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993年7月
小花与暴风雨
「暴风雨要来了喔。」
我倚靠着窗框,手指直直指向整面深紫色的夜空。坐落于青苗岬前端的这栋小房子,是一问与民宿并排建造的平房,总是瀰漫着海洋的气息,海浪声像大地摇动一样,海潮香丝丝沁人心睥。唯独这一晚,北方的漆黑大海与异常鲜艳的紫色虚幻似地在天空交相辉映,犹如玻璃般晶莹闪亮。
「小花,该睡觉啰。」
妈妈坐在房间正中央折着一堆洗好的衣物,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她染成咖啡色的头髮烫成小卷,垂至背上的一缯发尾枯燥而泛黄;妹妹依偎在妈妈的膝前,半睡半醒地看着没关的电视;爸爸一身背心短裤,伸手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啤酒罐。在六帖大的平房里,三人度过一天结束前的悠閑时光,我则在屋内一间面海的昏暗三帖房里,倾身靠在窗边。三帖房是今年升上国中的哥哥使用的书房,我总觉得在客厅待不下去,于是常常窝在和厨房交界的角落边或哥哥的书房。
窗外有着陌生的紫色夜空,让我回想起哥哥曾经说过,下雨前的天空颜色会和往常不同。我猜想会有暴风雨来袭,但哥哥从课本上抬起头说:「就算会下点小雨,到明天早上也会停,因为今天晚上的天气不错。妳看,海上也有很多出海钓花枝的船只。」他以自动铅笔指指海面,粼光闪闪的夜海上,钓花枝渔船的灯光像是玻璃上的污渍零星散布各处。
「小花,快去睡,已经超过十点了。」
客厅傅来嫣有些强硬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她正撩起乾燥的长髮,用细小双眼瞪肉我这里。爸爸的目光紧盯着电视,沿着啤酒罐滴下的水滴从矮桌一滴一滴落至起毛的榻米上。
「睡前要先準备好明天要用的东西放进书包喔。妳啊,老是因为忘东忘西被老师念吧,妈妈可是很丢脸的呢。」
我离开窗边,打开三帖房里的小壁橱,下层是我专用的空间。瞄了爸爸一眼,他正将熟睡的妹妹抱到棉被上,妹妹软软地摊开四肢,安心地呼呼大睡,我觉得那样的妹妹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当我将小学四年级用的国语、数学和社会课本等塞进书包时,耳边听见了蚊子尖锐的振翅声掠过。
北国学校的暑假比较短,相对的,寒假就比较长。七月十二日距离放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心情上却已经像在放假,完全无心上国语课和数学课。我抬起头,看着墙上从祖父那代便开始使用的巨大壁锺,旁边有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彷佛俯视年轻家庭似地斜挂在一起。爸爸的父亲,我的爷爷无论眼睛或鼻子都显得硕大无比,眉毛粗浓,和爸爸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总觉得那表情恐怖的黑白遗照老是瞪着我一个人,明明只是死去多年的故人相片,长久以来却一直让我感到害怕。
此时从窗框传来一阵沙沙声,我悄悄回过头去,看见哥哥正爬出窗外。最近只要一入夜,他便会和上国中后结识的朋友跑出去玩。哥哥和我的视线一对上,连忙竖起食指贴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我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哥哥随即也放心的回以微笑。爬出窗外后,脚踏车的声音随即传来,在哥哥消失后的窗户另一端,紫色夜空顿时更显深浓,夏季的大海也在一股恐怖的宁静下,由苦海浪起伏波动。
我是九岁的竹中花,在北海道西南部名为奥尻岛的小岛上出生长大。长久以来,爸爸的爸爸从事渔业,在这座堪称宝岛的小岛上,以捕大量的海胆和鲍鱼维生。然而在爸爸长大成人后,几乎已採集不到渔获。爸爸年轻时曾到外地工作,在我出生后便到这座岛上继承沿海的小民宿,之后和妈妈共同经营民宿直到现在。
妈妈以前曾在青苗的酒店上班,年纪小爸爸很多岁,十九岁那年生下了哥哥。她现年三十一岁,每天从早到晚忙于民宿的工作;儘管因为在极近处有间饭店拉定了游览车观光团的生意,但个体旅客大多数会选择民宿过夜。从都市来的客人似乎也很期待我们兄妹的成长,甚至有人每年来替我们拍照,时常遇到客人会对我说妳长大了呢或是妳们兄妹长得还真不像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哥哥和妹妹长得像爸爸,有大大的眼睛和鼻子,眉毛也十分浓密。,我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脸蛋和体型也偏纤细,完全都不一样。每当有人这么提起时,爸爸只会默默一笑,妈妈则不知为何变得沮丧。
爸爸的姊姊一家就住在隔壁,那些人对哥哥和妹妹总是笑脸盈盈,却唯独刻意冷落我一人,于是我开始迴避并儘可能安静、发獃地过着生活,内心某处始终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安身之地,应该另有真正的归脐。,其它的女孩子在感觉寂寞的时候,或许也会这么想像吧。我怔怔地眺望海面心想,会不会有某个对自己了解甚深的人来接自己呢?
