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种子店」。
补完习,我们三个朝车站的反方向直走,来到了这间夹在大楼中的木造古屋。招牌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虽然,前面是一扇玻璃门,但是,里面看起来还是很暗。
「到车站前面的那家花店不行吗?」河边往里头探了探。他指的是最近刚开的一家花店,那家店位在一栋贴着白磁砖的新大楼里。
「不行,那家店不够专门。」
这家店,我曾经来过一次。那时我一年级,我来这里买牵牛花的种子。那是因为我把学校给的观察用的种子弄丢了,所以妈妈带我来这里买。我把种子种在花盆里,每天浇水。蔓藤沿着竹棍往阳台的方向延伸,然后爬上屋檐,最后,像对着天空伸出纤纤玉手那样,继续向上伸展。那一年,大朵大朵的牵牛花开了又开。从大家所写的观察日记看来,我的牵牛花的开花次数,高居全班之冠。记得当时我还和妈妈用花瓣染了好几条手帕。对了,那个时候,妈妈根本还不会喝酒。
我突然想起,花期结束之后,我还特地将种子留了下来。红花、白花、紫花,在黑黑亮亮的种子里面睡觉。我把散落在各处的种子一一捡了起来,然后放进信封里面。那个信封后来跑到那里去了呢?
「老闆在吗?」
店里面透着一股凉意。前面一排一排的,全都是一些小抽屉。屋里散发着属于老屋特有的气味。
「来了来了。」
有一块蓝色的布帘,隔开了店面和住家。踩在榻榻米上所发出来的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而就在布帘被掀开的那一剎那,有一道强光射了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悦耳的风铃声了。
从屋内走出来的,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婆婆。她穿着淡紫色的短衬衫,手肘看起来有点弯。她的手好小,嘴巴也好小。至于眼睛,也是小小圆圆的。满头的白髮,在脑后扎了一个髻。她的个子甚至比我还小。穿着短袜的小脚,外加一双小号的凉鞋。整个看来,就像个小女生。
「我们要买种子。」
「什么种子呢?」
「有没有适合现在种的种子?」
「今天要种的。」河边说。
「现在是八月,所以……」老婆婆想了一下,说:「要是能种车轮铁线莲就好了!」
「啊,就这个,老爷爷昨天提过这个。」山下说。
「对。」
「嗯,就这个。」
「这种花应该在夏天撒种。因为不太有人种,所以……」老婆婆带着遗憾的口气说道:「我们店里没有这种种子。」
说完,老婆婆面对着那些小抽屉,开开关关了一阵,并自言自语地说:「嗯,现在要种的话……。」只见每个抽屉里面,都整整齐齐地放着用小袋子装好的种子,看起来跟图书馆放阅览证的抽屉好像。每一个黑暗的抽屉,都是一个沉睡中的花园,所有的种子,都在等待阳光和雨水来照拂它们、滋润它们。我突然觉得,我的那个装有牵牛花种子的信封,说不定也在某个抽屉里面。
老婆婆缓缓地移动脚步,朝我们这边走来,并问道:「是要种在花盆里吗?」我在想,上次妈妈带我来时,不知道老婆婆在不在场?
「要种在院子里。」
「花台吗?」
「整个院子。要种一大片。」河边说。
「这样的话,我们有。」老婆婆笑眯眯地说。
老婆婆又缓缓地移动脚步,朝抽屉的方向走去。
「你们这么说的话,就种这个吧!」老婆婆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种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交到我们的手中。原来是大波斯菊。上面写的「播种时间」是六月中旬。
「现在种的话,虽然不会长很高,但是花一样会开得很好。现在洒下一整片的种子,到时候就会很漂亮。」老婆婆接着又说:「大波斯菊要种一大片才会好看。」另外,她还告诉我们,现在这个季节,不需要施肥,只要把种子一把一把地丢出去就可以了。
「你们要买多少?」
「嗯……。」
「如果要种一整片,大概要一二十包。」老婆婆说到一整片,就露出神采飞扬的样子。
「一包多少钱?」山下问完,才提醒了我,我一直没在考虑钱的问题。
「一百元。」
我们转身背对老婆婆,开始展开秘密会议。
「你有多少钱?」
「四百元。」河边回答。
「我有三百五。可是,这是买麵包的钱。」山下说。
我有三百元,三个人加起来一共是一千零五十元。
「好吧,那就买十包吧!」
「午餐怎么办?」山下问。
「省下来。」
「什么!」
「叫什么叫,少吃一顿,可以减肥呀!」听河边说完,山下不再答腔。
而不等我们回过头来,老婆婆已经把一包包的种子放进纸袋里了。
这时,屋内传来叫「奶奶」的声音,紧接着,一名像在读高中的大姐姐探出头来。
「啊,有客人。」
她头绑马尾,下巴有一点尖,圆圆的额头,跟老婆婆好像。
「绘里,来帮忙。」
「嗯。」于是,在这间灰灰暗暗的店里,顿时只见大姐姐身上的那件白色运动衫,在四处飘来飘去。大姐姐帮老婆婆把抽屉里所有的大波斯菊种子全都拿了出来,然后开始包装。
「他们要在院子里种一大片。」
「那,种大波斯菊很好哦。也不需要花什么工夫。」大姐姐看着河边,露出微笑:「真好,有一个院子。」
