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快结束了。
强古·泰金率领的草原部落联合军,开始从迦罗业流玛缓缓南下。期间没有遇到大规模战斗,进入帕尔梅尼亚时几乎全军无伤。
在这段期间,在帕尔梅尼亚首都洛兰特近郊,与国王索尔塔克军对峙的路希德军的情报,也陆陆续续传到泰金军中。
「路希德那小子似乎赢了。」
在用餐时,用以捆住嘉顾大老与洁儿的绳子会被稍微放鬆,两人趁着监视者鬆懈的机会简单交换情报。
「即便身世秘密被公诸于世,军队依然没有瓦解,这就象徵了他的强大。这表示帕尔梅尼亚国民有多么欢迎路希德。」
「但是,路希德在首都洛兰特的声望似乎并没有那么高。」
他们刻意大声地咀嚼着麵包,防止交谈内容被监视的士兵注意到。
「在帕尔梅尼亚的北部,国祖信仰的倾向特彆强烈。完全没有帕尔梅尼亚人血统,而且还出自草原部落的路希德,不可能成为受欢迎的征服者。当中甚至有人认为,就算再怎么昏庸,好歹也是王家出身的索尔塔克还是比较好。」
这是洁儿在路希德抵达前,事先派人调查帕尔梅尼亚国民对艾兹森的看法与倾向,因而得知的结果。愈往南部,这个倾向就愈弱,因为过去南部曾是独立国家;而愈接近帕尔梅尼亚的中央地带,国祖信仰、王族信仰的色彩就愈浓厚。
帕尔梅尼亚人很顽固,信仰也很坚定。他们现在依然重视预言与传说,深深信仰占星术,这正证明了这个民族是从古老时代留存至今的后裔。据说从前支配大伊瑟洛的蓝发卡利斯民族也一样,诸如男女不能同住等等,一直过着遵循上古时代习俗的生活。
「路希德军依然团结是好事,但即便就此强行攻城,也不知道洛兰特的市民愿不愿意接受他们。」
「不过,就算给予市民一朝一夕的恩惠,我也不觉得洛兰特市民会这么轻易改变态度。」
嘉顾大老的分析极为精準,让洁儿陷入沉默。
比起当初完全被当成俘虏的状态,现在嘉顾大老与洁儿的状况已稍有改善,在同情他们而被说动的草原士兵帮助之下一点一点恢複自由。再怎么说,强古·嘉顾这个名号在草原部落中的存在感相当庞大。就算被泰金命令不準放鬆监视,士兵想必还是会不知所措。
现在每天可以用两次热腾腾的餐点,也被允许饮水和躺着睡觉。进入帕尔梅尼亚的几天后,泰金曾经怒气沖沖地前来增加他们脚上的铁枷,但那是因为尼兰命派搏特团潜入,趁隙逃走了。
(吉奇他……尼兰没有带我们一起走。这表示戒备比想像中更森严,也或许是因为他还在找时机。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就算继续留在泰金手中,洁儿他们显然会跟正在与路希德对峙、布署于修弥沙的索尔塔克军会合。他们恐怕会在那里被当作筹码利用,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展开营救嘉顾大老的作战。
不要急,不要慌。现在自己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比起轻举妄动,更该好好动脑。她要摸索所有方法,寻找接下来自己能採取的行动。不断地考量手段与可能性,进一步推敲,藉此导向对自己更有利的结果。当中不能掺入丝毫希望或愿望。她必须将所有人类假设成自己的敌人,敏锐地察觉针对自己而来的敌意。
「对了,洁儿。」
「嗯?」
「看来你终究还是死了。」
听到这句话,洁儿瞬间抬起视线凝视嘉顾大老。她用了片刻来理解他的意思。
「啊,有人表明了『梅莉露萝丝』的所在地是吧。」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洁儿认命地想。被泰金俘虏后,她就觉得这一刻总有一天会降临。
泰金恐怕从黎戴斯口中听到了一切,得知洁儿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经过什么样的曲折而嫁到路希德身边,以及为什么会协助他。
既然梅莉露萝丝、黎戴斯以及泰金之间有联繫,梅莉露萝丝当然会认为现在就是自己这个本尊站到檯面上的时刻。现在丈夫路希德对娘家帕尔梅尼亚举兵造反,身为妻子的她因此回到索尔塔克身边,这个说法也能取信于人。大部分人应该都觉得路希德与她离异,将她送回娘家了吧。
也就是说,洁儿失去了艾兹森王妃这个头衔。现在身在此处的,只是个名为洁菈萝娣的娼妓女儿。
