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多重人格走向统合
一直进展顺利的心理治疗,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由香里开始跟千寻接触的第二周的星期五,3月3号。早上就开始阴天,地震灾区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
山香里刚走出外科病房的电梯,就看见好几个患者站在千寻的病室门口看热闹。病室里好像有人在争吵。由香里心里立刻变得乱糟糟的,她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大夫也是臭大粪!我是她的家长,我有权利让她出院!」一个浓重的关西口音的男人正在发火。
「可是,怎么也得经过检查证明没问题了才能出院啊。大夫说了,她的脑电图还很乱。不管怎么说,请您等到大夫检查完了以后。」由香里走进病室的时候,一个老护士止在一边平息那个男人的怒气一边耐心地解释。
「检查?检查个狗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阴谋诡计呀!没用的检查做了一遍又一遍,葯堆得山似的!你们是越赚越想赚哪……千寻,收拾收拾,回家!」
发火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到一米六,单薄瘦弱。穿着皱皱巴巴的西装,没打领带。皮鞋更是可怜,没有一点儿光泽,鞋底跟鞋帮都快分家了。
再看看他的长相。大概是因为从事一种经常外出的工作吧,脸晒得黑黑的。头髮稀疏,满脸皱纹,像一只猴子。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双警惕性十足的小眼睛。
由香里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仔细一想,是在千寻的记忆的影象里。儘管在影象里变形变得很厉害,由香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面无表情的千寻看见由香里进来,眼睛重新放出光华,那是求救的目光。由香里明白她的意思,使劲儿点了点头。
由香里上前一步,「请问,您是千寻的家长吗?」
那男人用可怕的目光看了由香里一眼,被由香里的美貌惊呆了,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我是千寻的家长,您是?」
「我叫贺茂由香里,志愿者支援队的。我们的工作是慰问在地震中受伤住院的人们。」
「是吗?辛苦辛苦!我们家也在地震中受灾了。真的,以后怎么生活,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啊,对不起,忘了做自我介绍了。」那男人像给什么东西估价似地盯着由香里,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他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名片上写着:日本林戈尔总公司神户分公司森谷龙郎
「我们公司经营英语会话教材,贺茂小姐,您是大学生吗?」
「不是,我……」
「是吗?看上去还很年轻嘛。志愿者里大学生挺多的,您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认识认识?」
「好的。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是想让千寻出院吗?」
森谷龙郎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是啊,怎么了?你跟我们家千寻是什么关係?」
「到这个医院来看望伤员的时候认识的,现在经常来跟她聊天儿。」
「聊天儿?」
「我是一个对人进行心理安慰的志愿者。」
「心理安慰?你就是那个玩心理学的女人请来的呀!」
由香里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仍然很平静,「玩心理学的女人?您指的是谁?」
「那个厚脸皮,多嘴多舌的女人,自称什么心理学家,把别人家的女儿当实验材料。」
难道浩子是把千寻当作实验材料吗?由香里怒上心头,但没有反驳。从龙郎内心发出的声音,乱箭般射了过来。
「那个丑女人!侏儒!丑八怪!自以为了不起!整个一个窝囊废!还说是什么学术上的要求!我看她也就是个商业学校毕业生,瞧她那个臭德性!在我面前脱光了我都不看她一眼!」
不对……他指的不是浩子。在同性眼里浩子都是很漂亮的,对于眼前这个卑琐的男人来说不可能没有吸引力。不管怎么说,这个小个子男人没有任何理由把身高一米六七的浩子称为侏儒。
那个丑女人的身影曾经在由香里的心理映象里出现过瞬间,但至今还没有真正见过面。
「啊,想起来了!」龙郎说,「高野……高野弥生!你就是从高野弥生那儿来的吗?」
高野弥生?由香里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她对龙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是在千寻学校的心理谘询医生野村老师的指一导下,对千寻进行心理辅导的……」
龙郎表情严厉地打断了由香里的话,「心理辅导?为什么?千寻需要那玩意儿吗?」
「您听我解释……」
「学校的老师们就是爱多管閑事!这不,又来了一个!嗨!你们这些人,经过谁的允许了,就随随便便地到这儿来捣乱?啊?你说!」龙郎气势汹汹地逼过来,由香里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我们只是想尽自己的力量,使千寻的心理创伤……」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心理创伤是什么?难道说我欺负千寻来着?」
龙郎过于激烈的反应,使由香里感到吃惊。龙郎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表示他没有欺负过千寻。
但是,再次观看龙郎记忆时,由香里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许多疑问随之冰释。浩子说过,千寻的家里肯定有问题
千寻的心理测试的某些文字在由香里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家里人总是从背后盯着我。
从背后盯着千寻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千寻有血缘关係,但他盯着千寻时的目光完全不是叔叔看侄女的目光。