天摇地动就发生在一瞬间。晚上刚过十点不久,我才将书包盖阖上喘口气的时候,房子便上下震蕩了好几次,樑柱像被挤压似地不断发出巨大的吱嘎声。衣柜应声倒地,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同时从墙上摔落,玻璃碎片飞散在榻榻米上,妈妈发出尖锐的叫声。
「地震!」爸爸大喊,「赶快转到NHK,那台消息最快了。」当妈妈正要伸手拿起遥控器时,啪的一声,家中的电源突然全熄灭了。两人似乎在讨论些什么,我则恍惚地站在开敞的窗户前,凝望着在一片黑暗之中闪耀紫光的天空。由于停电的关係,天空宛如熔化的玻璃般发出诡橘的光芒,像是一只怪物从窗外伸长了手进来,那个颜色彷佛也在自己苍白的脸上染开,冰冷得逐渐结冻。住在隔壁的姑丈是一名渔夫,此时听见他冲出玄关并跑向海边的匆促脚步声,爸爸连忙大声喊道:
「喂,不要过去港口,说不定会有海啸啊。」
「我去看一下船。」
「姊夫,不要去,喂!」
从外头传来民宿客人们发出的惨叫声,爸爸为了以防万一,大喊着要我们先到高地上避难。
某处响起了警报声,挂在木製电线杆上的喇叭,爆裂地发出催促岛民前往避难的声响。
妈妈横抱着妹妹冲出家门,窗外另一端的海面轻柔地跳动着,方才的艳紫色一消而散,不知何时变成漆黑如墨的天空。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只有大海起伏波动着,当我如此心想之时,灯塔的强光骤然熄灭,爸爸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花呢?」
我听见那声音才回过神,刚刚一直将书包放在膝盖上发着呆。爸爸从门外探头进来,「小花!」一发现我便踩着玻璃跑了过来,一把将我背起在路上奔跑。通往高地的龟裂水泥坡道上,有慌张飞奔的人和边讨论海啸边慢慢走的人,大人们各自怀抱着不同的心情。我们看见妈妈和妹妹跑在前方远处,爸爸的背结实硬挺,脚踢踏着地面往前沖的速度,就像是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追逐猎物的公狮子。贴伏在爸爸的背上,我开始哭泣。
「妳在哭什么,不要紧的,小花。」
我和爸爸鲜少交谈,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再加上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一直处于焦躁的状态,我发现原因似乎是出在自己身上,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我于是逐渐迴避爸爸。
今年年初,我的月经来了,因为在学校上过课,所以我毫不惊慌地向妈妈报告这件事,妈妈表情苦涩的说我在班上明明是属于身材比较娇小的,也太早来了。当晚,「小花太早来了。」我听见她频频对爸爸叨念着这句话。「说不定是因为在那种情形下出生的,就变成了一个放蕩的小孩。」
妈妈用阴沉的声音喃喃念着,「……妳这个傻女人。」爸爸尴尬地安抚着太太。我虽然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但一直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小家庭格格不入,妈妈也不知为何对爸爸好像很愧疚。
我甚至觉得在被爸爸背着的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交谈,不过实际上的情形如何,我也无从得知。
在大人的背上让我得以从比平常更高的地方观看四周景色,那景色让我吓了一跳,因而安静下来。我悄悄回过头,坡道下有一团乌云般的东西缓慢而无声地蠢动靠近,看来又像烟雾,又像是一场恶梦。是水,我发现是海水不断涌上来。爸爸呼唤着妈妈和妹妹的名字,我们追上她们了。妈妈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不晓得哥哥跑哪里去了。我暗自心想,因为他是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或许会在港口。轰轰轰,二口庞大的汽车!