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毕业典礼过后两天的傍晚时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夕阳一直照到了我的肩头。
我从今天正式开始住院了。
用窗帘做的薄薄的隔断。令人生厌的房间。咔嗒咔嗒响个不停的窗框。惨白的电灯泡。难闻的消毒液味道。
难道说早晚有一天,我会习惯这种生活吗?到现在,我还是难以相信真的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费力地坐起来,拿起放在床底下的从家里带来的旅行包,取出一些要用的东西摆在盖着被子的腿上。
毛线帽、棉手帕,还有一支钢笔和一本笔记本。这本藏在书架最里面的笔记本是前天收拾行李时偶然看见的。
自从医生宣告我得了癌的那一天起,我就将自己体味到的欢喜和悲伤以及种种感怀,像写日记似的记录在了这本笔记本上,已经写了有好几页了。
我把本子和钢笔一起塞进枕头下面,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
渐渐地,我变得不愿意走出屋子,甚至连看外面的风景都反感起来了。除了治疗以外,我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
我躺在拉上了窗帘的病房里,神情木然地凝视着单调的天花板。
十月
一眨眼的工夫,住院生活已经过去了七个月。
身体状况虽然不见恶化,但也不见好转。
反反覆复,犹如一条线的时起时伏。
窗外凛冽的寒风飕飕地发出寂寞的声音,薄薄的窗玻璃被颳得咣当直响。
美嘉不会感冒吧。
有时,我会在这样的大风天,忽然想起美嘉。
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我就心里发酸,觉着难受、憋闷。
这时候,有人敲了几下门。
我没有搭理,望忐忑不安地试探着从门缝里探进了脑袋。
望毕业后干上了建筑这行,所以每次来都穿着工作服。他常常在劳累的工作之余,抽空来医院探望我。
「望君前来探望啦。可以进来吗?」
「随你的便。」
望的厚底鞋咔吧咔吧踩着一地的碎玻璃茬子,也不打听花瓶为什么会被摔成这副惨状,就在那两把寂寞的椅子里靠近我的一把上坐下了。
「今天我也是下班后直接来的,什么也没买。抱歉,虽说每回都这样。」
「反正我也不想吃。」
我冷淡地说着,朝拉上了窗帘的窗户那边翻过身去。
空气异常沉闷,感觉就像睡得太多而头痛似的。
压抑的情绪就像温泉一样咕嘟咕嘟地不断升温,热气使我的视野一片模糊。这情绪就像圆圆的水泡一样不断地冒出来,是那种叫做后悔的、可恨而又细小的水泡。
我怎么会说出那些话来呢。
你们有完没完哪。看你们就烦。开什么玩笑。成心说给我听的吧?你们是不是希望我赶快完蛋哪?你们嫌我碍事,巴不得我赶快死了算了吧?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不可能是真心话。
第二天,我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才醒来,支撑起倦懒的身体,将老姐给我买的「那本杂誌」的最后那页调查錶慢慢地撕下来,在这张纸的背面刷刷写了一行字。
「昨天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其实……」
写到一半,我就把纸撕了,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感觉不大对劲。我想要写的不是这些呀。
——前几天,他被宣告得了癌。
我脑子闪过了前些日子从老姐嘴里说出的这句话。
那是我被宣告得了癌几天之后的半夜时分。
我想要去洗手间洗脸,走到走廊上的时候,听见从老姐房间的门缝里传来老姐大着嗓门打电话的声音。
——嗯,是我弟弟。
我本来没打算偷听。可是一听谈话的内容是关于我的,就特别感兴趣了。
第四章(2)
老姐没有发现我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听起来。
——那家伙吧,总是装得满不在乎似的,其实对他打击挺大的。以前他就是这样,总是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真拿这小子没办法,可是到头来还是不能不管他呀。
老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从来没见老姐说话声音这么轻柔、这么微弱。
——反正,本来以为他得了癌会改变呢。可还是那样。还是那么不愿意麻烦别人。嗯,当然啦,一家人,哪能看着不管呢。
我又撕了一页杂誌,又一次在背面写了一句自己真实的想法,不再逞强了。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家人的重要性。虽然我现在还不好意思说出「家人是不可缺少的」,但在我今后的生命中,他们无疑是不可缺少的。
这张纸没準会变成废纸一张。
且不说对我的任性彻底失望的老爸,就连临走时说过再也不来了的老姐和第一次打我一巴掌的老妈,今天也不会来看我的吧。
我站起来,想呼吸一下久违的新鲜空气,刷地一下拉开了关着的窗帘,敞开了窗户。
刮到身上的暖风夹带着凉意,捲走了多余的情绪,只给我留下了积极的心情。这时,我突然看见一辆车发出刺耳的剎车声停在了停车场上。那是一辆老式的、看着眼熟的灰色小汽车。
从后座上下来的是老姐,手里照旧拿着一本今天新出的「那本杂誌」。
……她不是断然说过再也不来看我了吗?