我做不到的事,是像同班同学那样天真烂漫。
于是,千寻再也不是孩子,再也做不到天真烂漫。
使我不安的时候,是楼道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
由香里想起了「悠子」记忆的最后一部分。楼道里有脚步声,千寻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了。脚步声在千寻的门外停下来,千寻房间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悠子」下面的回忆跟龙郎的回忆重叠起来。
龙郎狠命拉开了千寻房间的推拉门,木头与木头之间猛烈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坐在椅子上的千寻扭过头去看着叔叔,就像一只被猛兽追逐的小动物,千寻的眼睛里充满了恐俱。嗜虐成性的龙郎反而被那双恐惧的眼睛煽动起来了。
龙郎在今天的工作中碰上了腻歪事儿,大白天地扔掉工作,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借着酒劲儿,龙郎跨出了可耻的一步……
「嗨!千寻!磨蹭什么?快点儿换衣服,跟我走!」
由香里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龙郎正强拉着千寻往外走,护士也没有心思阻拦了。
「等等!」由香里拉住了龙郎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龙郎瞪着由香里喊道。
由香里也下意识的等着龙郎。你这个畜生!抑制不住的强烈愤怒从由香里心底涌上来。
龙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他突然抓住由香里的手腕,狠命地拧到她的背后。
好痛啊!骨折般剧烈的疼痛,使由香里尖叫起来。
「快放手!」千寻抱住龙郎,「我跟你回家……」
龙郎的执拗劲儿上来了,说什么也不放一手。
「我回家!我跟你回家还不行吗……」
龙郎总算放开了由香里。由香里痛得蹲在了地仁,手腕已经麻木了。等她抬头看时,龙郎已经拉着千寻走出了病室。
「等等……」由香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千寻和龙郎追过去。这时,一个护士说话了,「算了吧,别追了。」
由香里追到走廊上的时候,千寻被龙郎拉着正要上电梯,刚追到电梯前,电梯门就关上了。由香里听见了电梯里发出的声响。
另一部电梯老是上不来,由香里就顺着楼梯跑了下去。由香里一边跑一边想,龙郎也许正在交住院费吧。没想到跑下去一看,龙郎和千寻已经上了车。
「敌人!」
这次听得可真清楚,是千寻心里发出的声音。是哪个人格呢?由香里不知道。龙郎和千寻乘坐的汽车缓缓驶去,在由香里的视野里消失了。
由香里坐在公共汽车里,心里一直想着浩子打电话时说的话,「无论如何先到我这儿来一趟!」是沮丧,还是震惊?通过电话,由香里无法听到对方内心的声音。
由香里害怕浩子埋怨自己。我怎么做才对呢?我想怎么做都做不到啊!一路上,由香里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千寻太可怜了,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些,由香里心里一阵难过。她又一次明白了,虽然自己有感情移人功能,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
所以,由香里见到浩子时,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千寻那个叔叔。这不怪你,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没办法。」浩子一点儿都没埋怨由香里。她拉着由香里的手,训:她在沙发上坐下。
由香里哭着说:「那个男人,那个混蛋……他一直在虐待千寻!」
「我也这么认为。」
「而且,现在也在虐待千寻!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千寻她……」
「我也想为千寻做点儿什么。不过,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跟那个混蛋说,不许虐待千寻!」由香里着急地说。
「那个男人到学校来的时候,我委婉地警告过他。我说的话,虐待孩子的人是听得懂的,对于不虐待孩子的人来说,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怒火万丈。可是,那个男人呢,冷笑一声,说什么我有我做家长的权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告你损害名誉罪。那时候我就认定他是一个虐待狂!」
「那就跟他打官司。老师您最好主动告发,到时候千寻肯定会拿出勇气来作证的。」
浩子倒了一杯热可可,放在千寻面前,「我想过了,而且是想了很多次。我甚至想就是把饭碗砸了也要去告他。可是,不行啊。」浩子闭上眼睛,接着说:「他虐待千寻的证据,我一点儿也没有。那个男人不给千寻留明伤,心理测试的结果,在法庭上没用。惟一的证据就是森谷千寻的证词,但只要对方的辩护律师指出千寻是因精神分裂症产生的臆想,一切努力全都得泡汤!」
「可是,千寻并不是精神分裂症啊……」
「为了否定千寻是精神分裂症的说法,我必须说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那就会使官司陷人泥沼。法院宁愿接受精神分裂症的说法,而不会接受多重人格这种蹊跷的病名。对方肯定拿着精神病科的诊断书呢。这官司你说能打赢吗?就演算法院认可多重人格这种病,千寻的证词的可信度也会打折扣的。」
「那么,我们就眼看着千寻受虐待吗?」
浩子沉默了。由香里知道自己责备浩子是不合适的,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责备的口气。她看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可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个男人说,以前,别的心理学研究者接触过千寻,好像是叫高野弥生……」浩子苦笑了一下,「啊,那个人不行。」「为什么?」
「她从来没考虑过如何帮助千寻,只考虑她自己的研究课题,把千寻当作试验品。」
看来高野弥生是指望不上了,森谷龙郎跟野村浩子对她的评价是一致的。但由香里还是不死心,「不过,把她请来试试呢?两个心理学专家同时证实千寻受虐待,法院不能不考虑吧。」