(而且还是身世不明、连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渺小存在……)
一切都已重回出发点。
梅莉露萝丝回到帕尔梅尼亚,站在国王这方与丈夫路希德对峙。路希德则与倒戈帕尔梅尼亚方的弟弟黎戴斯对峙。而接下来即将参战的,是堪称路希德心灵故乡的草原万兵……
洁儿想紧搂住自己时,忽然感觉到左臂有个硬物。那是被泰金抓住之前,嘉顾大老送给洁儿的翡翠手环。
洁儿体会到那时转赠给自己的手环,是个意义多么重大的礼物。要不是嘉顾大老说自己是他的孙女,现在她或许早已迷失自己这个存在的依据,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她一直有个预感。或许是长久以来萦绕于心头的缘故,洁儿心中那个近似第六感的感应,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奇妙的存在感。
(好想见格列凡。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父亲,当我抵达格列凡所在之处时,那对我而言肯定意味着某些事物的终结——
「索尔塔克会採取什么行动呢?」
洁儿喃喃自语。刚才嘉顾大老告诉过她,来到这里的不久前泰金的部下窃窃私语的内容。根据传闻,经由以法王代理人的身分造访路希德军的枢机长帝迪耶·卡裴兰之手,路希德即将以艾兹森国王的身分,接受正式加冕仪式。
洁儿感动地想,这真是一场完美的政治表演。以国王身分『接受加冕』的事实具有极端沉重的份量。这等于向世人证明——艾兹森公国王位与王国王位具有同等价值。
也就是说,这件事意在告知因为失去君主而无所适从的艾兹森人民,路希德就是真正的艾兹森支配者。只要奉他为王,艾兹森就能实现夙愿,也就是得到与王国同等的地位。这样一来,就算路希德不是费尔札特王的儿子,他也掌握到充分的理由,足以与黎戴斯拥有的血统正当性对抗。
(不愧是马修斯,竟然说服了那个帝迪耶·卡裴兰。)
「路希德身边有忠实的心腹。他是星敎会的僧侣,但是他的建议在帝迪耶·卡裴兰心中很有份量。这件事大概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的支援。」
「不只如此吧?」
「您说不只……?」
「对刚即位的新法王最有影响力的国家,是凡希坦斯吧。那里的国王不是欠你人情吗?」
听到他这么说,洁儿才想到凡希坦斯的哈克朗王对法王提出某些委託的可能性。
(是琪琪在帮助我。)
不只是琪琪,荷莉赫丝此刻肯定也正在以骑士的身分参与战斗。虽然到头来两人没见到面,但是她已经确认妹妹在艾兹森的赌博庆典曾与路希德接触。赫丝真的如同她幼时挂在嘴上的梦想一样,靠着剑术发迹成为佣兵,并且以杰出骑士之姿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是幸运的话,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为路希德的部下了吧。
即便血脉并未相连,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姊姊和妹妹正在帮助自己的事实,让洁儿的心深受撼动。
仔细想想,自己身分不明,彷彿根与土壤支持着她的,是没有任何血缘关係的卡露莲席思与她的女儿们。要是不曾在花街这个绝不优渥的环境度过那段时光,洁儿现在早就死了;要是不曾爱过家人,她嫁给路希德后想必也不会一心摸索回到帕尔梅尼亚的方法。祈祷着家人平安无事并死命挣扎的日子,的确痛苦得无以比拟,然而正因为有过这一切,自己才能保持神智清明。
在这些挣扎的日子之中,她与路希德坦诚相对。
而正因为有那样的时光,现在自己才能好好活着,如此拚命地挣扎。啊啊,她发自内心感受到,现在的痛苦与悲伤、深感自己多么悲惨与无力的这段时光,将会成为不久以后的自己活着的养分。
这份苦涩与寂寥,是送给往后也将继续活下去的自己的巨大赠礼。
为了接下这份赠礼,她必须活下去,保住这条性命。
即便成了俘虏,沦为失去所有价值、仅仅是娼妓之女的洁菈萝娣也一样。
(我想再见你一面,路希德!)
