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执事,塞巴斯查恩认为自己最大的特点就是随遇而安。
不管是女僕梅琳失手摔碎第一百套祖传瓷器,还是厨师巴鲁多用焊枪和盾牌处理下午茶的点心,又或者园丁菲尼安粉拳轻捶倒一排小树,或者喝下田中特製的味精饮料,他都能够在第一时间振作起来继续前进。不过,最近的事,似乎有点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想起今早的风波,塞巴斯查恩抓着银盘站在大厅,余悸犹存。
前几天,家中那个不事生产的印度王子神经病发作,带着阿格尼採购回来,声称要用神之右手,在夏尔生曰那天,做出天下无双的美味料理。
虽然不相信这个王子真的能搞出什么东西来,但夏尔喜欢现在这样一派和乐融融的大好气象,忠诚的执事和僕人围绕在身边,各自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所以他并没有提出反对。
事实证明,有些人是注定后悔交付信任的。
一顿饭安然吃完,塞巴斯查恩洗凈双手,却发现酒足饭饱后的中庭,并没有了那个早熟识的身影,端置着红茶的银盘在手中微不可查地摇晃,轻漾,然后——
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乳白的奶沫溅湿了地板,映照出几个爬来爬去的孩童身影。
塞巴斯查恩目光涣散,慢慢弯下身,颤抖着抱起爬得最快的那个。
「……主人?」
对方歪了歪头,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闪着光芒,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然后咯咯一笑在恶魔的脸颊印下一个吻,万能的执事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心中百味杂陈,一时有喜有惊也有忧。
喜的是,他握紧拳头,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但竟然可以让自己抱到十二岁以前夏尔软绵绵的身体,真是好可爱啊~惊的是,同样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就不得不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开始调查让众人变小的幕后主因,忧的是……
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塞巴斯查恩,把田中爷爷放下,我在这里。」
法多姆庄园·中央大厅
纵观法多姆家族的权力结构图,依序是金字塔顶端的夏尔伯爵,法兰西斯姑姑,伊丽莎白表妹,工作勤奋一人当十人用的执事塞巴斯查恩,以及一堆完全靠本能行动,要他们动脑子简直是存心刁难人的女僕园丁。
经过塞巴斯查恩一系列走访排查,缓缓将手中结论交由围桌而坐的小不点们传阅,资料再次传回到执事手中时,众人无一不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阿格尼抱着一丝希望发问:
「王子买来製造咖喱的香辛料中,有一味是来自死神的作品?」
确切来说,是死神的恶作剧。
纪律严明的组织,是在铁与血的磨练下完成的。
就像东方有鬼节,竹灯摇曳,百鬼夜行。西方也有万圣节,到了那天,大鬼放纵小鬼作乱。除了好酒好菜享用一整晚之外,还可以借着抽籤,恶整死神协会里一票心狠手辣的高级将领。
最绝的是,这是完全匿名的,因为众死神投稿的意见都会集中到管理课,重複地销毁,整理出最有创意的几张,做成籤条。在万圣节的最后一刻,众员工喝到情绪高涨的时候, 由上台的高级将领——抽取,现场念出内容并加以执行。
因为这个不成文的惯例,每年遭受毒手的将领都不在少数。就算他们第二天反过来加重训练,意图使用连坐法报复那个鬼主意被採纳的下级,但所有死神永远会记得万圣节那天该将官被恶整的狼狈模样,暗自偷笑,无形中也疏解了工作带来的无聊和压力。
「和神界作战时也有这么高昂的情绪,战无不胜。」
优雅地递出自己的名片,好几年都是恶搞名单之一的管理课成员威廉说。去年他抽到的题目是:贞子爬行。今年勒令所有的下属死神训练匍匐前进,不管在水泥地火山岩沼泽坑硫磺谷,皆要如履平地。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係?」
小夏尔交握着双手,乾脆地问,虽然变小,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
「因为协会对药品管理的失误导致现在的局面,让我们恢複正常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威廉挑眉,彷彿一切尽在掌握,但他语调中的幸灾乐祸还是没法掩饰。
「这味葯本来是为万圣节盛宴準备的,可是现在,它没有了,作为代价,您和您的执事需要为协会做一些事情。」
「什么事?」
「放心,很简单的。」
死神微微一笑。
「只是送信。」
听出话语中的难度,塞巴斯查恩的神情慢慢放鬆下来,只是这种和圣诞老人没什么两样的工作,和将堕天使命名为恶魔的上帝的举动,到底哪一个更不正经?
