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啪!
有几个来往的行人因为爆破的声音和火药的味道而停下脚步。但当他们发现声音的来源,是因为我和番上拉开在手创馆花了三百八十元买来的拉炮时,就像是为了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一样,急急忙忙地回到人潮当中。三只狗也开始兴奋起来,一边让狗绳互相缠来缠去一边吠叫。可是番上已经不再因为在意而回头了。
「生日快乐——山根先生!」
将拉炮的彩色纸片奇蹟般地完美顶在头上的山根,还是一副忧郁表情,毫不亲切地对我们打了声招呼:「……谢谢,」为了让自己鼓起勇气而刻意卯足了劲的番上,似乎无法掩饰自己对于这份温差所产生的疑惑,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开始匆匆回收那些纸片。这个人明明就这么努力,你那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啊?比平常还要漠然的表情实在让人火大,于是我把刚刚在手创馆买拉炮时一同买下的面具从袋子里拿出来。
「太阴沉、太阴沉了!你今天可是主角耶,应该更加开心一点才对。来,把这个戴上去。」
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运动服也不是西装,而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衬衫。我硬是把面具戴到一直站着不动的山根脸上。
「喂,你在干嘛啊,在这种地方。很丢脸耶。」
就在我顺便把垂着金色流苏的闪亮派对帽戴到山根头上时,似乎再也看不下去的番上一边侧眼观察着旁人的目光,一边拉着我的袖子。
「可是难得我们要庆祝,他却露出这么阴沉的表情,这样一来,就算想炒热气氛也炒不起来吧?」
「即使如此,现在也不是戴上帽子的时候吧。自己看看吧,山根先生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在路上狂欢的人啊。」
山根看着视线前方的小孩因为害怕而跑得不见蹤影,他缓缓拿下派对尖帽,脱下了面具。他那不慌不忙的动作,果然还是让我很不爽。
「被捲入了那种事件却还是想要接近我,真了不起。」
那种事件。山根想说的应该是「明明你和奈奈濑做爱的过程都被我偷看了」才对吧。
「啊啊,那件事情其实我并没有这么在意。」
番上像是很难为情似地伸手在脸的前面挥了几下。我和山根都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哎呀?奈奈濑美眉呢?」
番上似乎感应到我一听见这句话就迅速转头看向他,便匆匆补上一句:「也是,通常是不会想来的嘛。」
「她不会来。那家伙今天之内就要从那个家搬出去了。」
「咦?」我和番上同时反问。
「在我回家之前,她应该就会离开了。」
「离开,那个……难道是我们害的吗?」
「反正那样的生活也不可能一直持纩下去,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总算可以变得正常一点了。」
变得正常一点。竟然把我之前说过的话直接拿来引用。结果山根回了一句:「餐厅在哪里?」强制结束了这个话题。
「在那边的路口转弯,走一下子就到了……」
我被他的气势压过,只好说出方向,山根听完后迅速转身。我预约的那家韩国料理店,与他和绪川奈奈濑住的那个家之间隔着车站,坐落在另一个方向的闹区里。
「吶,你等一下,那样真的好吗?」
虽然这真的不是我能置喙的事,我心里这么想着,还是向那个浑身散发出负面能量的驼背人影搭话。但山根却完全无视于我,自顾自地朝脚踏车乱停一气的车站西侧出口走去。我和番上忍不住互看了一眼。
「就是说啊,山根先生。我们就回去吧,不把奈奈濑美眉挽留下来不行。」
「为什么?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还来得及啊。」
「已经全部结束了。」
山根下了结论。
「去餐厅吧。」
山根再次拖着他的脚前进,我和番上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直到走出站前的遮雨棚,我才发现下雨了,于是匆忙撑开手中的雨伞,雨滴比我想像中要大上许多。
前前后后发生这么多事;当初一直觉得她绝对不会被男人捨弃,让我羡慕得要死的绪川奈奈濑,如今终于也成了孤单一人了。
