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如果那一天
我没有遇见你,
我就不会感觉
这样痛苦
这样悲伤
这样难受
不会这样泪流满面。
可是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也不会感觉
这样愉快
这样温柔
这样可爱
这样温暖
不会这样珍惜幸福。
我想要再一次遇见你,
在那耀眼的
透明的
无边的
宏大的蓝天下。
二一年五月十三日,我被宣告得了癌。
是的,我是不会忘记的。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的一天,一阵阵清冷的风刮来残冬的寒气。我叫樱井弘树,是个刚满十六岁的高二学生。
大家都叫我弘。
我有一个自由奔放的老爸和一个至今爱恋着老爸的纯真无邪的老妈。还有一个成天就知道和痞子们鬼混的老姐,不过,关键时刻,她总会助我一臂之力。
而且,我还有一个能够分享彼此的快乐和痛苦的女朋友,她是我无可替代的人。
她的名字叫田原美嘉。
我们在一所学校上学,同级。刚升高一的那年春天,我们相识了,随后开始了深入的交往。
时间过得真快,我俩建立人称「恋人」的关係。已经快一年了。在这短短的一年里,我俩经历了多得数不清的事,获得了许多感受。
比方说,悲伤。我原来的女朋友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她总是找美嘉的麻烦。有时候,她甚至为了芝麻大点无聊的嫉妒,竟不惜断送美嘉最宝贝的男友的前途。
比方说,喜悦。美嘉的肚子里奇蹟般地来了个小小的婴儿。虽说这婴儿最终由于美嘉流产而飞往天国去了,但我俩却因为这新的感受而连结得更紧密了。
「结束」这个词距离现在的我俩是那么遥远,相反,我俩甚至开始相信「永远」这种老套的词儿了。
我对美嘉的情「丝」和美嘉对我的情「丝」,就是这样强有力地、牢固地连结在一起的。
我俩的情「丝」以后也不可能断。我是这样相信的。我愿意永远这样坚信下去。
儘管我是这样坚信的。
升入高二过了一个月后,五月中旬的一天。
我和美嘉躲过了老师严厉的眼睛,溜出了学校,跑到了对于我俩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河滩。
「今天的天气忒好了。我直犯困!!」
我不停地揉着被暖风颳得发乾的眼睛,旁边的美嘉也是一只手轻轻地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扯着身边又细又长的茂盛的杂草。
后来,上高中后遇见了美嘉。美嘉成了对我来说无可替代的、最可宝贵的人。所以,在刚升入高二的冬春之交,在那应该是花儿开得最灿烂的季节里,我第一次带美嘉来到了这里。
美嘉第一眼看到这河滩,立刻吃惊得嘴巴张得老大。我在旁边瞧着她那夸张的样子,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她两眼放光,尽情地放声喊叫,尽情地欢笑雀跃起来。
从那以后,我俩每天都到河滩来,不知不觉地,这河滩成了我俩约会的地方,成了我俩吵架的地方,成了我俩和好的地方。总之,这里不能不叫做特殊的地方了。
「你过来,咱们一块睡会儿。」
我随意地躺在草地上,美嘉正专心致志地在拔杂草,我揪住她的校服袖子,往自己身边拽。
就在这个瞬间,没有恶意的太阳嘲笑般地从云层里露出了脸,强烈的光线照在我毫无防备的身上,太刺眼,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美嘉看见了我不小心现出的丑态,嘴角露出笑意。
为了掩饰窘态,我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过来。美嘉就像正等着我发话似的,立刻拿我的胳膊当枕头躺下来。
我用当枕头的胳膊轻轻揽住了美嘉的肩头。
美嘉的肩头就好像有颗心脏似的,一下接一下地静静地起伏着,我的全身彷彿也在随之起伏。
第一章(2)
「天哪,我太幸福啦!」
我无意中脱口而出的「幸福」这个单纯而又複杂的词,并非什么无聊的场面话,也不是眼下一时的感受,而是我毫无粉饰的肺腑之言。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直这样。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和美嘉快乐地在一起的话,该有多么幸福啊。
如果这幸福可以一直持续到明天、后天、下周、明年、几年后,乃至永远,该有多好啊。
对于现在的我俩,任何考验都是多余的。
我喜欢美嘉,美嘉也喜欢我。这个事实就足以使我感到幸福无边了。
我这样祈祷或许显得有些女里女气,或许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我还是在心底里偷偷地这样祈祷着。
我祈祷「永远」这个词一定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美嘉也幸福——」
这蓝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樱井弘树同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得的是癌。」
那一天是五月十三日,天气很晴朗。之前几天,我感觉身体不舒服,去医院做了检查。
我屁股浅浅地搭在生了锈的钢管椅上,旁边的老妈把手里拿着的绣花拎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钱包被摔得张开了口,硬币纷纷滚出来,演奏出刺耳的乐音,让人想堵上耳朵。
「大夫,您不是开玩笑吧?」
可怜老妈颤抖着声音,拚命挤出笑容问医生,指望得到一句「YES」的回答。
在距离我们一步远的地方,老姐耍酷似的抱着胳膊靠墙站着,既不去捡骨碌了一地的硬币,也没有露出半点慌乱,只是面无表情地来回变换着两只胳膊的位置。
这几年来,我确实一直感觉嗓子不大对劲。
不过,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而已,并不是特别难受。所以,我也就没怎么当回事。再说我身体一直挺健康,每天过得也很正常。
可是,最近我的嗓子越来越疼,说话时总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很不舒服。
「是恶性肿瘤,病名是——」
医生翻看着一张张病例和光片,轻描淡写地给我们说明着病情。
完完全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口气。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像这就是现实。
我感觉宽敞的房间里一片黑暗。
「根据切片的病理诊断——使用抗癌剂的化学治疗——」
我朦朦胧胧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医生的说话声。
什么?这家伙瞎说什么哪?
