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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栗虫太郎 字数:15725 更新:2022-11-09 08:17:58

序章:

由于法水未公开已解决圣阿雷基赛修道院的杀人事件,所以在谣传事件陷入迷宫的第十天,主持调查工作的主管不得不放弃追查杀害拉札列夫的兇手。这是因为有四百年历史、从臼杵耶稣会神学林时代以来就被称为神圣家族的降矢木宅邸中,突然出现如黑色疾风般、被毒杀的惶恐。这楝被一般人称为「黑死馆」的降矢木宅邸被谣传终有一天必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恐怖事件。当然,这种臆测出现的原因,与降矢木宅邸被说是博斯普鲁斯海峡以东独一无二的建筑物有很明显的关係,即使是见惯这种极端华丽的凯尔特·文艺复兴(CelteRenaissance)式城堡的今日,都会因为其尖塔与了望台的设计线条而产生奇异的感觉——简直就像见到古老地理书上的插画。而且,明治十八年落成之初,由河锅晓斋与落合芳几为宅邸画龙点睛所绘的龙宫公主画像所产生的眩惑感也随着物换星移而日渐淡薄。到了今日,不论建筑物或人皆已失去幼稚幻想的残片,适度的天然变色形成了荒凉的斑驳痕迹,彷佛侵蚀了石面,在不知不觉间化为笼罩宅邸的轻雾。

因为这样,整栋宅邸看来像一处朦胧的神秘地带。但是,被说为妖氛之地其实因为宅邸内层层叠叠的无数谜团,而非来自据称模仿布洛几斯城墙的墙壁。事实上,这楝宅邸落成迄今曾发生三次动机不明的离奇死亡事件,并被认为互有关连,再加上除了当代主人旗太郎之外,家族中还包括组成弦乐四重奏、足不出户的四位外国人。据说他们从婴儿时期迄今,四十年的漫长期间内从未离开宅邸一步……附和着这样的传说,黑死馆前自然有如笼罩一层铅灰色的蒸气墙壁。

画中的人物与建筑皆腐朽殆尽,看来彷佛大型癌细胞,也正因如此,若站在遗传学观点来看这种具有历史价值的家族,可能会觉得那像是奇形怪状的蕈类;若从已故的降矢木算哲博士的神秘个性来推敲,再考虑到现在的异样家族关係,又会觉得似是阴森森的废寺。

当然,这些现象的任何一种很可能都只是出于臆测的幻视,然而,其中似乎存在着会破坏神秘谐调的奇妙气氛乃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这种如瘟疫般的气氛产生于明治三十五年、第二桩离奇死亡事件发生之时,加上约莫十个月前算哲博士的诡异自杀——继承者旗太郎只是个十七岁少年,以及失去家族支柱的影响——而造成更严重的龟裂。而且,世人逐渐开始深切感受到,若人类内心中有恶魔存在,必会自龟裂处将剩下的人们拖入犯罪深渊,亦即引发出乎意外的自毁之恐惧。

然而出乎预期地,降矢木家族的表面却未出现任何沼气般的泡泡,这可能是因为那有如瘴气似的空气尚未达到饱和的关係吧!不,与平静的水面相反,当时黑暗的水底下已注入强力瀑布似的水流,逐渐淤积的水流突然化为骤狂的暴雨,企图让神圣家族中的每个人之血液停止循环。而且,事件中的惊人深奥与神秘导致法水麟太郎除了面对极尽狡狯能事的兇手之外,还必须与已离世的人们搏斗。

在事件开幕之前;笔者必须先记述法水手边搜集到的关于黑死馆的惊人调查资料,这虽然是他对中世纪乐器、福音书抄本与古代时钟的偏奇兴趣之起源,但是那种外人看来可说是毫无遗漏的搜藏也难怪连检察官看了都忍不住叹息出声,哑然无语。见到法水这种瘦身似的努力,应该会明白他确实倾听过水底洪流的声音。

这天——一月二十八日清早,生来就不太健康的法水,因为在风雪的拂晓发生的事件所带来的疲累尚未完全消除,一听到前来造访的支仓检察官述及杀人之事,立刻露出厌烦神情,似乎在说:啊,又来了吗?

「法水,这次可是降矢木家呢!而且是第一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夫人被毒杀。」检察官说。

听后,映现在检察官瞳孔中的法水脸孔立刻溢满灿烂神采,忽然站起来,转身进入书房,不久,手上抱着一叠资料回来,一屁股坐下。

「支仓,放轻鬆吧!如果全日本最不可思议的家族发生了杀人事件,就必须要有花费一、两个钟头在预备知识上的心理準备。在之前的狗园杀人事件中(编注: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的作品之一),中国古代陶器只是单纯的装饰品,可是,已故算哲博士的收藏品则是自卡洛琳王朝以来便有的工艺品,很难说其中没有掺杂波西亚之壶,但是,像福音书抄本那种东西,并非一看就能了解,所以……」说着,他将<一四一四年圣加尔寺挖掘记>与另外两册书籍拿到一旁,递出斜贴着绫布外皮、装订华丽的一册书籍。

「徽纹学?」检察官愕然惊呼。

嗯,是寺门义道的《徽纹学秘录》,已经属于稀有的珍品。对了,你看过这种奇妙的徽纹吗?」法水指着用二十八叶橄榄冠包覆DFCO四个字母的奇妙图案。「这是从天正遣欧使之一的千千石清左卫门直员开始的降矢木家徽纹,为何以丰后诸侯法兰西斯柯·休庵(大友宗麟)的花押为中心,包覆一部分佛罗伦斯大公国的市徽旗呢?请看底下的注释。」