游览车或四吨卡车之类的声音逐渐接近,爸爸连忙闪至左侧,我回过头一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是汽车,而是比游览车还要巨大的沉黑海浪正轻柔地涌动逼近;就好像道路上下颠倒、河川下游激流沖刷而下一般,一堵闪亮的浪壁侵袭而来。脚边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在阁冥中显得光亮,顷刻间便不知被谁践踏而沾满泥泞,微微颤动着。妈妈跌倒了,像孩子般放声大哭,爸爸回过头并停下脚步,他先将我丢到一台正要急急越过我们的破旧小卡车的货架上。「小花,朝高地跑。小花,妳要加油。小花,妳要活下去!」爸爸以温柔的表情大喊着,然后转过身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人蹲在路上紧紧相拥的身影,开口大喊:
「爸爸!」
海浪直直升高,我看见哥哥骑着脚踏车爬上坡道,浪涛紧追在后。当他接近爸爸他们,不知在喊些什么的时候,海浪掀得更高了,坐在货架上的老爷爷用布满皱纹的手掌盖住了我的睑。
「不要看,不要看……」他像诵经般毫无仰扬顿挫地喃喃说道,海水的味道顿时变得十分强烈。
破旧小卡车上,无论是车位或货架全都挤满了老年人。驾驶的人是住附近的一位年轻太太,她没有驾照,看起来像是抱着方向盘开车。引擎发出隆隆巨响,我紧抓着斑斑锈迹的货架,感觉到阵阵哀鸣般的震动。不久,海水也捕获了小卡车,黑色海水瞬间包围住我的身体,浮在水中让我忽然感觉轻鬆,就像是被一个漆黑怪物吃下肚一样。我喝进了大量的海水,一想到自己会死便觉得可笑。我在水中睁开双眼,看见泡泡、光线和大人们往下沉的身体组成了一幅诡异的光景。
我顺着水势而去,不晓得被什么撞上,幸而有海水的柔软缓冲。泥泞潮水渐退,我从水中露出睑,深夜的现在一片漆黑,没有半颗星星。我用双臂抱住漂浮的流木,或许是因为身体轻盈,我整个人漂在水面上。黑色汪洋紧紧包围我不放,在我身旁有个比我更娇小的女孩子漂浮着,在下一个瞬间,她像是被什么抓住脚似的被拉进水中,彷佛是被怪物一口吃下肚。
我好害怕,扯着嗓子拚命大喊:
「爸爸!爸爸!」
我忘不了最后见到的那张温柔脸庞。
「爸爸!爸爸!」
海水只是频频摇晃着我。当我奋力大叫时,水开始慢慢退去。我被推动着,再次吞入咸涩的水。海水迅速退去,等回神时我已经坐在满是泥巴和瓦砾的地面上。
我抬头望向高地,四周因为停电而一片漆黑,分不出哪里有建筑物,只有了无生气的景色。
我凝神注视海面,粼光闪闪的幽暗大海,似乎沉浸在刚刚恶作剧的余韵中静静地笑着。海岸边的屋舍全部部不见了,毁坏的屋顶扁塌于地面,只留下如赤裸白桦树的烟囱。宛如丙烷爆炸般的沙沙声不断响起,当我如此心想时,前方的村落开始窜出起好几簇火苗,火势批哩啪啦地进裂燃烧,随着风势,一股各种物品燃烧、我从未闻过的骯髒臭气随之飘来,火舌细长赤红地直直朝向夜空伸去。
好美的景象啊。
我想起透过老爷爷满足皱纹的手指间所看见的最后那副景象,哥哥抛下脚踏车朝大家跑去,妈妈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咖啡色捲髮飘扬飞舞,然后浪潮袭来,层层迭迭地不断涌动,转眼问他们便和海浪一同消失不见。
只有真正的家人到了大海的另一端。
由于火焰实在美丽,我无声地笑了奸一阵子。浑身泥泞的伯伯们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我知道他们是从都市来的旅客。他们以文雅而不带乡音的说话方式问:
「小妹妹,妳的家人呢?」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后,伯伯们顿时为之语塞。我察觉到这时不应该笑而低下头,其中一个浑身沾满泥巴的伯伯则背起我,开始向前走。他们问我高地有什么公共设施,我回答有体育馆、医院以及养老院。伯伯们也沿路救趄发现的人,背着他们或是拉着他们的手,一行人跌跌撞撞地爬上坡道。
哥哥就读的国中体育馆成为避难所,大家一身脏污,直接穿着鞋子进到里头。我窝在角落闭起双眼,连自己都不清楚是睡着了还是失去意识。当被人用力摇晃肩膀醒过来时,不知不觉朝阳已经升起,小岛也一如往常般迎向乾热夏天的破晓时分。
