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历不明、张开大口咬着我大腿的肉食兽,有着残酷的表情、残虐的双眸,以非常不悦的「怎样、输了吧?」的表情抬头看着我。那个像污泥般,但确实是头野兽的恶臭生物,打算把我整个人吃掉,从脚底到腰到腹部,一一被吞食咀嚼掉。
我束手无策地看着它,对于鲜血飞溅,对于惨叫声,对于肉食兽狰狞的猎食行为投以冷淡的眼光。儘管流血的、惨叫的都是我,但意识却不知为何十分暧昧模糊,连痛觉都好像不是自己感受到的,而是他人的苦痛一样。对于那个他人,我好像只是觉得看起来真痛真苦,却只是袖手旁观。
没事吗,我?别死。要活下去。不可以被吃掉。加油加油。
吵死了。我要死要活跟你没关係吧。给我闭嘴吧——我。
这个我,你才闭嘴吧。看着被吞食的我,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说出如同旁观他人的话。
「你已经被吃掉了。」
从我的肩膀以下,已经完全被肉食兽吞进胃里了。
「被那个怪兽吃掉。就跟——跟姐姐一样。」
……就在旁边。
死了还很美——姐姐的头颅正在旋转着。我不觉得恐怖或噁心,只是模糊地盯着看。自己的骨头被辗碎时的声音好大,接着是肉被撕裂扯碎的声音。
「这个怪物——叫做什么名字?」
被吃掉的我,至少想知道加害者的名字,所以就问了。
「死?」
姐姐害怕的怪物。
「爱?」
姐姐追求的、我所追求的。
杀了姐姐、扭曲了我的最兇恶的怪物。
「还是说——」
还是说——
其他的话——还有什么呢?
对自己的话抱持着疑问的我,这时终于发现了自己正戴着面具。被吃掉的我装出一副嘲笑着蠢笨的脸的我,笑着说,终于发现了吗?真是笨蛋——
「……」
再糟不过的梦了。
我自觉从冷汗中醒来,看到人在床上、在我身旁,以观察地面蝼蚁的姿势和眼神低头看着我的面具人。接着是一阵子的沉默。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而她本来就不说话。从月亮般圆润的面具背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早起的鸟儿叫得跟笨蛋一样。
我在自己安静的房间里,放逐了所有多余物体、只剩自己的世界里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面具人,一天的失败开头让我想重新来过。这是什么幻觉啊。明明是幻觉,还死盯着观察着别人。
我生气了,决定视而不见,继续好好想想刚才梦到的,像是恐惧的小学生梦到令人不快的梦。不过被那个面具人一吓,梦境的内容几乎都忘光了。感觉好像吞了无法消化的东西一样,胃将要渐渐烂掉的奇怪感觉。
「真无聊。」
闭上眼、深呼吸,我急于挣脱令人不快的感觉。终于转为虽未完全消失但好一点的感觉后,我再次睁开眼。
那个面具人,只是以完全不带感情的眼神低头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没移开视线,开始思考关于自己讨厌的感情一事。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不舒服呢。算了,我已经算是慢性地做恶梦了,像今天这样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
在烦人的游乐园骚动的隔日,跟山野同学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不知为何拚命地道歉,挂掉电话之后,我也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现在的思绪而觉得烦闷。山野同学有种所有事都由我决定、由我守护你、由我给你,所以你只要安静地当着漂亮娃娃就好了的感觉,却让我感到很厌烦。就算我是娃娃,也是个被诅咒的娃娃,既不会一直漂亮下去,擅自动手的话也只会落入不幸。
我叹气着,将视线朝向窗户。
因为起得太早,窗帘背后的天空还是一片深蓝,像是撒上鳞粉的妖精般的月亮,在天边闪耀着。
月亮啊、月亮啊。地球的氧气太少了。
「真难过……」
胸口闷闷的,无法好好呼吸。应该不是怪病。我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是个健康宝宝,所以应该是精神上的问题吧。真是的——我明明想活得与烦心无关、平稳无事的啊。
山野同学能了解我的心情吗?不玩奇怪的游戏、别享受那种游戏,只要好好看着我的,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感情。他应该不懂吧。他已经不再想着我了吧。他只想着要在眼前的游戏中得胜,而我的事则沦为其次了吧。
这实在——是令人愉快的感觉。
或许,是我太过崇拜爱或感情也不一定。也许他不是这么美好、光辉灿烂的,而是更加杀戮现实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我觉得这样不对。我真正想要的,不是情人、不是说爱我、也不是金钱或礼物,而是更根本的东西。