想我一直如此殷切地祈求,结果事情却突然乾脆地发展成这样,多少让我有点失落。不过其实也没啥关係。答答答答……打在尼龙伞面上的雨声似乎变得更激烈了一点。啊啊,真是的,我最讨厌别人踩到水坑溅湿我的裤袜了,可是走在前面的山根完全没有停下脚步。虽然跟我没关係,但不管是山根还是绪川奈奈濑,离开那个家之后真的有办法在外面生存吗?话说这两个家伙就无法普通地交往吗?我很想对他们说,男女想要在一起的话,直接表明了比较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只不过很遗憾的是,我并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我果然还是讨厌绪川奈奈濑,讨厌得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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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啊,妈妈?嗯,是我。好久不见……我很好啊,那你呢?啊啊,是吗……欸?不是的。我根本就没说到有关钱的事啊,为什么马上就扯到那边去呢?你难道没有办法再小心一点不要让我们互相厌恶吗?……没有,我只是在考虑我想辞掉工作然后回家这样……一个人呀……什么,不行吗?……我当然也会在那边找些工作来做的。话说回来,真的拜託你不要这样讲话了,总觉得很让人火大。啊?我只是很平静地在说话啊?想找人吵架的应该是你吧……够了,和你说话果然很累人。总之我现在就要準备回去了。我真的没办法继续跟你说下去了。嗯,没办法。要挂了喔。抱歉,让我挂吧。」
和母亲讲完电话,我的力气马上就被消耗殆尽。
明明就是暌违数年的谈话,但是才说不到两三句,我就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厌烦。在打电话之前,我还拚命说服自己说,那个人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我必须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当我一听到那句「奈奈濑?」时,那份情面就被两三下地吹跑了。我知道母亲没有恶意,可是她选择的每一句话,还有她少根筋的说话方式,都在在牵扯出我内心激昂的感情。
我拿下没有度数的眼镜,收进眼镜盒里。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它带走,最后判断这已经用不到了,所以决定丢掉。感觉周遭许多东西的轮廓在相距四年之后突然清晰了起来。这么说来,我们家的家族特徵就是所有人的视力都很好呢。事到如今我才想起了这件事。
一边欸嘿嘿地笑、一边察言观色的我;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真心话的我。要是母亲看到这个穿着运动服、戴着眼镜、口齿莫名含糊、说话方式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我,不知道会怎么想。说不定会以为我的脑袋出问题而惊讶不已吧。至于父亲,肯定不会表现出任兴趣吧。
多亏如此,我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不必百般掩饰,能够做真正的自己。可以放任自己的感情伤害他们;可以觉得他们烦人;可以不必害怕会不会被讨厌。能够让我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地方,就只有那里而已。
我无力地扯下扎在双马尾上的橡皮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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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梓,到底是哪边啊?根本没看到你说的那家店啊。」「欸——真奇怪。前阵子来的时候的确是在这附近呀。」「所以说,到便利商店之前的路应该没错吧?那接下来呢?往右?还是往左?」「……往右!」「你刚刚可是说往左的喔?」「那就往左!」「什么那就往左啊。为什么你连店名都没记住啊。」「往右!」「确定往右?」「……往左!」「到底是哪一边啦!你不要搞混我啊!」
简直像是在看小短剧一样。英则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人无意义的一来一往,彷彿想起了什么似地用手指扶了扶眼镜。他试图拚命抓住那个快要想起来的东西,但最后还是一片模糊。英则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的同时,缓缓举起遮住视线的雨伞,看见完全忘记餐厅位置的阿梓仍然无法断定是左还是右,而番上正在催促她……果然没错。被两个选项夹在中间的情景。英则脑中的一小部分开始蠢动起来,总觉得这个情况莫名地熟悉,以前似乎也曾在某处、进行过类似的对话。
「啊,不好意思,山根先生。我现在立刻过去找找,请在这里等一下喔。」
彷彿变成了任人使唤的小弟一样,番上的身段放得非常低。最后决定兵分两路的他转过身来,马上被英则的模样给吓了一跳,便探头过来看着伞下的英则。
「……山根先生,你怎么了?」
「什么?」
「没有啦……」
番上的回答很明显地变得吞吞吐吐。一旁的阿梓因为不懂番上的问题而转头看向山根,结果这次换成阿梓不太舒服似地捂着嘴巴、皱着眉头说道:「哎哟。你在笑什么?」
……笑?我吗?