——在《克拉西奥·阿克瓦毕(耶稣会会长)回忆录》中的、居·麦克(即千千石)送给杰纳罗·科巴达(威尼斯的玻璃工人)之文。

(前略)这天,巴达利雅修道院的神父贝雷里奥邀余参加圣餐,余抵达之际,很诡异地,大门一打开便出现一位高大的骑士,仔细一看,骑士身上佩带着巴洛萨寺领地的骑士徽章,如雷的眼眸圆睁说道:『法兰西斯柯大公妃卡贝萝·比安卡殿下在皮萨·梅迪吉家秘密生下你的女儿,命黑奴奶妈带着她在篱墙外等待,你立刻去接回。』余心中骇然,答应之后,骑士离去。余立刻悔改,领取赎罪符后离开修道院,但在归途的船上,黑奴在印度果阿死亡,于是将婴儿取名赎,创立降矢木家。然而,回国后,余心妄想散乱,并不觉天主有助吾消除诱惑之隙碍。(以下略)

「也就是说,降矢木家族的血缘开始于据称是卡德莉娜·迪·梅迪吉私生女的卡贝萝·比安卡。这对母女均是恐怖的残虐罪犯,卡德莉娜是有名的杀害近亲之人,也是在圣贝西尔穆斋日带领残杀行动的人;她的女儿则是在毒女人卢可蕾蒂雅死后一百年,再度出现并与之不相上下的恐怖人物,被称为长剑的暗杀者。传至第十三代以后,又出现算哲这位异样的人物。」说着,法水取出夹在书末的一张照片和西洋报纸的剪贴。

检察官好几次掏出手錶看着,说道:「听了你的说明后,我大致了解天正遣欧使的始末。不过,四百年后发生的杀人事件与祖先的血缘又有什麽关係呢?的确,在悖德之点来说,史学、法医学与遗传学是相通……」

「没错,通常法学家还会想附上一首诗。」法水对检察官的讽刺忍不住苦笑,接着道,「不过也不是没有例证。夏尔科的随笔中记录着,科隆有一位哥哥开玩笑地对弟弟说,祖先乃是曾经除掉恶龙的圣凯奥格,结果这位弟弟杀死暗中批评修女的下女。另外,菲立浦三世焚杀全巴黎的麻疯病患的事迹在传至第六代之后,已落魄的贝特兰也想有样学样地焚杀所有花柳病患。夏尔科定义这是由于血统意识引起的帝王性妄想。」

说完,法水催促检察官赶快继续看面前的东西。

照片是穿插在自杀报导中的算哲博士,是个白鬍须长及夹克最底下的钮扣、彷佛灵魂的苦闷在心底熊熊燃烧、神情忧郁的老人。但是,检察官的视线一开始却被另一张外国报纸所吸引。那是一八五二年六月四日出刊的《曼彻斯特邮报》,虽然只是一篇标题为<日本医学生被逐出圣鲁克疗养院>,下方并注明「约克特派员报导」的小新闻。但是内容却令人不禁瞠目。

——从布朗史瓦克普通医学学校受託前来的日本医学生降矢木鲤吉(算哲的前名)因为与理查·巴顿等人交往而深受瞩目之际,又因与诽谤耶克斯塔教区主教、目前正被争论是否疯狂的术士罗纳德·坤西密切交往,本日被送回原籍学校。坤西因持有可疑的巨额金币,经严密追查后,自白说是将秘藏的布雷手写本维慕格斯咒语法典、瓦第冯一世触疗咒语集、希伯来文手写本犹太秘释义法(神秘数理术,包括诺塔利亚、狄姆等人提出的各种术法)、亨利·克拉穆梅尔的神灵手书法、编者不明的拉丁语手写本加勒底亚五芒星招唤术、以及荣光之手(腌渍绞刑犯手掌后风乾之物)等让与降矢木所得。

法水以亢奋的语气对读完的检察官说:「因为得到这样东西,我才知道算哲博士与古代咒法的因缘。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如果维基格斯咒语法典藏在黑死馆的某处,那麽除了兇手以外,我们还得面对另一个敌人。」

「为什麽?咒法书和降矢木家又有什麽关係?」

「据说维基格斯咒语法典是所谓的技巧性咒术,利用诅咒与邪恶的外衣包覆住现代的正确科学。本来,维基格斯这个人乃是拥护阿拉伯、希腊科学的席维斯塔二世的十三位使徒之一,但是这些人却有勇无谋,竟在罗马教会发起大启蒙运动,结果其中十二人被视为异端而遭焚杀,只有维基格斯秘密遁逃,完成这本技巧性咒术。据说后来波卡尼格洛的筑城术、瓦邦的攻城法、杜霍克罗萨的魔镜术、卡里奥斯特罗的鍊金术,甚至波基杰尔的瓷器製造法到荷亨海姆与格拉哈姆的治疗医学都曾深受影响,所以非常惊人。另外,犹太秘释义法号称能创造四百二十种暗号,其他东西则皆为所谓的纯正咒术,尽属荒唐无稽之物,所以,支仓,我们真正应该害怕的只有维基格斯咒语法典一书。」

虽然后来事情果然如法水所预测地发展,不过当时检察官并未放在心上,他趁法水到隔壁房间换衣服时,拿起另一册书,打开摺起的部分,是明治十九年二月九日出刊的《东京新志》第四一三号中刊登的田岛象二(醉多道士,<花柳事情>等文的作者)的杂文,篇名为<当世的零保久礼博士>。

——此次浪迹之行尽多趣事。(十数句閑谈后,插入如下的文字)近来大山街道之所以吸引观光客,乃是由于神奈川县高座郡葭钊出现一座彷佛龙宫的西洋城堡。该建集物是由长崎的大分限(译注:地方官名)降矢木鲤吉所建,以下述其由来。