不要怪人类堕落了,好象连神的素质也是连年下降。
死神缓声一笑,隐入黑暗,临行前塞给塞巴斯查恩两张车票。
「你们先去南方吧。那里白云悠悠红胸知更鸟在天空飞行,堪比人间仙境。」
南方的空气果然很清新,路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随着地平线向前舒展,交叠着融化在阳光里,零零碎碎的日光自叶缝间穿透,簌簌洒了一身的碎金。
虽然身体变小,但「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执事的独眼少年」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来他们的身份,所以塞巴斯查恩提出,与其住在条件良好的旅店,不如两人选择找一户人家做工,隐藏身份。
夏尔生活优渥,从没想到自己也有走进巾场的一天。在大迷宫一样的入口处,他犹豫了,但是很快,塞巴斯查恩为自己选了个嚮导。一个中年女子,微胖的身躯,拎着一个大号购物篮。塞巴斯查恩猜她是某位贵族家里的佣人,所以他拎着一样的篮子,抱着夏尔跟在她后面。
胖女人的名字叫欧妮丝,她今天的目的,除了购买新鲜的蔬果外,还要为即将到来的万圣节準备一些人手,很快,她挑选了一些看上去精明又能干的僕人,将他们带回家中。
假日早晨,这栋三层结构的庄园总是特别安静。人人都想睡个好觉,不想下楼,除了下定决心每逢假日必定亲自下厨的欧妮丝执事。因为她太早公布这个决定,早起的人就更早起,晚起的人就更晚起,为的是把早餐延到午餐,两害并一害。如能三餐全数倖免,诚属上帝保佑。
谁知道今天异常热闹,欧妮丝刚进大门,一个茶杯就迎面飞来。
几个年轻的佣人拚命抱住一个厨师模样的男人,连声开解「请您息怒!」 「您自己说的家和万事兴啊!」 「墨汁大餐虽然难吃,但是大家一起想办法啦」 「欧妮丝夫人也是好心想帮您啊~」
场面一时热闹万分,偏偏暴风眼中心的主厨毫无所察的说:
「这是对美食的侮辱!看看你们的餐桌,周末就是在吃这种东西吗?红茶又酸又涩不说,银刀叉摆放的角度也全是错的!」
男僕铁青着脸放开手,打算夺门而出主厨一时不察,直接撞到门上。
「抱歉,茶是我沏的。」
女僕也没好气地转过身。
「您对摆放的位置这么有意见,就去向主人告状将我辞退吧!」
当塞巴斯查恩跟在欧妮丝身后踏进别墅,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戾气冲天的场面,他晃了晃手中的广告。
「……打扰,我是来应徵甜点师的,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呃?」
包括欧妮丝执事在内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大吼:
「你被僱用了!从今天就开始!」
这座庄园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整座外墙用深灰色的石头搭成,花园没怎么整理,爬满了藤蔓和一些细碎的花朵,有种别緻的风情。
塞巴斯查恩正一手抱着夏尔,一手拎着行李,站在这幢建筑的大厅里。执事询问了塞巴斯查恩一些关于甜点上的问题,曾有过的工作经历。塞巴斯查恩微笑着说,在新工作之前,他曾做过执事,偶尔也为人们送信。他对薪水要求不多,只希望让他和夏尔有个住处。
欧妮丝夫人对这份答案相当满意,所以没有追问他送达的是怎样的讯息。
事实上,在当上甜点师之前,他们真的在送信。
他们的上一份工作,是将一份口讯传达给以享乐闻名的塞万提斯男爵,他的家是贵族们聚集的地方,舞会上不分日夜的盛开着玫瑰,金色水晶灯照映的,是骑士手中醉人的葡萄酒,贵妇的微笑藏在羽毛扇之后,她们缀满蕾丝的裙边扫过大理石地面,像是扑闪的蝴蝶。
可是塞巴斯查恩出现了,他说,有一件事情我要传达给您,来自您的母亲。
塞万提斯微笑颔首,脸上带着傲慢和不屑交织的表情,显然他把面前一大一小的身影当成了社会上流行的骗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母亲,大公爵夫人一个月前已经离世,但他还是装做很有兴趣的样子,并暗示身后的僕人随时把他们按倒在地,扭送到警局。
好在几个月来,塞巴斯查恩和夏尔对这种场面已经习惯了,他缓声说:
「您的母亲,让您在这里静心反省,她让我问您,为什么不按照她的吩咐做,您对自己的人生可曾有过一丝悔恨?」