我想要爱。我想要恋情。这样呼唤着的我,好像是愚蠢的小动物一样。
但是——山野同学,真的,这是不一样的。
「……真无聊。」
完全没有意义的自问自答。我就是这样的个性吗?应该是更轻易地抛弃掉讨厌的东西,对于抛弃的东西完全不屑一顾的人才对。
真不像你啊,竹宫辉夜。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但是,若想逃走的话——这是不行的。」
这是什么讨人厌的笨蛋台词啊。但却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是啊。逃避的话,不知哪时才能解决。要让一件事终结,得要自己主动才行,光是只有希望,愿望并不会达成。在这个众神已死的谎言之月上,要让自己的愿望实现,就得成为狰狞兇猛的肉食兽。
「……」
面具人以悲哀的眼神看着我。有什么不满吗?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有的话就告诉我嘛。若是有不需伤害任何人、不需失去任何人的梦幻方法的话,就告诉我嘛。哼,明明就做不到。消失吧!给我消失。
在我呻吟时,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髮。
对于那种似乎在记忆里温暖触感——
「真无聊。」
我讨厌。对于所有的事。特别是,对于自己不知为何哭泣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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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风很阴冷,我立起了披在身上的衣领。今天很难得的是这种气温,想让正午的阳光温暖一下身体。我一直发獃到中午,终于烦恼得忧郁起来,冲动地跑出家门。
最近的空气像是掺了毒,每次呼吸都让肺啊胃啊觉得不舒服。近来持续气候异常,这颗星球应该也差不多会被整个毁灭掉了吧。
随便,我无所谓。就算变成那样,只要咚一声地飞到月亮上,一直在那里生活就好了。在那里我可以比任何人都还坦率地呼吸,还可以低头看着受苦的人们,嘲笑他们实在很奇怪。
啊啊——真是的,一个想去月亮的畜生。
看着天空。
因为受到强烈的太阳干扰,让我看不到我深爱的月亮。
大步大步地走。大步大步大步地走。越过公园、穿过商店街,只是毫不动脑的摆动我的脚。目的地已经决定了。为了摆脱这个状况,我决定採取行动。总是没有干劲的我,罕见地决定主动採取行动。
结果会如何,我也不知道。就像川岛学长那时一样,我搞不好又会被男人打。
那也没关係,我无所谓。只要没被杀掉,不管是踢是打我都能忍耐。只是现在这种完全无视于我的人格变成游戏的奖品的情况,我真的无法忍受。
抬头看着位于微暗处的公寓,我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去那里有点远,如果有自行车就好了,但因为总是没骑,所以我也没有自行车。
忘了入口在哪里,让我找了一下,终于在自行车停车场的后方这个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找的地方找到玄关大厅。这个停车场看起来像是后来才盖的,但因设计失误而遮住了入口。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做自行车停车场,所以才勉为其难吧。
怎么会这样,花时间想这么无聊的事情。好了——就走吧。反正又不是要去互砍,没必要一定要逞强。
我在大厅正面设置的对讲机按下了印象中的房号。这是输入号码后若未经住户允许就无法进入的系统。从我这里可以看到的墙壁,低矮得即使连我都翻得过去,可以说完全没有保全对策。算了,这只是一种形式吧。
等了一会儿之后,从机器中传来奇怪模糊的声音。
【……啊。】
「海藤同学,你应该要问一下是谁吧。」
一点也没变。
这里的住户——海藤同学发出了有点惊讶的声音。
【……竹宫?真、真是稀客。】
「嗯。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啊——】
海藤同学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在考虑什么,最后还是发出了犹豫的声音。
【嗯——啊、不过,不——算了。】
到底是怎样啦。当我觉得有点烦时,自动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了。这应该是说可以进来吧。
真是的,虽然用语言什么都不能传达,但不用语言的话就完全不能表达了。好好说话吧,海藤同学。