鲤吉先是在小岛乡疗养院接受荷兰军医梅迪尔霍德的指导,明治三年举家迁居东京后,旋即赴德国进入布朗史瓦克普通医学学校就读,后来转至柏林大学,钻研八年后得到两项学位,预定本年初回国。两年前,他已经先派遣英国工程师克劳特·戴克斯比至前述之地闭工兴建号称国内前所未有的大型西洋建筑,据说是为博取他的异国妻子——法国布萨森人——德蕾丝·西诺莉的欢心,所以周遭景物与萨佛斯穀类似,城堡则模仿德蕾丝家的托勒威纽庄的城堡,以绝其思乡之念。即使如此,在回日本的船上,可怜的德蕾丝仍因发高烧而死亡。另外,讽刺文学家大鸟文学传士还指出,这座城堡连中世纪城堡惯见的屋顶皆削除掉,并模仿据说曾收容黑死病死者的布洛凡斯城堡的城墙,讥嘲其为黑死馆。

检察官读完时,法水也换好外出服再度出现。但法水却深深埋坐在椅子中,对着正好响起的执拗电话铃声蹙眉。

「大概是熊城在催促吧?反正尸体不会自行跑掉,我们晚一点再过去,先告诉你在黑死馆落成之后发生的三桩离奇死亡事件,以及算哲博士被视为难解之谜的行径。算哲博士回国后被日本的大学颁赠神经病学与药理学两项学位,但是他并未担任教授,而是默默过着隐居的单身生活。有一点必须特别注意的是,博士不仅连一天都未曾住过黑死馆,还在明治二十三年将只落成五年的黑死馆内部大幅翻修,也就是重新修正戴克斯比的设计。然后自己在宽永寺后面另建宅邸,让弟弟传次郎夫妇居住在黑死馆。

直到算哲博士自杀为止的四十多年岁月,他可说是没没无闻地生活着,在着作方面只有一篇<关于杜德尔家梅毒与犯罪的考察>,至于在学术界的活动,说是仅止于和八木泽医学博士的辩论也不为过。当时情形是这样,明治廿一年,八木泽博士提出颅骨鳞部和显臑窝畸形者(编注:颅骨鳞部是头盖骨上方有如鳞片状的部位,显臑窝是太阳穴一带的头骨)的犯罪本质遗传论,算哲博士提出反驳,随后双方进行长达一年的大辩论,最后达成以人类进行遗传实验的结论。但,就在人们引颈企盼后续发展时,很不可思议地,可能是两人彼此达成了默契吧?对立突然极端不自然地消失。

与这项辩论无关,缺少算哲博士的黑死馆接二连三发生怪异的离奇死亡事件。最初是在明治廿九年,传次郎趁妻子住院期间找爱人神鸟操至黑死馆,当晚却被操用裁纸刀割断颈动脉,操也当场自杀;接下来是六年后的明治三十五年,成为鳏夫的算哲博士的堂妹笔子夫人,同样被她所爱的京都演员岚鲷十郎勒杀,鲷十郎亦在现场自缢而死。这两桩他杀事件并无所谓的动机,而是被视为不应该会发生之事,所以不得不判定为冲动性犯罪结案。

失去主人的黑死馆里,暂时以算哲的异母侄女、当时只有三岁的津多子为主人——你应该也知道,她目前虽然是东京神惠医院院长押锺博士的夫人,但是在大正末期曾是有名的新剧演员。到了大正四年,算哲的宠妾岩间富枝突然怀孕,生下现在的家主旗太郎,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三十多年,到了去年三月,第三次发生了动机不明的离奇死亡事件,这次轮到算哲博士自杀。」

说到这里,法水从一旁的资料里找出纪录。

「你看……」

——伤口贯穿左侧第五与第六肋骨之间,深入左心室,是被一般短剑刺入齐整伤口。算哲仰卧在房间中央,脚朝房门,头向内侧帷幔,双手紧握剑柄。面部表情呈现痴呆状鬆弛,带着些许悲痛的感觉。现场门户紧闭,室内光线昏暗,家人们也未听到任何声响。事实上,室内也丝毫不见凌乱。除了上述事件外,还听说死者抱着西洋女性玩偶进入室内仅仅不到十分钟,事件就已发生。说到玩偶,那是身穿路易王朝末年绫织服饰的筝身大小玩偶,置于帷幔后的床铺上,至于用来自杀的短剑,经推定并非死者的防身器具。另外,据调查所得,自算哲的日常生活着手,完全查不出自杀动机所在,一位将届天年的学者为什麽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着实苦于判断。——

「支仓,你觉得如何?与第二桩离奇死亡事件时隔三十多年,此事件的死因推定虽然清楚,可是一样有找不到动机的共同点,你难道不认为隐藏起来的内幕出现在丹尼伯格夫人身上吗?」

「这应该只是空泛的逻辑吧!」检察官的语气带着反驳意味,「第二桩事件之后,前后的关连已经完全中断。那位叫什麽名字的京都演员是降矢木家外的人,不是吗?」

「应该是吧!你也下功夫调查过了。」法水眼中露出夸张的神情,「但是支仓,最近出现的推理小说作家中,有一位叫小城鱼太郎的异样人物,此人在其近作《近世迷宫考察》中论及着名的裘达毕家族崩溃录。

裘达毕家族在维多利亚王朝末期曾经盛极一时,最终以与降矢木家族同样的形式灭绝。起初是身为宫廷诗文朗诵师的当代主人裘达毕準备入宫的早晨,当时他的妻子安——红杏出墙的谣传甚嚣尘上——送他出门,他假装要与她吻别,将手环抱着安的肩膀,突然抽出短剑刺向背后的帘幔,但是被鲜血染红全身而死的却是他的长子瓦尔达,惊骇万分的裘达毕回手一剑便刺入自己心脏。七年后,次子肯特接着自杀。据说他是因朋友将酒杯掷向他的脸颊要求决斗,但他却置之不理,结果成为讽刺标的,终至羞愧自杀。两年后,同样的命运降临到裘达毕仅存的女儿乔吉雅身上。她在结婚当晚,不知何故怒骂丈夫,结果对方一气之下将她勒杀于床上。而这就是裘达毕家族的末日!