这话听起来太好笑了,尤其是从两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所以塞万提斯当场决定把这两人逐出去,他说你们该去马戏团,那里很乐意收容你们这种不学无术的骗子。塞巴斯查恩微微一笑,退到门外说了口讯的最后一部分内容,唯有这句,让男爵有了一点吃惊的表情。
他说,大公爵夫人的意思是,若您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懊悔,并愿意改正,您依然可以继承她的大部分财产。很遗憾你没有,所以您今后将不再获得家族提供的任何经济支援。
说完这句话后,夏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緻的信笺,在上面轻写下一个名字,火光一闪,写下名字的那一页就消失了,这是来自死神的献礼。自从夏尔变小之后,他们一直以这种的方式为管理课工作,作为换取解药的代价。而所有需要传达的口讯都有两种,当名字被划去的那一刻,工作结束,另一种结果也将永远作为亡者的秘密长眠地底。
所以当男爵冲过来要求更改答案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的脸扭曲起来。
「她已经死了,你不可能见过我母亲!」
实际上塞巴斯查恩真的没有见过大公爵夫人,他们只是某天喝茶的时候,接到了灵魂的传讯。自从变小之后,夏尔就能听到许多的声音,他听到一个年老的声音在苦苦呼唤,她说恐怕不久于人世,她的佣人喊来兄弟做陪,但没人通知她的儿子,显然这个儿子只有血缘而没有地位。
大公爵夫人说有事拜託他们,慢慢地,夏尔了解了原委。年轻美丽的富家小姐,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家道中落的贵族,抛弃世俗的偏见,嫁给了心爱的男人。可是丈夫早死,唯一的儿子只会寻欢作乐,她不瞑目,不能安心死去,更不愿让家族毁在这个孩子手里。
她和所有不甘死去的人一样,透过灵魂的波动,将信件託付到夏尔的手里。
「我们,只送过信。」
塞巴斯查恩站在夏尔身后,微笑着说。
总算暂时安顿下来了。
塞巴斯查恩去厨房熟悉环境,夏尔则老老实实地被女执事抱着去房间,路过一架鞦韆时,夏尔向中庭里看着。欧妮丝夫人顺着他转头的方向瞧过去,看见水池旁一个女孩正优雅地整理着白蔷薇,女执事捏着夏尔的脸说:
「哦,你在看她吗,那是别墅的主人,薇郎妮卡小姐。」
毫无疑问,薇郎妮卡是一位标準的淑女,精緻绸缎缝製的衣物显示出她良好的家世,淡褐色的捲髮衬托出她美丽的面容。塞巴斯查恩工作的时候,夏尔就趴在窗前看僕人们嬉戏,他很多次都看见了薇郎妮卡,午后的阳光在窗户上反射出薄金的色彩,十岁的她站在细碎树荫下,素麵墨瞳,捲髮高高束起,披肩随意地丢在地上,正在和僕人们比赛箭术。
明明是天真浪漫的年龄,却偏偏像骑士一样做威风的打扮。连射出的箭,也是狠疾而凌厉地,嗖地一下直中红心。
薇郎妮卡休息的时候,塞巴斯查恩走过去,将甜点放下。
「您以前专门学过箭术吗?扣弦的线条有一种……嗯……很独特的气韵。」
薇郎妮卡头也不抬。
「没有。」
塞巴斯查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您不想去外面,尝试真正的狩猎吗?」
薇郎妮卡抬眼看看他。
「谢谢,我对外面的世界兴趣不大。」
塞巴斯查恩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眼神沉静似能包容一切。薇郎妮卡个性孤傲,很少和家里以外的人交谈,她的亲人才过世不久,还这么小,却已经有太多人觊觎她的财产,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但塞巴斯查恩的耐心出奇得好,总是静静地陪伴在薇郎妮卡身边。
一天薇郎妮卡和僕人们打赌,看谁能孤身到庄园后的森林里涉险,最好能折回一枝野蔷薇作证据,可是黑森林範围近百里,很容易迷失方向。僕人们一听就连连摇头,偏偏薇郎妮卡心高气傲,到马廄里偷了匹马就去了,到了晚餐还不见蹤影。
欧妮丝夫人安排了庄园所有的男僕四处搜寻,都没有结果。
第二天,所有人都心灰绝望的时候,塞巴斯查恩却抱着夏尔,一手牵着薇郎妮卡的马缓缓归来,女孩的脸上保持着睏倦的表情,对迎上来的人们说了一句「塞巴斯查恩和夏尔找到我了」,就又沉沉睡去。欧妮丝夫人惊喜交加:
