供的文件、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能让人感到危险的企图。
因此,我们无法避免对委託客户进行调查。我们会请好几个徵信社来调查客户是否可信,这虽不是明文规定,却也是家常便饭。
高木所在的部门正是负责和徵信社签约以及交涉的,大约在两个月前,我请高木介绍一个干这行的人,而他则通过他那广泛的人脉,介绍给我一个优秀且价格优惠的侦探。
「我可没有问你收介绍费哦。就算是我自说自话你也会答应我的吧?」
「请你啦。」他介绍给我的侦探不但优秀,而且讨人喜欢,所以我还是很感谢他的。
我扭头又看了眼身后。墙上的焦黑色真的很像烤过的土司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