然而,小城鱼太郎在这些只能以命运论解释的三桩事件里发现了科学性的原因,下了『只是因为如闪电般瞬间产生于右侧脸颊的格布勒麻痹之遗传』的论断。也就是说,裘达毕之所以会刺杀长子,乃是因为妻子的手即使碰触到他的右颊,他也毫无感觉,于是误判妻子的手是伸向躲藏于背后帘幔里的情夫,而造成这样的结果;次子的自杀当然就更不用解释了;女儿应该也是因为格布勒麻痹而表明对丈夫爱抚的不满,结果惨遭杀害。

当然,推理作家总是习惯擅自幻想情节,不过对降矢木的三桩事件来说,多少暗示了其关连性,而且也能开拓视野。然而,这些事应该不只局限于遗传学的狭窄领域,会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背后绝对隐藏着令人无法想像的可怕内幕。」

「嗯,若是继承者被杀害,这倒是有可能,但是,这次是丹尼伯格夫人……」检察官轻轻摇头,反问,「对了,刚刚的调查报告中提到的玩偶是……?」

「代表对德蕾丝夫人的回忆。似乎是博士向柯贝兹基(波希米亚着名的傀儡玩偶工匠)订製的等身大小自动玩偶。但是,更令人费解的是弦乐四重奏的四个人,他们自婴儿时期就被算哲博士由国外带回日本,听说四十多年来从未呼吸过黑死馆外的空气。」

「不,有少数评论家曾在一年一度的演奏会上见过他们。」

「原来如此。他们的皮肤一定都呈现恐怖的白腊色吧?」法水凛然,「博士为何让那四人过着这样的奇怪生活呢?还有,这四个人为何会默默地服从呢?然而,在日本,人们只是对此现象感到不可思议,却没有人想深入调查,还好我偶然在美国发现一位好事者,他将这四个人的出生地与身分调查地清清楚楚。我想,这应该是关于这四个人的唯一资料吧!」法水拿起桌上最后的文件,那是一九○一年二月号的《哈德福特福音传教士》杂誌:「你读读看。作者叫华洛。内容在记述教会音乐的部分。」

——听说了日本某处仍存在着拥有纯中世纪风格的神秘音乐人,这或许可算奇中之奇吧!回溯音乐史,以往也只有曼海姆侯爵卡尔·狄奥托曾经在斯图盾根城堡培养过六位蒙面乐师。于是我被这个有趣的传说吸引,想尽各种办法深入调查,终于查出这些乐师的身分。

第一小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是奥地利基罗尔县冯利安柏村狩猎区监察长维里克的第三个女儿;第二小提琴手嘉莉包妲·赛雷那是义大利布林迪西市的铸金师加利卡里尼的第六个女儿;中提琴手欧莉卡·克利瓦夫是俄罗斯科卡萨斯州塔根兹西斯克村的地主穆格基的第四个女儿;大提琴手奥托卡尔·雷维斯是匈牙利康达图镇的医师巴德纳克的第二个儿子。每人均系出名门。但是乐团拥有人降矢木博士是否真是学习卡尔·狄奥托豪奢的洛可可嗜好则完全不明。

法水有关降矢木家族的资料只有这些,但是其複杂至极的内容却让检查官的头脑混乱不已。当他脸上浮现恐怖神色沉吟时,维基格斯咒语法典这个名词却如梦中见到的白花般,一直停伫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至于法水,这时的他又如何能够预知,在他面前将横亘着可称为杀人史上空前绝后的异样尸体呢?

一、荣光的奇蹟

私铁T线到终点站已进入神奈川县。在抵达能够眺望黑死馆的丘陵之前,绵延着橡树防风林与竹林,完全是不足为奇的北相模景观,可是一旦上了丘陵,俯瞰的风景整个大异其趣,可说是酷似马克白领地柯达所在的北苏格兰。这里没有树、没有草,彷佛海风吹至此地之前,水份就已尽失,不带湿气的土壤表面风化成灰色,看起来很像岩盐,凹凸状平缓倾斜的底部似是乌黑的湖水。这样荒凉的景物一直延伸到位于钵状底部的墙壁。据说造成赭土褐砂是因为建设当时所移植的高纬度植物在转瞬间死亡殆尽。不过直至大门之前,有一条整修良好的车道,主楼有一片被削去、称为「破墙挺崩」的墙壁下方有一扇蓟草与葡萄叶饰纹的铁门。

这天,因为前晚下了一场冬雨,厚厚的云层低垂,可能再加上气压的变化,感觉上有一股很奇妙的暖和感。时而闪电轻掠,紧接着抱怨似的雷呜闷响。在这样的暗郁天空下,黑死馆巨大的双层建筑、特别是中央的教堂尖塔与左右两侧的了望台,均被抹上一笔笔的淡黑色,全体形成泛亮的黑白画作。

法水将车停在大门前,走向前院。城墙背后有蔷薇缠绕的低矮红格子墙垣,其后则是呈几何图案的卢·诺德尔式的花园。贯穿花园的步道上处处设有列柱式小亭、水神、裸女或滑稽的动物雕像,红砖斜列拼铺的中央大路两侧边缘则铺上碧色釉瓦,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点缀式铺设吧!主建筑物被修剪整齐的水松树篱环绕,城墙四周的树篱修剪成各种动物形状或缩写字母,两旁有黄杨或丝杉的盆栽。另外,修剪整齐的水松树篱前方有诗人群像的喷泉,法水一走近,喷泉马上发出奇妙声响,同时开始冒起水烟。

「支仓,这就是所谓的惊骇喷泉,这个声音与如子弹般喷出的水,全都是利用水压。」法水避开飞沫,淡淡说着。

检察官因为这种巴洛克的炫弄技巧有了厌恶的预感。

法水站在树篱前眺望主建筑物。长矩形的主建筑物中央有半圆形的突出,左右有两列突出的房间,只有这部分的外墙是以灰泥贴上蔷薇色的小块石片,形成九世纪的朴素前罗马式风格。这部分一定就是教堂。然而,突出房间的窗户却是嵌入拱形格子中的蔷薇状玻璃,中央墙壁也有绘上十二星座的彩色玻璃作成的圆花窗,或许就是这种样式的矛盾引起法水的兴趣吧!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部分皆是用玄武岩的石片堆积而成,窗户也高达十尺,形成严密封锁。玄关在教堂左侧,如非见到装着叩门环的大门旁站着便衣刑警,恐怕法水的考据之梦永远都不会清醒。