体育馆内铺上毛毯和野餐垫,有整个家族僵在原地发抖的人们,还有许多受伤的民众。身穿白衣和警察制服的人忙不迭地来回奔走,将我摇醒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我还以为妳死了呢,有没有受伤吗?妳家人呢?」他边说边用骯髒的毛毯覆盖住我的身体。
我摇摇头,沾在脸和脖子上干掉的泥巴带着刺耳的碎裂声落下。一名似乎是男人认识的年轻女人走近,「这孩子是民宿的小孩,就是竹中先生家的大女儿。妳爸爸和妈妈呢?还有一个哥哥吧?怎么样了?」她激动地快速说道。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两人于是互看了一眼,女人用骯髒的抹布擦拭我的脸和身体,替我拿来了罐头和微波食品,要我肚子饿了就吃,可是我一点食慾都没有。就在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际,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呈大字形倒地,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癫痫发作了,一旁的家人如此惨叫着,身穿白衣的人们连忙赶来围住这位伯伯。
我踩着似乎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的缓慢步伐,走向堆满食物的檯子。由于我喝下大量黑色的海水,喉咙此时像烧灼般地乾渴。我找到一瓶两公升的矿泉水,用双手抱住以佔为已有,但是我打不开盖子,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气。我抱着属于我的这瓶水又回到角落坐下,整个身体缩得小小的,累到无法动弹。
在空中盘旋的直升机声音不绝于耳,等太阳完全升起,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之时,用包毯覆盖的遗体接二连三地运进来,遍寻不着家人的人们上前逐一掀开毛毯确认。大约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像是国中生的女孩子向遗体供奉白色小花束。
失散的人们找到各自的家人后便聚在一处;也有人被冲散,在终于见到面后放声大哭。我疲倦到不行,因为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我便知道那个家族果然全都丧命了。直到夕阳西下,我好不容易才能够起身,抱着已经变温的宝特瓶定到遗体旁,战战兢兢地掀开骯髒的毛毯,沾满泥泞的睑孔接连出现在眼前。
啊……
找到爸爸了。他双眼还睁着。
我没有发现像是妈妈的人,哥哥有找到了,但四处都没看到妹妹。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然而一坐下却再也站不起来。由于停电的关係,每人都分配到蜡烛和火柴。花束装饰在覆盖着毛毯的遗体上,在阴暗的体育馆角落处模糊浮现于蜡烛的火光下,花束彷彿随着火光冰冷地燃烧着。
「小花,妳还活着啊。」
我出神地望着火光,突然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饱经日晒的嶙峋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就站在眼前。
「竹中先生他们怎么了?只有妳一个人吗?」
我注意到伯母似乎也是自己一个人。我讶异地抬头望着她,这位伯母吃力地蹲了下来,俯视自己的双脚,她脚上穿着花纹奇怪的鞋子,同时喃喃自语地说:
「所有人都没能逃过。因为家里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家,所以海啸袭来的时候,大家全留在屋里没有逃,打算躲不过的话就一起死,最后全部的都人被海浪沖走,只有我一个获救。」
她用凝重的眼神瞄了眼成排的遗体。
「可是啊,从早上找到现在,还是找不到爸爸和孙子,就是那个和妳同年的孙子。」
「既然让我看见这么可怕的情况,根本不应该活到这么老啊。」
在二芳躺下的伯母突然如此大叫。我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宝特瓶站起身,伯母则边瞪着鞋子边不住地轻点着头说……「失去家人,自己活着也无济于事。」