听着他一个劲地罗列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医学术语,以及那自鸣得意的悠悠然的语调,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黑暗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捲起了漩涡,我觉得自己将要被漩涡吸进更深的深渊去了。
救命!救命!救命!
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块地板,拚命地呼喊求救。
「瞎说,都是瞎说!」
这时,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起来。是老妈。
我的意识被这悲痛的哭声拽回到现实中来。我此刻的处境仅仅带有微弱的现实感。
老妈身后的老姐从兜里掏出一块棉手帕递给她,似乎是一早準备好的。一看见淡紫色丝线綉出来的精緻的葡萄,我嘴里不知怎么,冒出了酸水。
「哭什么呀?」
我蓦地站了起来。
这一瞬间的我的反应或许是出于本能,而不是理性吧。
由于我站得过猛,使得椅子向后倒去,巨大的杂讯正好和老妈的嚎哭声重合在一起。
癌吗?是我吗?骗人的吧?开玩笑吧?这是……做梦吧?
护士熟练地给我摩挲后背,好使我平静下来。站在护士旁边的医生叹了口气,又开始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讲起了我的病情。当时,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我想要当场揪光自己的头髮,把那些病例和光片子踩个稀巴烂,扯着嗓子玩命地笑个不停。
第一章(3)
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并没有付诸行动。或许我比自己想像的要冷静得多。
我们离开医院,刚一回到家里,老妈就从冰箱里拿出冻得硬邦邦的冰袋,裹上薄毛巾,轻轻地把它敷在哭肿了的眼皮上。
家里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房间里充满了碰一下就会烫伤手一般灼热而沉重的空气。
……真无聊啊。
这时,我忽然看见眼前立着的镜子里映出了自己,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这样照镜子了。
原本宽厚的肩膀似乎变窄变薄了。原本强壮的腰,现在能看见一条条清晰的肌肉了。
奇怪,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瘦了……
在别人眼里,也许没有太大的变化。
因为就连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的美嘉都没有发现哪。
不过,自己看自己,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对于一起度过了十六年的身体的变化,自己不可能发现不了。
镜子里的自己和以往的自己判若两人。看上去就像是潜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沖着现实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我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向后退着,直到后背猛地撞上了铝製的书架,书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书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千钧一髮之际,我迅速躲闪到了一边。
课本、漫画、杂誌……各种书籍散落了一地。
其中最先进入我的视野的是一本一次都没看过的、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的书。
那是一本《医学百科辞典》。
我把它轻轻拿起来,哗啦哗啦地翻到了想找的那页。
癌……癌……癌。
按照目录找到了医生告诉我的那个病名。它在医学辞典里赫然存在着。
这已经使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而且书上还写着:「最初发现肿瘤常常在颈部。有的硬,有的软,各种情况都有。」
我摸了摸脖子。在颈部发现的疙瘩是有些柔软的、肿瘤。
接下来是一排难懂的术语。它们使我一一回想起了医生的话。徒劳的逃避逐渐被现实取代,我能够冷静而平静地理解这一切了。
我是、真的、得了癌了。
「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我、会得癌、呀?不是我、也可以的、吧?为什么是、我啊?」
我头疼。噁心想吐。狂躁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内心的混乱、黑暗怎么也消失不了。
我攥起拳头,铆足了劲往墙上打去。墙壁发出一声闷响,被打出了一个浅浅的洞。
我觉得疾病什么的,永远跟自己都是毫无关係的词,更别说癌了。每当看到有关报道得了不治之症的人的电视节目时,我只是对他们抱以同情,觉得这些人真可怜,太不走运了,总认为这些离自己都是那么的遥远。
我一心想的是,将来结婚以后,和家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一直这样生活几十年,直到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然后等寿命那东西到了的时候,才安详地死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么想就像是一个乐天派做白日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