英则用没有拿伞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的位置的确是提高了一点,嘴唇缝隙之间也似乎可以看到牙齿。因为这个表情实在太久没有出现过了,所以英则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确认它是笑容。
「……我想起来了。」
低声说话的人是英则自己。想到什么?觉得毛骨悚然的阿梓,躲在番上背后反问;但没有时间理会她的英则抛下手中的雨伞,转身朝向刚刚一路走来的遮雨棚跑了回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啊,山根先生!」
虽然听见番上的呼喊,但英则选择无视。自己要去的地方当然只有一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英则一边拖着右脚,一边在脑中大吼大叫,不让自己忘记。他放声大笑的同时也注意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利用面无表情这一点来让奈奈濑背负罪恶感。可是现在他实在无法压抑想笑的心情。
英则大声喊叫,把路上慢吞吞移动着的碍眼雨伞一一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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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用的运动服也不需要了、所以我带回家的所有东西,只消一个小小的手提袋就能轻鬆搞定;如果我把不要的东西留在这里可能会造成困扰,因此我把它们装进垃圾袋里。幸好量不是很多,让我有办法轻轻鬆鬆地提到玄关。我穿上那件自从被带到东京以来就一直收在橱柜深处的洋装,披上一件薄薄的外套。就在我为了确认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而环视整个房间时,床铺旁边、墙壁上挂着的月曆吸引住我的目光。
简直就像漫画一样。虽然早就心知肚明,但我们昨天还容身其中的那个世界,现在看来,实在非常简陋而虚假。
我把图钉从墙壁上拔下来,再将月曆捲起,插进垃圾袋里面。袋口打好结之后,月曆就像是快把垃圾袋刺破一样,从袋子内侧撑出一个歪斜的形状。
既然没有忘了带走的东西,那就走吧。当我下定决心,準备拿起手提袋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彷彿有人正要冲进来似的嘈杂声响,让我猛地抬起头来。难道……我边想边冲到玄关附近,果然如我所期待的——啊啊,事到如今竟然还敢期待,我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啊——全身湿透的哥哥正气喘吁吁地倒在那里。为什么?他不是被番上先生他们叫出去了吗?我们应该已经约好,哥哥不在家的这段期间,我会从这里消失才对。
哥哥似乎连自己一个人站起来都做不到,靠着番上先生的肩膀,好不容易才让他的身体艰困地站了起来。
「山根先生,你根本就不能跑步嘛。这可不是跑步的人该有的体力喔。」
自己也上气不接下气的番上先生开口这么说道。哥哥把他搀扶住自己的手臂一把挥开,自己的脸则因为雨水和汗水而湿透,摇摇晃晃地脱下鞋子走进家中。湿漉漉的袜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哥哥拖着因为我的过错而瘫痪的右脚,毫不迟疑地朝着我的方向……接近过来。
哥哥看了我放在旁边的手提袋一眼,默默把它拿了起来,朝着流理台的方向扔了出去。已经洗好的碗盘,还有放在瓦斯炉上的平底锅发出巨大的声响散落一地,让我忍不住缩起了身子。
「……不準走,奈奈濑。」
哥哥用他尖锐的眼神,从原本就已经无法动弹的我这里夺走更多自由,同时开口威胁我:「不準走。」哥哥再度压低声音,如此说道。
「我想起来了……!意外发生的原因,我完全想起来了……!所以你就让我恨吧,不要一笔勾销……!」
「咦……?」
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让我连提出这样的反问都费儘力气。哥哥就像是全心全意陶醉于其中一般,挥舞着双手大叫:
「车子停在铁轨上的时候,引擎抛锚的时候,我确实有向老爸说再发动一次看看!我有说!可是你却……你却突然冒出一句快点逃到外面去会不会比较好……所以老爸和老妈都犹豫了起来……混乱了起来……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就是罪魁祸首!要是你、要是你那个时候闭上嘴巴的话……!」
「……是、我的错?」
「没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不管怎么想都是你要负责!我要对你复仇……!哈哈!我一定要对你复仇!」
哥哥大吼大叫,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不断地从腹部深处发出开心的笑声。以前不管我做出什么表演,连一声轻笑都不曾发出来的哥哥,现在像是再也无法正常说话似地陷入狂喜当中。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哥哥仍然用手指着我,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断重複同样的话:「因为是你害的,所以我要复仇、我有复仇的权利!」冷风从敞开的玄关大门外吹进来,让我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自己的冷静。