「太了不起了,连探长都没办法的事情,您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不紧不慢地说:
「不过是一面找,一面想,女孩子会用什么样的办法去寻找方向罢了。」
欧妮丝夫人讚叹不已。
薇郎妮卡辗转听到这番话时,倒是怔了好长时间。她一向孤傲,旁人又因为她的身份多少有几分畏惧,以至于孤傲的外表下,从没有人,俯下身来,用她的眼光,看待这繁乱的尘世。
某天塞巴斯查恩外出的时候,薇郎妮卡正在画室里写生,请了夏尔来做她的模特。每一张的夏尔都有着柔软细长的头髮,洁白的皮肤,眼神複杂地看着前方,嘴唇微微张开,宛若天使。
薇郎妮卡拍着手笑。
「在我眼里,夏尔就是这个样子,悲伤,怜悯,总是欲言又止。」
夏尔却想另外一件事,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拒绝温柔的。所以当塞巴斯查恩带回一朵镶着蓝边的玫瑰时,夏尔想,是不是该走了?再这么下去,她或许会爱上这个无所不能的执事。
他想的时候,塞巴斯查恩正俯下身去安置一株绿色的植物,像在安抚一个初生的婴儿。他说:
「薇郎妮卡小姐,知道这是什么吗?」
薇郎妮卡从画布中抬起头。
「玫瑰?」
塞巴斯查恩微笑。
「这是我请人从英国的北方带来的,全日照,微湿的土壤就可以培育。我看画室的阳光很好,所以就把它交给您,请您务必照顾好它,因为这是连皇室都罕有的海蓝姬。」
薇郎妮卡微笑了。这个眼神宛如薄雾的青年,总有办法让自己开心,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谄媚,送一些自以为她很喜欢的蕾丝。比起那些人,这家伙就像个神奇的魔术师,他每次都能在消失一两个时辰后,带回各种稀奇的东西:一本关于历史的书籍,或者几条墨色的金鱼……现在呢,又多出了一株来自北方的海蓝姬。他找来这些,又漫不经心地送给她,然后看小夏尔在一边叹着气说「塞巴斯查恩,怎么没有我的?好偏心呀」一边调皮地沖她眨眨眼睛。
呵呵。薇郎妮卡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炭笔在画布上蝴蝶一样翻飞。她想,这样下去,也许万圣节的时候,再一次走出大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错。
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孩。万圣节那天是个大晴天,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漂浮着丝絮一样的白云,薇郎妮卡一早就偷藏在马车里,等到出发了,才微笑着向夏尔和塞巴斯查恩挥手。因为前一天才被夏尔警告过,塞巴斯查恩有些头疼地按住脑袋,但还是陪她去玩了所有她有兴趣的东西。
「好奇怪啊……」
女孩歪头端详着眼前的机器,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头,戳戳旁边的男孩。
「夏尔,为什么我这台一直掉出硬币,是不是坏掉了啊?」
只不过按照玩具店员说的做了几个动作,结果每次都希哩哗啦掉下一大堆,现在她的椅子旁边已经装满整整两大桶硬币了。
「不要问我……」
只听夏尔的声音更加虚弱无力。
薇郎妮卡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塞巴斯查恩和小夏尔正手忙脚乱地捣住机器的出口,可硬币还是像喷泉一样,在他们指缝间源源不断而出,已经喷得周围看不见地板了。
最后他们将那堆硬币换了很多饼乾糖果,在喷泉前的长凳上坐下,享用刚刚的战利品。薇郎妮卡一边吃一边称讚:
「……真的很美味」
她笑了。
「我喜欢这个世界。」
游乐园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前一天结束,新一天开始。传说中属于魔鬼的数字,塞巴斯查恩和夏尔的神色忽然变得释然了,好象一场赛跑到了终点,他问薇郎妮卡,您有喜欢的人吗?
薇郎妮卡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最后她微笑起来。有。我在七岁的时候,遇上了一位年轻的骑士,他有柔软的头髮,漂亮的眼睛。等我长大,成为全英国最优秀的淑女,就去向他表白我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