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天气好得不得了,我们这群二年级学生坐在老旧的桌椅前,听着老师喋喋不休说着暑假的注意事项,每个人都扭着脖子看向窗外,整齐程度彷佛像是「电线杆上因为受惊而一齐转往声响方向的麻雀」。
夏日艳阳照得窗外发出白光,所有人只想赶快离开这问湿气过重的教室而蠢蠢欲动。
「尤其是大西,要特别注意!」老师话说到最后,突然提起了我的名字。
我心想,又来了。
这个容易得意忘形的欧吉桑每次想製造效果,都会拿我开玩笑。
可能是看我爱说话,朋友也多,又不会和老师唱反调,拿来当开玩笑的对象再适合不过了吧。
而我也像往常一样,发出不平之声:
「什么嘛,为什么只说我?」几个班上的女孩则模仿老师的语气,调侃我说:
「要特别注意喔,大西!」就这样,第一学期的最后一次班会,就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了。
看来在第二学期开始前,要暂时和这间总是笑声络绎不绝的教室说再见了。
我和这个班的同学处得特别好,每天都过得开心极了。
而就在我怅然地拿起书包,正打算走出教室时,不小心和人撞个正着。
「不好意思。」我抬起头,眼前的是个从没说过话的同学。
她戴着金属框眼镜,留着一头直发,不过她的头髮不算长,髮型比较接近娃娃头。
她成天都在看书,是怪人一个,没记错的话叫她应该是班上的图书委员。
「不会,我也没看路。」她的声音澄澈,有些低沉,可是不知为什么,给人不太舒服的听觉。
放暑假前的浮躁心情似乎瞬间被浇了一桶冷水,觉得冷飕飕的。
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教室。
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呀。
我目送着她纤瘦的背影时,突然有人用食指戳着我的背,原来是成天黏在一起的死党——小幸和雪代。
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平日欢乐的心情,我回过头去。
「很痛耶!」
「小葵,回家前一起去麦当劳吧。」
「喔,麦当劳?好啊好啊,一起去吧。」我豪迈地背起书包,把百摺裙折短,跟着她们跑出学校。
出发喽!去麦当劳喽!我们所在的这座岛,位于山口县下关市的外海,面积大约三百平方公且,并不算小,是彻头彻尾的乡下。
听说我们父母那一辈,小时候要到本岛只能搭渡轮,交通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已经有桥连接本岛,想到下关的百货公司,不管是开车或骑脚踏车都非常方便。
岛上人口大约两万人,不算少,不过多是老年人,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存在便显得弥足珍贵。
国中以前我们都念岛上的学校,可是岛上没有高中,如果要升学得到下关去。
这是座荒芜的岛。
不过这处不毛之地,最近出现了一个「文化指标」(或可说是颓废的前兆、愚民聚集的地方),那就是麦当劳(虽然店面小到不行)。
我们开心极了,虽然不觉得特别好吃,下课后还是会去坐一坐。
这里也是岛上年轻人少数的约会圣地之一,常有情侣流连,这一天店里也有几对年纪比我们稍长的情侣。
我们五个国中女生佔到了大桌子,以奶昔乾杯之后,我带头帮旁边那对紧贴在一起盯着汉堡看的情侣配起音来。
「『你看这个汉堡肉,好薄喔。』『就像妳的胸部一样呢。』『好过分喔!』『妳看看这个生菜。』『哇,好漂亮,是绿色的呢。』『谈恋爱的时候,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光采夺目啊。』」
朋友听我帮他们胡乱配音,都抱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小幸也跟着起间,接着配音说:
「『好吃吗?』『一点都不好吃,不过有妳在身边,再怎么难吃也变好吃了。』」我们一群人哈哈大笑,引来那对情侣毫不客气的白眼,好像在嫌我们多管閑事。
而我们五个也不甘示弱,睁大了眼睛回瞪他们,结果我们以人数取胜,那对情侣只能认输,低着头掩饰尴尬。
和好友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特别开心,常有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我想全世界最强的生物应该就是国中女生了。
就是因为和她们这么要好,我才能开心地度过第一学期。
「真不想回家啊」小幸突然喃喃地说。
小幸家兄弟姊妹很多,父母都有工作,因此她得代替双亲照顾弟妹。
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那一辈很多人不愿意生太多,岛上很多小孩都是独生子女,小幸家算是特例。
大家都知道她家的状况,所以只是彼此对望,什么话也没说。
薯条都凉掉了。
小幸一脸闷闷不乐的。
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转头对我说:
「我好羡慕小葵喔,妳家那么大,又只有一个小孩。」看到我没回话,雪代跳出来帮我说话。
「但是小葵和她爸又没有血缘关係,常要看人脸色吧。还是我家比较幸福,我爸人很好,妈妈又是家庭主妇,我在家什么事也不用做。」
「什么嘛!妳这是在炫耀吗?」听到雪代替我撑腰,小幸突然生起气来。
这时气氛变得一点也不欢乐,脚下原本稳固的基台开始晃动,彷佛随时都要垮下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屏住呼吸。也是在这种时候,我会想起原始人。
——学校每星期有一堂阅读课,就算是不爱看书的学生这一个小时也得乖乖看书。
学期初的第一堂阅读课,我去了图书馆却不知道该选哪本书,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其他人已经借好书準备回教室了,正当我慌得手足无措,图书委员,对了,就是刚才在教室门口撞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娃娃头女生,她默默递给我一本书。
这本书,真是杰作。书名很诡异,叫《人为什么想死?》,是本心理学书籍。
我原想回她一句「我一点都不想死啊!」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先借了再说。
打算回教室后乾脆假装看书趁机补眠。
没想到,我却在阅读课时偷偷流下了眼泪。