简陋的餐点被收走后,洁儿与嘉顾大老两人再度被押上俘虏用的无窗马车。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对洁儿来说,真正漫长的时间开始了。不过道路很平整,所以车辆的摇晃程度她还能忍受。
大概是因为刚用完餐,她开始昏昏欲睡。此时,有个东西忽然在没有光源的马车中发出朦胧光芒。是她的胸口在发光。
「蜜瑟……?」
在泰金的命令下,除了能充当武器的物品外,洁儿身上配戴的物品完全没有被拿走,也没有士兵试图抢夺她为防引人注目而戴在衣物下方的蓝宝石。或许他们心怀某种无形的恐惧。
嘉顾大老盯着她看。他也感觉得到蜜瑟罗黛的存在。
眼前的蓝光蓦然膨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比天空更加湛蓝,比帕鲁耶姆的湖面更加深邃,同时又蕴含着透亮的金银色泽。她是蓝宝石的星石精灵——蜜瑟罗黛。
她一句话也没说,目不转睛地注视洁儿。看见这张从未有过的表情,洁儿察觉到——啊,与蜜瑟罗黛告别的时刻近了。
「欸,蜜瑟,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她回覆道。
「我已经知道蜜瑟你真正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你会留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靠自己回到据你所说身在帕尔梅尼亚的主人身边,为什么你说要夺走我的泪水与笑容。」
蜜瑟罗黛依旧沉默不语,因此洁儿继续说下去。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蜜瑟罗黛都不会肯定,也不会否定。
对星石精灵来说,主人的命令、以及自身对主人的爱情就是一切。洁儿虽然是她所寄宿的蓝宝石暂时的拥有者,但不是她的主人。
「我一直觉得肯定有什么理由。就算是主人的命令,待在我身边长达好几年想必也非你所愿。然而蜜瑟却留下来了。你是在监视我吧。
蜜瑟你是受到真正的主人——那个公主命令了吧。她要你设法让我变得『不会笑』,变得『不会流泪』——你的确拥有神秘的力量,却并非万能。」
『你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夺走你的笑容与眼泪吗?』
「你没有夺走。你什么都无法夺走。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夺走旁人心中的事物。」
洁儿说道。她感觉到胸口的蓝宝石彷彿在发热。
『无法夺走吗?』
「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夺走。因为蜜瑟呀,我还是会笑啊。现在我因为见不到路希德,几乎想哭喊出声。要是哭了就能见到他,需要多少眼泪我都挤得出来。而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我就会因喜悦而颤抖。」
蜜瑟罗黛轻声叹息。
『没错,我失败了,没能从你身上夺走这些事物。明明我所受的命令,就是必须夺走你在这个世界上所能感受到的幸福与伤害。』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不管是和尼兰启程离开凡希坦斯之后,还是被俘虏之后,我都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思考。所以我才会在墓园的废墟赌那一把。我想知道,要是我说要把你扔在那里,你会有什么反应。」
『没错,因为最让我伤脑筋的,就是陷入无法移动自身宿主的状况。你在墓园做出那种行动的时候,就连我都着急了起来。』
「那时候我就大致明白了一些事。」
洁儿坐在设置于马车墙面的椅子上,仰头看着蜜瑟罗黛朦胧的身影。
「你的主人是谁?」
『你知道了吗?』
「为什么要选我?」
『你接下来就会知道了吧。』
蜜瑟罗黛——洁儿轻声呼唤道。她灵巧运用被绑起的双手,将挂在颈上的蓝宝石项炼从颈部摘下。
将项炼捧在手心,就能实际感受到这颗宝石大得超乎寻常。路希德肯定会戴上的帕尔梅尼亚王冠芭比桑黛,大概比这个还要更大更沉吧。