浩子摇摇头,「谈不上证实。那个人本来就不知道千寻是多重人格,也不知道千寻受虐待的事。」
浩子想起了高野弥生第一次到这房间里来的时候的情景。那是由愤怒和不快加深了的记忆,由香里看得很清楚。
「我是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繫心理学教室的助手,叫高野弥生。」
浩子看着这个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闯了进来的不速之客,掏出了自己的名片。
高野弥生比浩子矮一头,脸黑黑的,眉毛浓浓的,小眼睛,带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尖下颊,满口黄牙,还歪七扭八的。年龄30岁左右,穿得马马虎虎,化妆也化得马马虎虎。但是,深蓝色上衣的衣襟上镶着波形褶边,像小女孩穿的衣服,令人感到不快。最让浩子感到噁心的,是她那一会儿低八度,一会儿高八度的讲话方式。
「我在上个月出版的《临床儿童心理》杂誌上拜读了您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您写得太好了!说什么也要跟您谈谈,于是我就跑来了。」
「是吗?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搞什么专业的?」
「认知心理学。不过,最近我的主攻方向有所改变。」
笼统地说是认知心理学,并不能让人能了解她的专业。浩子一直研究临床心理学,既然高野弥生对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感兴趣,说不定是搞实验的。
这时高野弥生又说话,「老师的分析真让我佩服。我对那三个人的例子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女孩A的例子……」
浩子吃了一惊。女孩A是千寻。
高野弥生从包里取出那本杂誌,翻到浩子那篇论文那里。浩子没办法,只好跟她一起看论文。
「总之,关于对浓淡的反应这一点是非常显着的。还有第二节、第八节、第四节、第五节,提到了颜色刺激。女孩A在日常生活中,精神是非常紧张的。」
「啊,现在的孩子嘛,口常生活多少都有些紧张。」
「没有那么简单吧。老师的分析也不只这一点啊。比如第一节的『两个恶魔从两侧袭击人』,第三节的『两个人正在把孩子撕裂』,都是具有攻击性和紧张感的分析嘛。」
「都在字面上没有什么深意。」浩子后悔把千寻的心理测试内容写进了论文。
「体验型,好像属于内向型的。还有,反应数18,是很少的,而新奇反应却非常之多,这让我大吃一惊。心理测试中这方面的异常回答也很多吧。」
「没有那么多。」浩子心想,高野弥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第五节里有『拿着一把巨型剪子的恶魔』,真是扣人心弦。」
浩子再也忍不住了,「请问,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想问的是第二节里跟『从人的肉体里把灵魂抽出来』相关的问题。老师在论文里说,『说这话的孩子5岁的时候,山于交通事故昏迷了两天,徘徊在生死线上』
「对啊,怎么了?」
「女孩A有过临死体验,对吗?」
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高野弥生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浩子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她的圈套。
「果然如此。跟您说实话吧,我正在从事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其中一部分就是临死体验。我希望见见这个女孩A,请您协助。
浩子气得太阳穴上的血管砰砰直跳,「这关係到学生的隐私,不能告诉您!」
「您别这么说呀,清您无论如何帮帮我的忙。」
「不行!我必须拒绝您!」
听浩子这样说,高野弥生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也许你不知道,我们的研究,是一项心理学只能望其项背的、开闢一个人类知识新天地的研究!您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得採取为科学研究做贡献的态度!」
浩子站起来,鄙视地看着高野弥生,「没错儿!我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可是您呢,勉强都算不上个研究者!」
高野弥生张口结舌,「别,别……这个……」
「请回吧!」
在浩子的气势面前,高野弥生的脸色变得苍白,夹起她的包,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个高野弥生到处打探,终于知道了女孩A就是千寻,于是在放学的路上等着她,还跟着千寻回家,要求千寻协助她的实验,结果被千寻的叔叔撞见,发生了争吵。」
由香里失望极了。看来这个高野弥生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
浩子接着说:「还有那个森谷龙郎,没想到他这么急着让千寻出院。身边有了森谷龙郎,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绝对好不了。一定要想个办法!」
由香里决心已定,即使暴露了自己有感情移人功能这个秘密,也要战斗下去!就这样对千寻弃而不顾,会后悔一辈子的。想到这里,由香里对浩子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儘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儘力协助您!」
浩子激动得双手紧紧抓住了由香里的肩膀。
一个星期以后的3月10号晚上,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喜讯。
由香里在这一个星期里,走访了许多临时避难所和临时住宅。千寻出院一个星期了,还没去学校。由香里每天都给浩子打电话,俩人都还没有想出什么打开局面的好办法。
「梅田站到了!梅田站到了!」车厢里的广播使由香里睁开了眼睛。至多不过巧分钟的路,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近几天,由香里让自己暂时忘掉千寻,集中精力从事志愿者活动,相当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