就在讲到原始人的悲伤那一段。
有一天,原始人外出打猎。
结果不幸遭到一只兇猛大熊袭击,心爱的妻子和朋友惨死于熊掌之下。
原始人哭着逃离现场,躲进了栖身的洞穴。
他悲伤得蟾曲着身子,窝在阴暗的角落暗自蒙泣,悲伤得食不下咽,也顾不得性需求,即使夜深了仍旧辗转难眠。
我们虽然生活在现代,悲伤时却也像原始人那样陷入无心吃喝的状态。
就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其实这是正确的作法。
毕竟危险的熊或许还在外头伺机偷袭,如果还呼呼大睡,或是因为肚子饿、想找人做爱而离开洞穴,实在太危险了。
也就是说,人类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进入「悲伤模式」所谓的悲伤,其实是人求生的本能。
因此你痛苦时只想静静发獃、不想做任何事,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那段文字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这段文章深深疯动了每天装出一副无忧无虑模样的我,突破了我的伪装,豆大的泪珠不听使唤地流下,我感到难堪极了。
现在的我正处于「原始人状态」我没有安慰气急败坏的小幸,也没有向替我撑腰的雪代伸出援手,只是屏息等待暴风雨离去。
快走吧,暴风雨。
快点风平浪静吧。
后来小幸气呼呼地回家了,我们也闷闷地离开麦当劳。
大家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小幸实在太任性了」、「她可能是因为家里状况不好才心浮气躁,等一下传简讯给她吧」、「我才不传呢,她真令人火大」之类的。
而我还处在「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原始人」状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心里想的是,把自己的不幸当卖点未免太没品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不成熟一点看待?总觉得一旦说出自己的不幸,灵魂就会受到污染不过这时如果这么说,只会显得和大家格格不入。
雪代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我知道是我不好,却仍是保持沉默。
走出麦当劳大门时,我们和一群男孩擦身而过,其中拿着一本贴满N次贴的电玩杂誌的清瘦男孩,突然向我喊了一声:
「大西!」
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从小学就常一起打电动的好友田中飒太。
我们现在在玩「DragonCloser」,一起养龙。
「明天十点喔,不要迟到了。」
「嗯,好。」我点头回答,田中飒太也点点头,然后和朋友消失在麦当劳大门。
听到他朋友鼓噪着说:
「你跟那个隔壁班女生感情很好喔。」、「太可疑了!」我觉得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你们难不成在交往?」
「怎么可能。」飒太泠冷地回答。
这时气消了的雪代也开始亏我说:
「妳和田中很要好喔,在交往吗?」
「才、才没有呢!我们只是一起打电动!」我意识到自己满脸通红,忍不住拍了拍脸颊。
下一秒,隔壁班的美少女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似地、踩着有如走在云端上的轻飘飘脚步经过我们,走进了麦当劳。
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水味,那瞬间我像个男孩一样悍然心动。
她一走进店里,隔壁班的男孩都开心地叫嚷着:
「妳怎么那么慢!」
「我帮妳佔位置了。」儘管有一点害怕,我还是鼓起勇气转过头去,看到美少女坐到了田中飒太身边。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有血统证明书的猫咪,优雅地倾着头不知道在对田中飒太说什么。
我看不见田中飒太的脸。
这时我发现雪代她们已经走远,连忙小跑步跟上前去。
岛上的夏天风光明媚。
从麦当劳回家的途中,我们悠哉地走在县道上,讨论着暑假的计画。
大家好像都计画要和家人去旅行。
「我要和爸妈、弟弟一起去夏威夷。这是我第一次出国耶,妳们想要什么小礼物?」
「小礼物吗?嗯那我要零食。」
「写着夏威夷的T恤呢?」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我住大阪的堂弟会来玩,其他就没什么事了。谁教我们住乡下,大都市的亲戚没事就说想来玩。岛上的生活明明无聊得很,他们却说什么贴近大自然啦,有疗愈效果啦,真令人火大。」
「我家顶多就是去洗洗温泉吧,好穷酸喔。」大家七嘴八舌谈着自己的事,完全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可是却又不可思议地开心。
每次像这样和大家閑扯的同时,自己也变得有精神起来,有朋友真好啊。
这时看到有只茶色的小狗在路上徘徊,大家打打闹闹经过牠,不过我发现雪代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看到她正蹲下抚摸着小狗。
刚才的事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便回头和雪代一起陪小狗玩。
雪代抬起头对我说:
「好可爱喔,不知道是谁家的狗。」
「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小狗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好危险啊。
但雪代一脸开心地说:
「真的好可爱喔,小葵要不要也摸摸牠?」。
「嗯很可爱呢。」其实我对小狗不感兴趣,但还是顺着雪代的话,敷衍地摸了摸牠。
雪代这时站起身来,我们便小跑步追上了其他同学。
后来我说了很多关于小狗的笑话,大家都听得捧腹大笑说:
「小葵真是的,妳好好笑喔!」我们一群女孩就这么走在县道上,谈笑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
县道位在几近垂直的山崖边,下面就是海。
断崖的气势十足,彷佛插满了无数把黑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