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缓慢地,有如滑落斜坡似地一去不回头。
彷佛从那一天起,夏天就突如其来地结束了。
死去的蝉纷纷掉落在柏油路上,蝉鸣声势转小;阳光减弱,不再烈日灼人。
周遭的大人毫不讶异地便接受了继父的死,他们都知道他有心脏病,而且没有接受正规的治疗,因此对于他随时会发作这件事并不意外。
杀死继父的隔晚,疲惫不堪的妈妈忙着招呼前来守灵的邻居。
其中有个梳着奇怪髮型的妇人,看起来大约五十岁。
她的长髮梳得蓬鬆,髮型像女儿节雏偶。
我想起她出身自村里代代相传的女巫家族。
由于这年头没什么事需要劳动到女巫,所以她的家族已呈现停业状态,听说这个欧巴桑因为平时无事可做,没事就爱搬弄岛上居民的是非。
我听说这个欧巴桑很爱到毫不相干的人家守灵,对她起了几分戒心。
不过妈妈很客气地招呼她。
后来我还听她问起继父的病有多严重,还问继父留下了多少遗产。
夜深后,静香到家里来。
妈妈低声下气地不停向静香点头致意,口中不停念着「谢谢妳喔」。
喜欢道人长短的欧巴桑似乎吓了一跳,忙问我说:
「妳和宫乃下家的大小姐是朋友吗?是怎么认识她的?」我假装哭泣,不理会她。
静香一如往常穿着一身黑,和其他人一样拈完香便回家去了。
回家前,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了什么。
她单薄而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喃喃地摄动着。
她口中吐出的模糊字句听在我耳里就像在说:
〈接下来换小葵了喔。〉她的嘴形像是这么说。
我害怕地脸都纠结了。
那天一直到半夜,我才有机会和妈妈独处。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看着放置在客厅正中央的棺木,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妈妈。」
妈妈没有回头,背对着我问:
「什么事?」
我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知道如果想把自己的罪行全盘托出,妈妈会是最好的人选,她应该会懂我为什么这么做。
她知道我只是想闹着玩,也知道继父是怎么样的人。
「我……」
「小葵,等一下再说好吗?」我沮丧地闭上了嘴。
线香快烧完了,妈妈点上新的线香束,看了我一眼。
「小葵。」
「什么?」
「不要再让妈妈伤脑筋了。」
「我我不会的,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妳要帮妈妈的忙,妳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
「如果连小葵都出问题,突然离开妈,我会受不了的。妈妈已经什么都没办法去想了。」
「嗯……」我闭口不语。
这个夜晚寂静异常。
为了妈妈,我绝不能说出这个秘密。
于是,我硬把自己的罪过和罪恶戏,咕噜一声和着口水咽下。
隔天丧礼在山上的一间小庙举行,弔唁客只有寥寥几人。
不知道是谁联络的,小幸和雪代她们也穿着制服顶着酷暑来了。
大家客套性地安慰我,但此时我脑中只有自己犯下的罪行,恍恍惚惚的,只能随口回应大家的话。
她们似乎以为我是因为继父的死而悲伤过度,纷纷安慰我说:
「打起精神来」、「妳爸看到妳这么伤心也会难过的」之类的话。
由于这些话和真相天差地别,实在太不真实,我总算能笑着向大家道谢。
之后的诵经太过冗长,我几乎晕了过去。
叩叩叩的木鱼声听起来很滑稽,可笑极了。
上了年纪的和尚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像是「从今天起两人要互相照应,坚强地活下去,以安慰故人在天之灵」。
过程中我左耳进右耳出,只想着以后只剩下我和妈妈相依为命,一定要保护妈妈才行,然后又咕噜一声咽下了我的罪恶。
我和妈妈一起去了火葬场,用筷子把继父的白骨夹进骨灰体里。
继父的白骨干乾的、很洁白。
我的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对不起杀了你……
「小葵,妳说什么?」
「我在跟爸爸说再见。」
「是吗?」妈妈点了点头。
「毕竟妳和爸爸感情那么好啊。」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发出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裂成了碎片。
夏天结束了。
小岛深处的山顶扬起了白色水气,缓缓往上飘。
一到了夜晚,几艘采海胆的小船就会浮现在大海之上,看起来就像召唤星星的魔法小船似的无数星星闪耀在蓝色夜空里,山顶的白云拉成细细长长的形状,缭绕在山头,远处的山看起来比白天更远、更遣。
夏末的岛上美丽极了,夏天就这么闪闪发光地通过岛上。
暑假结束前,我每天辗转于不同的地点,再也没有接近之前和静香巧遇的日军要塞遗迹。
海边一座已经报废的老灯塔是我新的秘密基地,我坐在生鏽的螺旋梯上打电动,度过了暑假的最后的几天。