接着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是老妈,手里拿着一只新玻璃花瓶和每次都会带来的黄色花束。
……黄色是幸福的颜色。老妈以前这么说过,看来还真没有说错啊。
最后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是老爸,不知为什么,剃成了和我一样的光头。
……难道他以为这么一来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老爸圆圆的脑袋跟我一模一样。不,也许应该说我跟他一模一样。
这新奇的景象简直可笑死了。我憋不住笑了出来。第一次见到老爸剃光头,觉得倒挺适合他。遗憾的是,比起我来还是差了点。
看见三个人英姿飒爽地朝医院这边走过来,我赶紧跳上床,连敞开的窗户都忘了关上了。
我将刚才写了一句话的那张纸,故意摆在显眼的地方,然后钻进被子里假装睡觉。
我倾听着渐渐走近的温暖的脚步声,再一次感受到了家人这条纽带的可贵。窗外,鹅毛大雪正在漫天飞舞。
住院生活开始以后,时间过得出奇的快。等我意识到,已经过去很多时日了。
今年的这个日子又来临了: 每年刺痛我的心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我有件事要拜託你。」我说完,表情严肃地等着望回答。
望趁我刚一走神的工夫,用手捏起藏在盘子死角的草莓,整个塞进嘴里,一边幸福地大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飞快地问:「让我帮什么?帮什么?」
「今年的零点,想让你代替我去扫墓。」
望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而且还声称早就有这个打算。
要把扫墓的地点和这么做的理由都说清楚的话,得费一番口舌的。好在前年我去扫墓时望就在我的身边,所以不用作什么解释他也全都明白。最重要的是,望是最可信赖的人,是可以被称为我唯一的好朋友的人。
我拜託望从我房间柜子里的大纸袋里,拿一只事先买好的装了点心的圣诞小红袜,然后再到什么地方随便买一束花,把它们一起摆上。
我有意没告诉他小手套的事,一是因为想要保留一件只有我和美嘉才知道的秘密;还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完全放弃找机会逃脱护士的监视、跑出医院的希望。
第四章(3)
「明白了!零点我会準时去的!」
「不好意思。拜託了。」
「好的!这种小事随时听候吩咐!」
儘管自己也有两条腿,却不能去,真是急死人。真是窝囊废。
一年前,我去扫墓时在公园附近偶然遇见了扫完墓往回走的美嘉。
今年美嘉也会去吧。如果我还能去扫墓的话,会再一次在那个地方像上次那样遇见她吧。
这时候的我,根本不可能想像到三天后发生的奇蹟。平安夜之后过了三天——十二月二十七日。
最近我总是睡眠不足,可是一过中午就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熟悉的香味。温暖柔和的梦境。
有人使劲摇晃我的肩头,香甜的睡眠被搅扰了。
「……弘!……弘!」
进入我的朦胧视野的是极度兴奋的老姐。她摇晃着我的肩膀,高声地叫着我。
我只记得老姐来看我,然后出去买饮料了。后来,在我睡着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真讨厌。什么事啊?」我伸着懒腰,咔吧咔吧地活动着脖子。
「有人给你补送生日礼物来啦!」
「什么?生日礼物?谁呀?」
「嗯,这个么——大概是长了天使翅膀的望吧。」
差不多一个星期前,我愉快地过了生日。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是,怎么有人给我送生日礼物来了?而且送礼物的人是长了天使翅膀的望?
天使应该是光着身子的,光着身子的望长着天使翅膀,轻飘飘地飞向空中。哇,完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坏。赶快从梦里醒过来吧!快醒来!这副情景光是想像都觉得可怕。
「耍我是吧。真没劲。」
「你要是这么说,后悔可别怪我。那可是你最喜欢的礼物。」
这怎么可能呢。
我最想要的东西,和那个时候一样……现在也没有变……
老姐从门缝探出头去,朝外面招了招手。
她的脸上露出了既高兴又紧张的神色。
我睡眼惺忪坐起身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沉重地靠在床头。
门轻轻打开了。
当我看到畏缩地出现在门口的身影的一瞬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怀疑归怀疑,我宁愿相信奇蹟。
「……美嘉?」
……她真的来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香味。
高中时代又复甦了。愉快的日子又复甦了。
从毕业典礼到现在虽然只过去了九个月,却彷彿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似的……觉得特别亲切。
美嘉和那时候完全一样,一点都没变。
我感到原来的感情又开始复甦了。猛然间,我被令人战慄的恐怖笼罩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家医院?」
「嗯??第六感呀。女孩子的直觉很厉害的!」美嘉故意装得很开朗地说道。
美嘉看到我这副憔悴的样子,肯定吓了一跳吧。可是她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吃惊的表情,比刚认识她的时候坚强多了。
她是突然之间降临的最美好的礼物。
把她送来的是长了天使翅膀的那家伙。
是望这小子乾的好事。
可能是觉着不自在,老姐赶紧自觉地躲出去了。于是病房里就剩下了我跟美嘉两个人。沉默在继续。
唯独在这个时候,平常小孩在走廊里乱跑的声音和护士追赶他们的脚步声,以及汽车发动机的噪音都躲藏起来了,听不见了。
「你过得好吗?」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我。
「嗯,很好啊!!」
分手后的这段时间就像幻觉一样,我被这毛毯般柔软的东西厚厚地包裹着,填充着难以忍受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