「那是老爷爷的院子。」河边慌忙低下头来,说:「我们家是公寓。」河边的声音,小到都快听不见了。而且,他又开始摇腿了。我赶紧按了按这家伙的肩膀。
大姐姐看了河边一眼,亲切地说:「是吗?」然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好了,包好了。」纸袋鼓鼓的,里面塞满了种子。
「可是……。」
「没有关係。这些全是春天没有卖出去的。全都拿去吧!」老婆婆在微笑中带着凄凉的语气说道:「而且,这家店不久就要关了。你们这么小,就懂得照顾院子,真不简单。」说完,老婆婆随即对我们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老爷爷一定会很高兴的。」大姐姐对着河边点头说道。
虽然,老婆婆说不要钱,我们还是把仅有的一千零五十元放在柜檯上,在说了声「谢谢」之后,就拿着那一大包种子走了。在往老爷爷家的路上,河边慎重其事地抱着那包种子,一句话也没说。
打开袋子,里面的种子简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我们把这些细细长长的种子握在手心,然后用半蹲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撒了出去。
「哪来这么多的种子啊?」老爷爷坐在阳台边,露出惊讶的表情。
「从种子店抢来的。」我说。
「你们也会当强盗啊?」老爷爷噗嗤地笑了起来。他好像忘了,最开始,他还把我们三个人当小偷看呢!
「大波斯菊根本不需要这样特地播种。」老爷爷说:「在乡下,到处都是。」
「哪个乡下?」
「北海道。」
「喔!」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我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老爷爷闭上眼睛。我们也闭上眼睛。我看到原野上是一整片的大波斯菊,而当微风轻轻吹过时,我听到了花草在风中摇摆的声音。老爷爷小时候到底长什么样呢?不用说,一定没有秃头,他可能瘦瘦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我很努力地在做想像。可是,到头来却发现,站在原野中的男孩竟然是我。
「知道大波斯菊的花语是什么吗?」山下说。
「不知道。」
「少女的……。」
「……是什么?」
「写在包装的纸上。少女的纯…。」
在阳台边,大概有将近五十个包装袋,每个袋子上,都印有大波斯菊的照片。由于散做一地,所以,一眼看去,好像是阳台的波斯菊捷足先登了。我拿起一个袋子,翻到背面。上面写着:日文名·秋樱、大春菊。科名·菊科。原产地,墨西哥。花语,少女的纯洁。
「到底写什么啊?」山下问我。可是……,我觉得好难启齿。
「你看,木山也不会念。」
「我会念。」
「那,为什么不念?」
「纯洁。」我升起了无名火,用好大的声音对山下说:「你连纯洁的洁都不会念吗?」
山下挺直了腰桿,转头对我说道:「什么是纯洁?」
真受不了。山下的国语一定很烂。我说:「就是没有被污染的意思。」
「没有被污染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来都没有做过坏事吧!」我含含混混地说着。
「坏事是指哪些事呢?」山下一脸茫然地说:「是指补习班不跷课、还是半夜不偷吃饼乾?」
「谁晓得?」
「还是指把发回来的考卷藏起来?……还有,说谎也不太好。」
老爷爷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吵死人了,你们。」河边板着脸说:「赶快撒种子好吗?」
「好奇怪。河边,你好奇怪。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别管他。」我说。基于武士道的精神,我没有点出河边不说话,是因为在想刚才的那位大姐姐。
老爷爷从屋里拿出一条旧水管。水管的前端用绳子绑着一个莲蓬头。老爷爷「嘘」了一声,然后就将眼光扫向背对着我们的河边。山下笑了出来,马上脱掉球鞋,跑去厨房,準备扭开已经套好水管的水龙头。
「OK!」山下压低了声音。我对準目标。经过了一小段时间,水喷了出来。
「哇啊!好冷!」河边慌慌张张回头:「住手!」
河边在院子里抱头鼠窜。为了怕踩到种子,他每跑到撒过种子的地方,就会踮起脚尖,所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跳舞呢!我和山下、老爷爷看了都开怀大笑。
「哇,好美。」墙外传来女孩子的叫声。是田岛和酒井。河边「咦」了一声,停下脚步,结果,整条裤子都被淋湿了。
「彩虹。好漂亮。」田岛说。
「真的!」只是稍稍改变水管的角度,阳台边就又出现另外一道彩虹。这是太阳光的七个颜色。原本,彩虹并不常见,没想到现在却因为一条水柱,而让它在我们的面前现身。我真不懂,光为什么要把它的颜色隐藏起来?我猜,这个世界,一定还有很多东西是被隐藏起来的,或者是说,有很多东西是我们看不到的。而这些东西有时会不经意地出现,有时则是像伟人传里面所写的那样,是在一些科学家或冒险家的长期努力之下,才让我们有幸看到它们的。是否有什么东西,现在还躲在某一个角落,在等待我去发现它呢?