但是,在这期间;检察官仍不断感到法水神经紧绷。因为法水从疑似钟楼的中央高塔开始,循着外型怪异的屋窗与烟囱林立的部分朝左右的了望台等陡峭的屋顶观察一遍后,将视线下移,面对墙壁不住颔首,这样的态度反覆多次,很明显像是正在比较检讨什麽——果然如此!连尸体都还没见到,法水就已经开始在摸索这座城堡的气氛,企图自其中摘出结晶之物。

玄关尽头是大厅,在此等候的老佣人在前带领众人至右手边的大楼梯间。这里的地板是镶缀了百合与暗红色七宝图案,与接近天花板、旋绕廊的壁画形成对比,将中问毫无装饰的墙壁衬托得更加引人注目,形成难以形容的颜色。走上呈马蹄形向前方两侧伸展的楼梯,来到所谓的楼梯走廊,这里还有一道短楼梯延伸至楼上。楼梯走廊的三面墙上各挂着一幅画,中问挂着的是喀普利艾·马克斯所作的<解剖图>,左边是杰拉尔·大卫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右边则是德·托利的<一七二○年马赛的黑死病>,三幅都是纵七尺、宽十尺以上的放大複製画,虽不知为何只挑选这类阴森作品,但其意图颇令人起疑。

不过,最先吸引法水目光的却是<解剖图>正前方并列的两具中世纪盔甲武士。两者均手握旌旗旗杆,桿尖垂下的缀织在画面上方彼此密接,右边缀织是身穿魁克派教徒服饰的英格兰地主摊开领地地图、手持製图尺,左边缀织的构图则是罗马教堂的弥撒。

两者皆是上流家庭代表富贵与信仰的常见象徵。检察官本以为法水只是看看而已,谁知他却找来佣人问道:「这两具盔甲武士一直放置在这里?」

「不,是自昨夜开始放的。七点以前放在两侧楼梯的旁边,八点过后才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是谁弄上来的。」

「原来如此,只要看过孟迪邦侯爵夫人的克勒尼庄就知道,盔甲武士放置在楼梯的两侧是常规。」法水颔首,面对检察官,「支仓,你试着抬看看。怎麽样,很轻对吧?这当然没有实际用途。自十六世纪以来,盔甲纯粹只作装饰之用。但在进入路易王朝以后,镂雕的技巧转为细腻,增加了厚度上的需求,最后成为穿上后却走不动的重量。因此从重量上来推断,这应该是多纳太罗以前的作品,可能是马萨哥利亚或桑索维诺的作品吧!」

「嘿,你什麽时候变成菲洛·凡斯(编注:推理作家范达因笔下艺术气息浓厚的名侦探)了?只要简单一句话『并非无法抱起来的重量』就够了,何必故意解释一堆呢?」检察官猛烈嘲讽,「不过,这两具盔甲武士不能摆在楼下吗?或是有必要摆在楼上?」

「当然有必要摆放在这里。你看这三幅画作,是瘟疫、刑罚和解剖,对不对?然后兇手再加上一项,就是杀人。」

「别开玩笑了!」检察官忍不住瞪大眼。

法水用略带亢奋的声音接道:「无论如何,这是此次降矢木事件的象徵,兇手揭起大旗宣告进行杀戮,或许这也代表兇手对我们的挑战。支仓,你仔细看这两位盔甲武士,右边的右手握住旗杆,左边的左手握住旗杆,对不对?但是如果考虑到摆放在楼梯旁的时候,应该是右边的左手握旗杆,左边的右手握旗杆,如此整个画面才会平衡,所以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是遭人左右错置了,亦即,由左至右本来是代表富贵的领地旗,再来是代表信仰的弥撒旗,错置之后……就表现出兇手恐怖的意志。」

「怎麽说?」

「Mass(弥撒)与acre(领地)呀!你连起来读读看,信仰与富贵现在变成了Massacre,也就是屠杀。」法水望着哑然的检察官,「但,应该不只有这样的意义吧?我打算从这两个盔甲武士的位置找出更具体的含意。」

说着,法水转头问老佣人,「昨晚七点至八点之间,没有人目击盔甲武士的状况吗?」

「没有。很不巧,当时我们都在吃晚饭。」

之后,法水将盔甲武士一片片地分解,也调查了周围画作与画作之间的笼形壁灯与旌旗的背面,以及<解剖图>上方,但却一无所获。画作的该部分只是在背景的外围杂然配列着各种颜色的条纹而已。接下来,众人离閑楼梯走廊,往上走上另一层楼梯,这时,法水不知想起什麽,突然出现奇异的举动——本来已走到楼梯中问,但他却折返下楼,来到大楼梯顶端,从口袋里取出格子纸的记事本,数着楼梯的阶数,一面画入某种闪电状的线条。

这样一来,检察官也不得不折回了。

「没什麽,只是做一下心理思考。」法水似是顾忌楼上的老佣人,低声回答检察官的问话:「等我获得确切答案之后会告诉你,因为目前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材料。我只能够说,刚刚上楼时,玄关那边好像传来警车的引擎声,但那位佣人却能同时听到理所当然会被那响亮的声响所掩盖的某种轻微声音。支仓,要知道,在一般状态下,那是无法听见的声音。」