她努力挤出这句话,两手抱住了头,然后仰首望向天花板抿紧嘴唇,之后便再也没出声。
太阳开始蒙上暮色,体育馆彷彿被黑暗吞噬逐渐昏暗,四处亮起蜡烛火光,像是在夜晚海面钓花枝船的灯火一样微弱地摇晃着。
「海啸来临纷四散,老爷子常常这样说。」
伯母突然又大声说道。那个声音响亮到彷彿震动着四周的空气,原本闭起眼睛睡觉的人,也同时疲倦地睁开眼睛。
「海啸来袭时,大家要分头快点逃走,不要想去救家人或是朋友,也不要一起行动,总之要一心往前跑。可是这样也不行啊,因为一个人存活下来也无济于事啊。」
「真是悲哀,既然这样,还不如一起死比较好。」
我抱着宝特瓶,缩成小小的一团。回想起从老爷爷指缝问看见的那四人,直到最后一刻仍想要相守的家人。爸爸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哥哥骑着脚踏车爬上坡来,赶上了最后一刻。唯有我被丢在那台小卡车的货架上,爸爸那时对我说加油、要活下去的表情十分温柔,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和爸爸视线交会,却也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
「家人究竟是什么……」
伯母喃喃地说着,声音陡然间中断,像个年幼女孩般抱住膝盖,肥厚的肩膀频频抖动并啜泣出声。
「什么海啸来临纷四散,说这句话的人根本就不懂家人间的系绊。但我们明明守在一起了还是会被冲散,我的心情有谁明白,有谁会明白啊?」
混杂着海水气味的夏季温润之风,湿湿黏黏地吹过体育馆内,一股像是酸臭又像腐坏的不明气味瀰漫整栋体育馆。我想这是死人的气味,这就是家族潮湿而腥臭的味道。
直升机飞在空中的声音终于静止,不久之后,一群从直升机下来的人们涌进体育馆。消毒药水味飘散着,义工也越来越多,曾几何时也出现了许多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正忙不迭地确认倖存者和死者的身分。
在奔跑的白衣医师身后,有位高挑的年轻警察缓慢走着,二确认每个人的长相。来到我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在仅有微弱烛光的黑暗中蹲下来并凑近看我的脸,诧异似地瞇起眼睛注视着我。
「妳一个人?」
「……嗯。」
他来回看着我所抱的宝特瓶和我的脸好一会儿,见我似乎是打不开,因而伸出了手替我轻轻将盖子打开。,这位警察是穿着深蓝色的制服。我猛然回想起喉咙渴得快烧起来,立刻将两公升的大宝特瓶举起来仰头狂饮。
无论我怎么暍,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平息口渴的感觉。水从嘴角滴下,将衣服弄得湿答答的,我发狂似的拚命喝水,警察不可思议地歪头看着我。
伯母对警察说毛毯不够,他便烦躁似地回答不关我的事,语气并不是冷淡,而是不感兴趣,伯母于是惊讶地沉默了。
「妳的家人呢?」
警察好像只对我相当有兴趣地紧盯着我问道。我边喝着宝特瓶的水边左右摇晃脑袋,沾满泥巴的长髮结块变硬在胸前晃动着,我用食指指向盖上毛毯的遗体方向,自己也向该处瞄了一眼。
在蜡烛的火光照耀下,毛毯上供奉的白色花朵如假象般早巳枯萎,开始转变成朽烂的难看颜色:
彷彿生命被遗体吸收,。小小的花朵顷刻间便凋零。
我边喝水边看向警察,他有一双湿润脆弱、彷佛作梦般的奇妙眼神,年纪遗很轻,皮肤滑嫩有光泽,细长的双眼充满好奇心。
终于喝够了水之后,我的嘴唇离开宝特瓶,再用手背擦拭髒兮兮的脸,遂而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
警察将衔着的香烟往地上一丢并站起身,如此更显得他个子高挑又削瘦,与其说是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影子。他用皮鞋鞋尖不停踩着香烟,力道大到叫人害怕。
香烟的细微火点在黑暗中飞散,最终消失。
「腐野吗?」
有人从背后叫住了该名警察,他回过头。同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年轻矮胖男人,急忙大步走了过来。
「……嗨。」