「去了墓园,我想起以前曾经有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教我不要流泪、不要感受、不要思考、不要期望、不要心痛。不要拥有任何事物,要抛弃手中的全部,将一切交出来。」
『洁儿。』
「不能被他人的话语感动,不能被温柔驯服,不能亲近他人,不能产生慾望,不能悲伤也不能感到痛苦。因此我总是被捨弃。这都是为了让我眼中只看得到一个人的背影,为了使我无法追上而让我挨饿,我也从未打扮过,只能维持勉勉强强像个人类的身体,也刻意让我意识不到性别。我并未被当成人类对待。为了不让我拥有任何事物,我一直遭到剥夺。」
『洁菈萝娣。』
「这跟我与格列凡度过的那段日子是一样的,跟格列凡一直以来对我的要求是一样的。蜜瑟,所以我才会明白,你——不对,身为你主人的那位【公主】为什么想从我身上夺走一切。」
精灵之子,这是蜜瑟罗黛对她的称呼。
「没错,原来是这样。这是因为我不能以人的身分活下去,对吧,蜜瑟。所以我才会被要求不能拥有人类所能得到的所有事物。因为总有一天,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
在一旁倾听的强古·嘉顾睁大眼睛。洁儿并未看他,仅只注视蜜瑟罗黛的反应。在说出口之前都还只是预测的事物逐渐变成确信。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并非人类的存在。
「为什么?」
原本没打算说的话语脱口而出。
「格列凡在哪里?他应该知道一切的解答。」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接下来你要离开我身边了吗?」
就在此时,马车大幅晃动,车轮停了下来。洁儿抬起头。已经到达下一个休息地点了吗?与蜜瑟罗黛这段彷彿触及自身核心的问答,再加上身在幽暗封闭的车厢中,让洁儿完全忘记了时间。
『对,没错。我要向你道别了,洁儿。』
蜜瑟罗黛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雀跃。她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洁儿的身影。
『我很喜欢你,你让我回忆起从前我是多么想成为人类。没错,我曾经那么想成为人类。这段久远到连我曾几何时怀抱这种心愿都几乎遗忘的过往,是你让我回想起来了。』
「蜜瑟……!」
拔下门闩的声音响起,马车后方的门应声敞开。中午坐进车厢时的明亮阳光已经改变色泽,晚霞的赤褐色光芒随同户外的冷空气一同流入。
有人在那里。那似乎是个男人。从隐约可见的装束可以看出他并非熟悉的草原士兵,但强烈的逆光,导致洁儿看不清那人最重要的面孔。
男人走了进来。
『萝洁!』
眼前的蓝光大幅震动,就像找到父母的小孩子一样,用全力朝男人扑过去。
洁儿吞下唾沫。她闻到一股甜香,知道他是搽了香水。在自己的眼前,穿着有如骑士的纤细男子缓缓单膝跪下。
她的掌心沁出湿濡的汗液。即便早已预料到这个状况,实际目睹这一幕的冲击与冲动依然几乎将她撕裂。
数年前,以梅莉露萝丝王妃的身分在路希德身边与这个男人面对面时,她同样因无计可施的屈辱而全身发抖。那个时候也一样,她有好几次都想扑向这个男人,将刀子捅进他的心脏。
「欢迎回来,蜜瑟罗黛。」
男人浅浅微笑,拎起躺在洁儿掌心的湛蓝宝石,彷彿那是他的正当权利一样。
「这么久以来,你肯定很寂寞。」
她一直想杀掉他。她就是为此才活到现在。
此刻,洁儿也依然按捺着这股冲动。
所以蜜瑟罗黛才会留在我身边吧。她担心我可能真的运用路希德、利用艾兹森,动用所有可能的手段实现平生夙愿,杀掉她的主人。
因为她真正的主人,就是杀掉妈妈卡露莲席思、将洁儿送到艾兹森的罪魁耥首。
「基摩·帕帕拉奇!!」
在洁儿的视线前方,是一张不知是男是女的中性容貌——是那个飘忽到令人发毛的敌人的身影。
基摩·帕帕拉奇。本名是卫斯理伯爵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被称为索尔塔克王得力亲信的男人。与柔和而有些中性的容貌相反,这位小丑伯爵的身边萦绕着诸多骇人传闻。
「好久不见,卡露莲席思的女儿。这趟认识人性的旅程很愉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