法水是如何得知这种极端矛盾的现象呢?然而,他又立刻接着说:「虽然如此,不过那位佣人毫无嫌疑。」连佣人的姓名都不想问,当然很难判断结论,这等于是他提出的一个谜题。

楼梯尽头接着一道走廊,上了楼梯顶端随即面对一间戒备森严的房间,铁栅作成的房门后面是几阶石梯,房间深处有着似是金库门板的泛光黑漆。但是,当法水知道那里乃是古代时钟的储藏室,了解收藏品的惊人价值后,便能体会搜藏者为何如此警戒了。走廊以该处为基点向左右延伸,由于每一区都有门户,因此走廊有如隧道般黑暗,连大白天都必须点亮龛内的电灯。左右墙上只有烧绘的红线是唯一的装饰。

不久,在右边尽头处左转,来到方才的走廊对面。法水的侧边出现短短的拱廊,排列在列柱后的是日式盔甲。拱廊入口设置于大楼梯间圆形天顶下的圆廊,尽头可见另一道走廊。法水看着入口左右的六辫形壁灯,正想进入拱廊内时,也不知道看见什麽,竟愕然停住。

「这里也有。」法水指着左侧一列饰盔甲(摆饰于盔甲柜上之物)中最前面者。

检察官略显厌烦地反问:「那具上面有三支黑毛鹿角头盔的绯缄缀盔甲又有何奇异之处?」

「头盔被换掉了。」法水淡漠地回答,「在对面的全部都是吊盔甲(吊在空中之物),看缀钉即知,在第二具的滑革胴甲胄上乃是地位较高的年轻武士戴的所谓狮子噙台星前立胁细锹的头盔,但是,这边却是在优雅的排缄上配戴兇猛的黑毛鹿角立头盔。支仓,人们常说,一切的不谐调都潜藏着邪恶意志。」说着,他向佣人求证这件事。

佣人脸上浮现惊叹之色,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在昨晚之前,一切都如你所说。」

他们继续穿梭在左右并排的无数盔甲之间,直至对面走廊。那是个封闭的空间,左侧的房门通往主建筑侧面螺旋梯上的露台,右侧第五扇门则通往命案现场。厚重房门的两面皆是耶稣医治佝楼病人的古朴构图浮雕,然而,仅是一门之隔,里面却有尸体横陈。

开门后,见到熊城调查主任正面对着一位背向门口的廿三、四岁妇人。他苦着一张脸,咬着铅笔上的橡皮擦,一见到两人,好像在责怪他们迟到般,瞪着眼,冷冷说了声「法水,死者在帷幔后面」,同时停止对妇人的讯问。

熊城在法水到达的同时随即放下自己的工作,他的表情时而掠过茫然似的迟缓阴影,从这点便不难想像帷幔后的尸体对他带来何等严重的冲击。

法水首先看向眼前的妇人。妇人有一张带着可爱双下巴的圆脸,虽然称不上绝色,不过圆润的眼瞳与青瓷般透明的眼白,以及吹弹可破的小麦色肌肤都非常有魅力。她自称是已故算哲博士的秘书,名叫纸谷伸子,身上穿着葡萄色的晚礼服,声音甜美,可是脸孔却因恐惧而变成土色。

等她离去后,法水开始在室内默默踱步。这个房间虽然宽敞,却相当昏暗,而且家饰很少,感觉很空蕩、寂寥。地板中央铺着以约拿在大鱼腹内为图的埃及织地毯,地毯下的地面是有色大理石与野漆树木片交互嵌组的车轮图案,两边的地面则是由胡桃和野漆树木片拼组,一直延伸至墙壁为止,处处镂嵌着象眼,散发中世纪风格的黯郁色泽。另外,高高的天花板上渗出已无法分辨木质岁月的黑斑,鬼气似的阴惨空气自该处静静往下沉澱。

房门只有刚才进入的那扇门,房间左边有两扇向侧院敞开的两段式金属窗,右边则是由数块石材堆砌而成、中央刻有降矢木家纹的大壁炉。正面垂挂如铅般沉重的黑天鹅绒帷幔。另外,从房门至靠壁炉的墙侧有个约莫三尺高的平台,上面摆放着背对背的裸体佝楼与着名立法者(埃及雕像)的座像。靠窗一隅以一扇高屏风隔开,内侧摆置长椅与两、三张桌椅。走向角落远离人群后,马上有一股刺鼻霉味袭来,壁炉架上积着约五分厚的灰尘,一碰触到帷幔,呛鼻的细尘随即自天鹅绒上飞起,带着银色光辉,如飞沫般散落。一见即知这个房间已多年未曾使用。

接着,法水拨开帷幔望向内部,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所有表情均停滞静止,不知道检察官的手自他身后反射地抓住他肩膀,更感觉不到检察官手上传来的剧烈颤抖,只是耳若雷鸣,脸孔似火般烫红,除了眼前惊人之物以外,整个世界彷佛消失无蹤。

看啊!躺着的丹尼伯格夫人尸体上绽放灿烂的圣洁荣光,恰似被一层光雾包覆,阴暗之中,与尸体表面有些许距离的半空中朦胧浮现流动的澄蓝光线,紧密笼罩着尸体全身。那种光具有冰冷清冽的虔敬气息,散发着乳白晕浊的部分甚至有着深不可测的神圣启示。死亡的丑陋因而呈现缓和端正之相,尸体全身溢满难以言喻的静谧,或许从那梦幻般的庄严中还能听见天使吹奏的喇叭。甚或更让人觉得,圣钟的隆隆响声立刻就要响起,神圣的荣光将化为四射光芒,令人不自觉地叹息出声:啊,丹尼伯格夫人的童贞受到神的讚美,在最后的恍惚之际,将被迎接为圣女!