电动不停发出哔哔哔的电子音,这阵子我都在玩同一个卡匣,原本这是我很喜欢的游戏。
——但是,就算可以悠哉地打电动,我也一点都不开心了。
自从我的心裂成碎片之后,我就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成了靠电力而被迫活动的玩偶,每天早上起床、吃饭、和妈妈聊天、整理桌面、去打工。
物产中心的阿姨都安慰我,要我打起精神来,还说了很多继父年轻时的事。
我兴緻勃勃地点头听着。
死者为大,大家提到继父的过去,说的都是好事。
我知道以前阿姨们是怎么说继父的不是,让我不禁觉得欧巴桑真是群逢迎谄媚的生物。
下午我便骑着车离开渔港,到灯塔打电动。
这一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是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现实对我来说,就像在远方上映的电影一样。
我想大叫,却叫不出声,于是又只能挤出笑脸,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那以后田中飒太曾传了一次简讯给我。
我读着屏幕上显示的「妳还好吧?」流下一滴泪。
我突然想起扮鬼吓唬继父那天,在那个关键时刻,我听到一个声音试图阻止我干下蠢事,那是田中飒太的声音。
我回了讯息给他说:
「一点都不好,但是都无所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发不出求救信号。
然后田中飒太回覆:
「什么嘛,那就学校见了。」嗯,那就学校见了。我点点头。
可是学校?
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学校当个国中二年级生吗?像我这样的杀人兇手?我真的有资格吗?
就这样,我在以蓝天为背景的狭长废弃灯塔里,度过了几天悠閑的时光。
可是这天,本来没人会出现的灯塔里,突然有人来了。
我站在螺旋梯上,透过缕空的四方形小窗往外看。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对方在通往灯塔的路上徘徊着。
是宫下乃静香。
她又是一身黑蕾丝、十字架、印有显眼英文字样的T恤装扮,真是搞不懂她的品味。
她的娃娃头长了一些了刘海遮住了大半金属框眼镜。
静香在这个炙热的小岛上徘徊,东张西望地四处察看。
她在找什么?我疑惑地想。
就算我不去旧日军的要塞遗迹,她今天应该还是在那边看书才对呀。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觉说不定静香要找的是我,背后不禁一阵发凉。
〈我也有想般的人〉那低沉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我打了个冷颤,低头看着地面,挪了一下位置重新坐好,以免被静香发现。
只见她找着找着,慢慢地走过灯塔,消失在远处。
当深蓝的海面比天空早一步笼罩在夜色之际,我才走出秘密基地。
我跑着回家,以免被静香发现。
妈妈还没回到家,阴暗的家中没有半个人,只有以浅蓝色布巾包着的骨灰罈在一楼的客厅等我。
快步经过走廊时,我斜眼瞄了一下坐镇在客厅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骨灰罈,便急忙冲上二楼,逃回自己的房间。
家里有骨灰罈盯着我,外头则有静香不停搜寻我的蹤迹。
〈我都知道喔。〉骨灰罈责难我。
〈只有我知道哟。〉宫乃下静香喃喃地说。
〈妳这个般人兇手。〉
〈只有我知道小葵固定杀人兇手哟。〉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我每天装出开朗的笑容,假装为继父的病逝难过,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好怕静香。
各种人类的情凰逐渐离我远去,我觉得一切好不真实,只有恐惧仍不停地折磨着我,彷佛我的生命全倚靠恐惧维持。
〈我也有想杀的人。〉
〈下次换小葵帮我了。〉
——即使如此,我仍是一点一点地恢複了精神。
不再觉得食不知味,电动也再度为我带来乐趣,收到朋友的简讯也觉得开心。
我渐渐地恢複成从前的那个我。
我重新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一旦捱过了杀人后的思绪混乱期,我又恢複到原本的自己。
记忆存在,恐惧也依然存在,日常生活既像是不一样了,却又像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确有些不一样了,变得比较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过肉眼可见的改变也仅止于此,身边的人并没察觉到异状,并不值得为此忧虑。
唯一的危险因子,就是那个知道一切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