这时,莲蓬头因为抵挡不住水势,而从水管飞了出来。水汨汨而流,朝刚刚才撒上种子的泥土开出一个小洞。
「喔!」老爷爷赶紧将我手上的水管接了过去,他压住管口,好让水势变小。呈一直线的水柱,这会儿又朝河边的脸上直射过去。
「哇哈哈!」
女孩们的笑声,响彻云霄。
「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要紧啊?」老爷爷想笑,却又极力忍住。山下终于搞清楚了,于是,赶紧跑去把水龙头关紧。
我在床上数着呼吸的次数。一、二、三、四、五、六……十四、十五、十六、十七……三十,终于,三十以后的数字,在睡意间逐渐消失。我被卷进沉沉的睡意里,然而,我像是一只浮出水面的旧鞋子,不久,又慢慢地朝清醒的方向游来。于是,我只好再重数一遍。一、二、三、四……。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我们人活着,平均要呼吸六亿到八亿次。自从看了那本书以后,我每天就变得一定要数一数自己的呼吸次数才行。大概是从我二年级开始的。我每次数呼吸,到最后都会觉得呼吸困难,我每每痛苦到咳嗽,于是只好又从头开始数。不管是在上课或是吃饭,我都常常如此。妈妈看我一天到晚不是张着嘴巴呼气吸气,就是不停地咳嗽,所以,她说了我好多次,要我:「不可以再咳。」然而,我却对自己的这些行为束手无策。我每天晚上上了床,就会一边哭一边吶喊:「我不能呼吸。我不晓得该怎样呼吸。妈,我要死了。」
最开始,妈妈总是很无奈地坐到我的枕边陪我,或是端一杯热牛奶来给我。我虽然会因此而稍微安定下来,可是,只要妈妈一走,我又会被相同的不安给淹没掉,又开始吶喊:「我不能呼吸。我要死了。」
现在,我已经不会叫妈妈过来了,不过,睡前数呼吸的习惯依然未改。从出生到现在,我到底呼吸了几次呢?如果八十岁的人要呼吸八亿次,那我今年十二岁,应该就是一亿两千万次了。那表示,有一亿两千万个小小的空气团经过我的身体。到底会持续到多少次呢?有一天,通路会突然断掉,空气团也会因此而陷落,然后,生命就结束了。是五亿、八亿、九亿、还是三亿呢?那之后……,我又到哪里去了呢?还是……。
我试着停止呼吸。我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开始数了起来。一、二、三……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三一、三二、三三、三四……我闭紧眼睛。于是,在黑暗之中,我看到有黄光在慢慢钻动。最后,黄光变成了一片开满黄花的原野,而我的身体向上飘了起来,我彷彿是一只正在俯瞰原野的小鸟。不,不对。我看到的是火焰。小黄花变成了小火焰,它们开始烧了起来,把原野染成一片火海。好像有人站在那里。他的脚下是燃烧着的火焰,他朝着我挥手。到底是谁呢?……然而,我却再也看不清楚了。我因为痛苦,而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叔叔告诉我,死,就是停止呼吸。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这么认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毕竟,活着并不等于光会呼吸。所以,我认为那样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隔天,我们开始整理老爷爷的家。我们把裂开的外墙钉好、请玻璃工人来换玻璃、在剥落的窗格子上涂上油漆。另外,山下还从家里拿来一些装鲑鱼的木箱,我们将箱子分解了以后,就拿那些木条去补遮雨窗上的破洞。
老爷爷教我们调油漆,以及如何使用刷子和锯子。我们不是让鎚子槌到自己的指头,就是不小心打翻了油漆,除此之外,在锯木板时,也免不了要和锯子展开一番苦斗。
杉田和松下还是常常跑来偷看我们。
「喂,」我从梯子上对着他们两人说道:「可不可以帮我把油漆拿过来。我放在下面。」
河边正卯尽全力要把油漆已乾的窗子装回去,山下则忙着在钉纱窗。我朝着松下,挥动我手上的刷子。
松下不知所措地看着杉田。杉田看了看罐子里的浅咖啡色油漆,煞有介事地问我:「你们不练足球吗?」
「啊?」
「想请假吗?」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放暑假以来第一次练足球的日子。「我忘了。」
「你打算怎样?」杉田靠近我,用好低的声音说。烦死了,干嘛管那么多嘛!
「今天要忙这些,所以,我请假。你可不可以帮我转达?」
松下瞪大了眼睛。
「他们两个呢?」杉田用下巴指了指河边和山下。
「喂!」我大声说道:「今天要练足球。你们要去吗?」
「不行不行,我还在忙。」河边很会踢足球,可是,他好像一点都不受影响。
「忘了。真糟糕,妈妈今天什么也没说。」山下只是轻描淡写。
「你看到了吧!快帮我把油漆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