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鬆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二十年以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和外公一样都是秃头。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秃头的种类不胜枚举」!那个人的「秃法」,正和外公同一类型。
人的记忆,实在是很不可思议。沉睡于记忆底层的外公,逐渐苏醒了。我开始可以看到外公的各种表情。外公每次来家里,都会提着西瓜或香蕉,远远的,会先听到他的叫声,然后才见外公晃呀晃的走来。他看着住在檐下的蛇,说:「有蛇住的家,会有好运。要好好照顾这蛇才行。」就在外公丢鸡肉给蛇吃时,我发现外公的头上有一块肉瘤,从此,外公每次都会一脸得意地看着我,说:「这里面有宝物哦!」……我开始看到了外公的眼神、闻到外公身上的酒味,并慢慢认识了穿宽鬆内裤、不修边幅的秃头外公。外公死后,我花了二十几年,才终于可以说:「在另外一个世界,我有一个认识的人在那里。」
为了想和那曾经被我自记忆中抹去的外公重逢,我提笔写了这个故事。那一阵子,我成了外婆家的「食客」,我在放外公神坛的房间写作。在那之前,我是不敢在放有佛坛的房间睡觉的,但现在,我已经没有这层障碍了。在写作期间,我常常在半夜醒来,对着外公的遗照说:「明天还要加油。」说完,又继续蒙被大睡。通常,这种时候,我都会舒舒服服地作个好梦。
我要把这个故事献给我的外公。另外,我要感谢编辑上村令先生以及督促、鼓励我写成的ひこ·田中先生。还有,也要谢谢相米慎二先生,他是在听我提及此一模糊构想时,叫我「写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