「不是嗨的时候啦。从离开海上保安学校之后就很久没见了吧,你也是被派来这里吗?我是从江差过来的,巡逻船上载满北海道警察局的警官,因为土石和瓦砾无法靠岸,才拖到这个时间。不过,你现在是在纹别吧?那边的巡逻船没有出海吧?」
「嗯,我是自己来的。」
「自己?」
「因为这边有亲戚,我就从小樽搭渔船过来。要搭直升机太难了,我还在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奸时,正巧港口的青年团有一艘载着医生和义工的船要出海,所以我就上船了……这个模样是因为我没时间换衣服。」
他指指身上的制服,扬起单边脸颊微笑。我莫名地了解到,这些人虽然身穿深蓝色制服,但似乎不是警察。抬头一看,身材矮胖的男人说……「亲戚?……情况怎么样?」
「一个人获救,喏,就是她。」
他突然蹲下来伸出细长的手臂,轻鬆将我一把抱起。我的视线顿时拉高,从上方可以看见体育馆的每个角落。相聚一起过夜的家人们、呆坐在遗体身旁不离的人、老夫妻合盖一条毛毯分食罐头,浮现在蜡烛火光下的每张脸孔皆显得莫名苍白。
我被抱起来始终动也不动,那位矮胖的大哥哥吓一跳地喃喃自语说:「喂,长得跟你还真像。」叫做腐野的高瘦大哥哥则正经八百地表示:「因为是我的小孩嘛。」像是受不了他无聊的玩笑般,矮胖大哥哥只是轻轻一笑。
从硬梆梆的制服上,我闻到一股海水鹹味。这时有人叫着矮胖的大哥哥,他响应一声后便跑着离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年轻男人的脸庞,对方也不认输地睁大细长的双眼回看我。
「你是谁?」
我小声地问。
「妳是竹中花吧。L「嗯,我是。」
「我是妳的亲戚,在看到新闻就过来了。原本我是打算如果竹中先生一家安然无恙的话,看一下状况之后马上就走的。总之,我放心不下妳。」
他单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烟盒,衔起一根香烟。他眉头深锁,以有些不悦的表情拿出打火机。
不知为何,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是个陌生人。咻~突然一阵强风大作,打火机的火剧烈地晃动,体育馆四处的烛火也频频摇动并有好几根被吹熄。周围顿时变得有些昏暗,我伸出手,像是不让火晃动般以掌心护住打火机,男人见状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他点燃香烟抽了一口,接着将打火机收好,粗鲁地伸手抚摸我的头,并在我耳畔轻声低喃:
「妳真体贴呢,小姑娘。」我不禁高兴地露出微笑,并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陌生男人的额头上,好暖和……男人跨出步伐,我仅被单手抱着的身体也随之摇摇晃晃。因为伯掉下去,我紧搂住他的脖子,闻到那人如同雨水般潮湿的体臭,突然间,我感觉自己没有这股气味便再也活不下去了。
「老爹。」
这个应该是我亲戚的男人呼唤着远处的某个人。在铁桌相併排、上头用签字笔凌乱写着「北海道西南部地震青苗地区灾害应变中心」的地方,一位年老的男人正在和中心的人谈话。「迷路的小孩?对了淳悟,关于竹中一家,长男家的部分有两人在青苗这里,有两人是在松江海岸边。
目前已寻获家族四人的遗体……」说完后,他再度转向中心的人。「我和竹中先生是多年前的旧识,不不不,这位年轻人才是他们的亲戚。因为也有小孩子让人很担心,总之就先赶了过来。是的……不,是搭渔船过来的。这位年轻人晚上离开纹别,早上抵达札幌,和我会合之后再开车到小樽,运气很好地发现有要搭船出海的一群年轻人,于是便拜託他们让我们一起搭船。」
年老男性一身精緻西装和帽子,手上戴着一只气派的金色手錶,给人一股都会夜晚的气息。
皮肤亦富含光泽,身上散发出过奢华生活的人才有的贵气。这位老爷爷叫他淳悟,似乎和这个有着雨水气味的年轻男人认识,这件事让我觉得讶异,因为他们看起来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大哥哥再次出声叫老爷爷,这次是唤着他的姓氏。
「大盐先生。」
「淳悟,不要在这种地方抽烟。」
「我找到小花了。她还活着,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