光芒也照在痴愣站立该处的三人脸上。法水渐渐回过神来,开始进行调查。然而,窗户一开启,光芒便转为稀薄,几乎快要看不见。尸体全身僵硬,死亡应该超过十个小时以上。在这种情形之下,法水仍不为所动,也没忘记进行科学的调查与分析。他先确定尸体口腔内也有光芒后,将尸体趴卧,以小刀刺入背部的鲜红色尸斑,然后让尸体微侧,缓慢流出的血液立刻让光芒形成一层红晕,彷佛被隔开的浓雾,而鲜血便在两者的缝隙间蜿蜓流动。

检察官与熊城皆不忍直视如此凄惨的景象。

「血液中没有光芒。」法水放开尸体,怃然自语,「目前应该只能说它是一种奇蹟吧!已经证实光芒的出现并非外在因素,因为没有磷臭味,若说它是镭的化合物,那麽皮肤必然会出现坏疽,而且衣服上也会见到那种痕迹,所以,这的的确确是自皮肤中放射而出的光芒,而且,这种光没有热度,也无气味,是所谓的冷光。」

「所以,这可以算是毒杀吗?」检察官问道。

「嗯,看血液的色泽与尸斑就知道了,很明显是氰化物中毒。但是,法水,这种奇异纹身般的亮光又是如何造成的呢?这应该是属于耽溺怪异嗜好的你的专业领域吧?」熊城接腔,一向刚愎自用的他,唇际浮现难得一见的自嘲笑意。

事实上,除了奇怪的荣光外,还有另一个尸体现象令法水为之瞠目。丹尼伯格夫人躺着的床铺位在帷幔正后方,那是一张有着路易王朝风格的床,由桃花心木製作,床头饰纹为松球形的立花,床柱上方以蕾丝为顶罩。尸体几乎是靠右侧成俯卧姿势,右手像是扭至背后似地放在臀上,左手自床铺垂下,银色的头髮随意地扎在脑后,身穿单件黑色绫织洋装,鼻尖垂至上唇,十足犹太人相貌,脸孔扭曲成s型,死状无比滑稽。然而,所谓的不可思议乃是出现在两边太阳穴的徽纹状伤口。该伤口恰似纹身的试绘底图,像是以尖细的针尖在皮肤表层巧妙划出的浅伤,太阳穴两侧皆是直径约莫一寸的圆形,圆周是蜈蚣似的百足短线条,伤口虽然只渗出泛黄的血清,可是爬绕在这种更年期妇人的粗糙皮肤上,与其说是凄美,毋宁说更似乾燥的蛲虫尸骸,甚至更像恐怖的鞭毛虫所排出的长条粪便。要想推定该伤口的成因究竟来自内侧或外部实在是困难至极。

法水的视线在离开这凄惨的图案后,不期然地与检察官的视线交会,两人同时默然地颤慄,因为,伤口的形状正是构成降矢木家纹一部分的佛罗伦斯市徽的二十八叶橄榄冠(见上图)。

二、德蕾丝杀我

「不论怎麽看都只能认为是那样。」检察官结巴地向熊城说明降矢木家的徽纹后,接着道,「兇手让被害者停止呼吸后为何还不满足?为何要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行为?」

「支仓,」法水叼起菸,「重点不在这里,令我愕然的是,尸体是在被刻上这些徽纹的几秒钟后才停止呼吸,也就是说,这些徽纹既非在死后才刻上,也非在服毒前被雕上。」

「开玩笑!」熊城忍不住蹙眉,「你说被害者不是当场死亡,我倒想听听你的理由。」

法水的语气像在训斥不听话的孩童:「虽然这桩事件的兇手动作迅速隐密且穷兇恶极,不过我的理由非常简单,主要是因为你认定的强度氰中毒过于夸张。氰中毒之后,呼吸系统是有可能在瞬间麻痹,但是要到心跳完全停止至少还需要将近两分钟的时间,毕竟出现在皮肤表面的尸体现象是在心脏功能一哀退的同时出现。」说到这里,法水停顿一下,凝视对方,「只要了解这点,应该就能认同我的看法。你们看,伤口是巧妙地切割表皮所留下的,这点光看只有血清渗出即可明白,最主要的原因是,一般的活体在被切割时,皮下会溢血,伤口两侧绝对会肿起,而这些伤口很明显地有此现象。你们再看看其他割裂的伤口,并没有结痂,简直像透明的雁皮和纸,这则是尸体现象。若真是如此,那麽这两种现象就产生了严重矛盾,很难说明伤口留下时的生理状态如何,所以,若想获得结论,只要思考指甲与表皮是在何时死亡即可。」

法水精密的观察反而有加深伤纹之谜的感觉,检察官因此而再度颤慄,声音完全失去冷静:「一切等解剖之后再说。儘管如此,兇手引发尸光的超自然现象还不满足,又刻上降矢木家的烙印……我开始觉得这种圣洁的光芒带有某种极端淫虐的意志了。」

「不,兇手想要的并不是观众,而是要你刚刚所感受到的心理障碍。为何那家伙有这种病态般的个性呢?而且还具有相当的创造性……不过,若依海尔布洛尼的论点,最淫虐且具独创性的乃是幼儿。」法水微笑问道,「对了,熊城,尸体是自何时开始发光?」

「最初桌灯亮着,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到十点左右,结束了大致上的验尸行程,同时也完成这一区的搜查,关上房门,熄掉桌灯之后才发现……」熊城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所以,别说降矢木家人,连办案人员中都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另外,我说明一下直至目前的调查所得……昨夜,降矢木家举行某种聚会,丹尼伯格夫人在席上突然昏倒,当时是九点正。之后她被送至这个房间,由负责图书的久我镇子与管家川那部易介彻夜照顾。但是,到了十二点左右,被害者食用的柳橙中被人掺入氰酸钾,从口腔中的残留果肉渣里可以发现大量的遗留物,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是最初入口的一瓣柳橙,所以我认为兇手是藉着最初的一击正中目标。其他果瓣虽然留下,却未能检测出毒药痕迹。」

「柳橙?」法水轻轻摇动床铺顶蓬,喃喃自语,「这麽一来又多一道谜题了,亦即,兇手毫无毒药的知识。」

「可是,佣人中并未发现任何可疑者。久我镇子与易介都说丹尼伯格夫人是自己从盘子中挑选水果,而且,这个房间在十一点半左右便将房门上锁,玻璃窗与铁窗也都有菇状般的鏽蚀,当然没有自外界侵入的形迹。只不过,据说同一盘内的水梨是丹尼伯格夫人最喜欢的水果……」