站在一旁发愣的番上先生也像是被传染了一样,开始跟哥哥一起傻笑起来。他边拍着手,边把身体弯成く字形,说道:
「就是啊!一定要复仇才行!果然你们两个还是应该在这里一起生活才对!」
「没错!不準走,奈奈濑!」
「喂,快看啊,阿梓!山根先生笑得这么开心呢!我从来没看过笑得这么开心的山根先生!你快点把这一幕拍下来,快拍!」
追在他们身后而来的阿梓站在玄关门前,儘管还没搞清楚状况,却仍旧顺从地拿出手机拍摄起来。在一片肠子都快要抽筋似的笑声当中,快门声就像是在模仿一样,「喀嚓」、「喀嚓」连续响个不停。哥哥彷彿自暴自弃似地朝着小梓的方向摆出许多搞笑的姿势。而我只能看着眼前这片脱离现实的光景,在脑海中反覆思索哥哥对我说的那一番话。
是我的错。
原因全都……是我。
番上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拉炮,拉下绳子。啪!房间里瞬间充满着火药的味道,但哥哥似乎连彩色纸片飘过自己眼前都没有发现。
「吶,我有一件事想问……」
过了一阵子,小梓用支支吾吾的口气询问依然兴奋不已的番上先生。
「问啥?」
「最后得救的就只有这两个人而已吧……逃出车外的这两个?」
「那又怎样?」
番上先生似乎笑得很难过似地抱住肚子,脸也皱了起来。
「……那不就表示,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吗?」
「啊?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说,最后既然都会来不及的话,按照那个女人所说的,大家一起逃命不是比较好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错了吗?」
「……」
陷入沉默的番上先生回头看向背后,问道:「是这样吗?山根先生?我也跟着他的动作移动视线……发现,又无法在哥哥脸上看见任何可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了。刚刚才看到的、像是自暴自弃似的欢腾喧闹就像骗人的一样,哥哥的眼睛直盯着地板,再也移动不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得一乾二净。
「哥……山根先生。」
我改了称呼,战战兢兢地向他开口。
「全部都……是我?」
哥哥抖动着看起来有点泛紫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发出了能够听清楚的声音:「……全部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
我先是缓缓地、然后开始拚命摇头,放声大叫。
「如果我没说出多余的话,车子就会发动、大家都会得救的……!一定、一定会得救的……!」
「……骗人。反正一定会来不及的吧?」
「来得及的!绝对绝对会来得及!」
「……」
哥哥总算把脸转向我。但是很显然,他的眼睛正在读取我的言外之意。
「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并不是在顾虑哥哥的感受……因为、因为不惜说谎也希望别人憎恨自己,这样明明就很奇怪不是吗?我已经可以不必再穿运动服、不必再戴眼镜,可以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却还打算说谎来让你继续憎恨我,这样很奇怪吧?太奇怪了,对吧!」
我自己也很了解,说得越多就越像是在撒谎;越是强调,失去的东西就越多。到目前为止,我撒的谎实在太多了,导致我说的话完全失去了可信度,甚至无法让对方知道我真正想说的东西都是真的。哥哥一直盯着我看,他在读取我的言外之意。
「哥哥,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在撒谎。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为什么?这绝对是真的啊!明明就是真的……!」
我的精神濒临错乱,哥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说道:「够了,我知道了。」然而他的声音当中似乎欠缺了什么,在我听来,就像所有一切都已经终结的声音。
「什么东西够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哥哥一定觉得我一直都在说谎……!」
「我并不这么觉得。」
「你就是这么觉得!我知道的!因为察言观色是我的习惯!这点程度的事情我当然知道!」
原本抓着哥哥肩膀、不断摇晃的我跪了下来,紧紧抓住了哥哥的脚。脑海中虽然瞬间闪过「不可以碰触身体」的规定,但我现在没有余力理会那种事了。
「吶,拜託不要这样!拜託不要再追究我的言外之意了!告诉我真心话吧!把你心里想的事情……妤好告诉我吧!」
一股觉得自己极度卑微的感觉猛地来袭,让我忍不住用额头摩擦哥哥湿透的袜子,哀求着他,如同向他下跪认错一样。我不断反覆说着:「拜託你拜託你拜託你拜託你……!」
「别这样,奈奈濑。」
可能是顾虑着番上先生和小梓的视线,哥哥伸手试图把我扶起来。啊啊,就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没能传达给哥哥知道。不管是我心中的吶喊、眼泪,还有下跪,所有的一切……我都传达不出去了。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