「什麽,上锁?」检察官似乎对这点与伤纹之间所形成的矛盾深感愕然。

但是,法水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熊城脸上,冷冷说道:「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氰酸钾只是披上柳橙这个面具,但这更让人感到兇手可怕的惊人天份。你仔细想一下,那种具有明显异臭与特异苦味的毒药只用极端贫乏的柳橙当作伪装的迷彩,这不是很令人惊讶吗?何况还用了超过致死量十几倍的份量。熊城,你认为如此幼稚的手段为何能产生这种魔术般的效果呢?为何丹尼伯格夫人会伸手拿起柳橙呢?我认为,这乃是下毒者的荣耀,对他来说,柳橙是自伦贝西亚巫女出现以来,一种永生不灭的崇拜物。」

熊城闷不吭声。

法水似是忽然想起,问道:「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是?」

「今天早上验尸时判定为死后经过八小时,所以死亡时间与吃柳橙的时间完全符合。发现死者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半,在那之前,负责照顾死者的两人完全不知道出了意外,十一点之后也没人进入这个房间,另外,家族其他人的动静完全不明——这就是盛放柳橙的盘子。」熊城说完,床铺下取出银制的大盘子。

那是直径将近两尺的浅盘,外侧以俄罗斯拜占庭特有的生硬线条刻画出艾瓦索夫斯基的匈奴族狩猎驯鹿的浮雕,体底是一只想像而出的倒立爬虫,头部与前肢为台,长刺的身体成<字型弯曲,用后肢和尾巴支撑盘子,<字型的另一侧附着半圆形握把。盘里的水梨与柳橙全剖成两半,留下鑒识过的痕迹,不过当然没掺有毒物。但是,导致丹尼伯格夫人死亡的另一半柳橙上却与其他柳橙不同,出现了极端显着的特徵,它并非橙色,而是接近熔岩的橘红色,而且是颗粒硕大的品种,果肉也过度成熟而成赭黑色,感觉上似是凝固的血块般令人作恶,但是色泽却莫名地震撼神经。根据没有果蒂这一点来推断,泥状的氨酸钾应该是由该处注入。

法水的目光离开水果盘,开始在室内踱步。以帷幔隔开的这个部分与前面房间明显地大异其趣,这里的墙壁全漆上灰泥,地板也是相同色调,铺上素色绒毛地毯,窗户较前面房间稍小,也比较上面,所以室内感觉昏暗许多。提到灰色墙壁、灰色地板、黑色帷幕,会令人联想到昔日哥森·克雷格时代的舞檯布置,但是,这种缺乏活力的基本色调却让室内更加沉郁。

这里也与前面房间同样荒废已久,墙上厚厚的灰尘随着踏出的每一步洒落。室内的摆饰只有床铺旁的酒瓮型大橱柜,上面放置一本夹着折断笔芯之铅笔的记事本,一副被害者睡觉时取下的二十四度近视眼镜,镜框由玳瑁製成,还有一盏覆盖绘图绢罩的桌灯。近视眼镜的度数只是让轮廓模糊的事物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所以完全不值一顾。

法水用参观画廊般的步履悠閑地走着,他的背后响起检察官的声音:「法水,看样子奇蹟只存在大自然所有法则的彼方哩!」

「嗯,现在知道的只有这些。」法水淡漠地说,「兇手简直就像射箭般,只用一箭便将恐怖的氰酸钾射入对方腹内,而非其他裸露于外的身体部位。这也表示,在抵达最终结论之前,光芒与伤纹的出现乃为必要,换句话说,这两种行为是为了完成凶行的补强,可视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深远学理。」

「别开玩笑了,这理论未免过于空洞!」熊城愕然地打岔。

但是法水不以为意,继续他奇特的论调:「因为兇手必须侵入上锁的室内,并在一、两分钟内划出伤纹!这麽一来,这就与心理问题无关,而是牵涉到奇妙的生理问题。另外,右手看来似是被扭至背后,右肩有小小的钩伤也都是疑点所在。」

「不,这并非重点。」熊城冷冷地说,「这不过是被害者趴着吞下柳橙,瞬问变得无法抵抗罢了。」

「但是,熊城,在阿道夫·汉肯的古老法医学书籍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载,一位娼妓的手臂压在身体下,以侧躺的姿势服毒,却因为瞬间的冲击反而让麻痹的手臂动了,将毒药瓶丢向窗外的河中。所以,我认为重现被害者原始的姿势有其必要。另外,关于尸体发出的亮光,在阿布里诺的《圣僧奇蹟集》中……」

「不错,若是和尚,倒可能与杀人命案有关连。」熊城装出明显漠不关心的态度,然而却又忽然神经质地彷佛想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什麽东西。

法水头也不回地向背后出声:「对了,熊城,指纹呢?」

「可确认的指纹非常多,因为昨夜将被害者送入这个房间时,曾使用真空吸尘器打扫床铺与地板。不过很遗憾,未发现任何脚印。」

「哦,是吗?」法水说着,在尽头的墙壁前停下来。在那里,相当于常人脸孔高度的位置,留有最近曾被取下某种匾额之类东西的清晰痕迹。折回原来位置后,他好像在桌灯中发现什麽,突然回头望着检察官:「支仓,麻烦你关上窗户。」

检察官愣了愣,不过仍依言行事。

法水再度沐浴在尸体妖眩的亮光中,扭亮桌灯。这时,检察官才知道桌灯是用罕见的碳纤维灯泡,从而能想像应该是收起来以备急用之物。法水的视线在赭褐色灯光下,循着灯罩画出的半圆移动,在离方才发现匾额痕迹的墙壁约一尺前方的地板上做出某种记号后,才要求检察官关掉桌灯。室内恢複旧状,乳白色的户外光线从窗户射入。

检察官朝窗户方向叹息,吁出一口气:「你到底想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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