唉,如果不想说谎的话,就只能变得像海藤同学那样了。不过,其实说谎好像也没这么糟糕,而且我想乾脆地说话。但是像我这样不但只说谎,而且是无意识地说谎的人,其实是很糟糕的。
人际关係真难啊。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每年都有这么多人因会烦恼这些事而生病或自杀。
我搭电梯上了四楼海藤同学的家。老实说我什么都没想,而且觉得很麻烦,现在就想立刻回家了。
可是——电梯无情地直达四楼,我的身体就像傀儡般晃到海藤同学家。不论是等多久,我仍然脑袋一片空白。可以完美地结束的方法只有一个,因此我按下了门前的对讲机。明明就很想回去,但脚却连一公分也无法移动。
无声中门被推开,我看到了海藤同学。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抛开一切不管。
「……你好。」当我装出了虚假的笑容后,海藤同学也淡淡地微笑了。
「欢、欢迎光临。怎么了?」
「嗯,我很想见你。」
这不是说谎。虽然不是说谎——却一如往常的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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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预料到,海藤同学的房间整理得很乾凈。上次来玩时,明明是由奇怪的原色海报和大量的书佔满了而形成的异空间。放眼望去,可爱的人偶、色情书刊、游戏全都不见了,变成了非常清爽的,有点杀风景且个性淡泊的房间。
他整理房间的理由十分简单。因为,我讨厌这样。是我自己自我意识过强吗?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海藤同学因为怕我讨厌他,所以才改造了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会觉得有点讨厌呢。
为了配合我而扭曲自己的海藤同学,就不是海藤同学了,而是在扮演着某个我不认识的人。至于我,虽然老是说自己很任性,但不管遇到什么难题,都只想留在保有不屈服的自我意识的人身旁。这就是我的任性吧。
看到这个房间,暧昧地坐在坐垫上之后,我突然没了兴緻。这绝不是因为我想待在充满动画或漫画的房间里,我觉得害怕的是,我竟然扭曲了某人的意识这个事实。
害怕?
怎么这么蠢。我既不知道伤害了谁,而我的存在对于外界会有什么影响,自己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有人会为了我而改变,真是可怕。
每次说谎时,「真正的自己」就会动摇。我说的话会随着时间与场合变化而不定,有时我是最乖的好学生,一秒后又变成狰狞的肉食兽。骗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无法维持自己。将自己随意以谎言装饰之后,就找不到真正的自己了。
无法定型,在贴得厚厚一层的标籤中心,我的中心却有空洞,随时都充满着不安或焦躁等没来由的烦闷。
没有固定型态的我,到底想在谁身边、想在哪个扎扎实实地有自我的人身边呢?他绝不是要将没有固定型态的我嵌进某个模子里,而是全盘接受我,能够让我自在优游的人。
那个某人、那个无可取代的某人,曾在我的身旁。的确,过去的我——绝不是现在、而是在过去的那个乐园里,曾经有过这样的人们。
一个是从来就没讨厌过我的姐姐,另一人是——另一人是谁?
「——喔。」
低沉的声音。我只听到朦胧声音最后一个音。背脊发凉的我,看着不知何时打开门并站在门边的海藤同学。今天的海藤同学一样漠然地让鬍渣长着,默默地站在那里时,感觉有点可怕。这不是面对肉食兽时的恐惧,而是对无法掌握、无法理解的对手的恐惧。
人类会对无法理解的事感到恐惧。若不是好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对象,好像就会不平静、感到不安。所以——我对爱和感情感到恐惧,因为我无法理解。因为——
害怕?
——是因为害怕吧。不,应该不是这样。
害怕的不是理所当然地寻求、也掌握过几次,即使如此也不放弃的爱或是感情。只是因为无法掌握,只是因为无法理解。这样的话——其实也说不上是害怕吧。
「你、你脸色不太好喔。」
海藤同学有点害羞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对我这么温柔有点逊。不过我脸色不好,应该是因为最近做恶梦的关係。
海藤同学拉了一张不知道是用来读书还是写作的椅子来坐。手上端着一杯看起来很温暖的可可。这么细心我好开心,像某人就连饮料都不给客人。
可可带着淡淡的柠檬香。
海藤同学很笨拙地以关心的眼神看着我。
「晚上——睡不着吗?」
「有睡着啊。」不过做了恶梦。
「是吗。我——我睡不着。」
海藤同学摇摇头,呼——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么说来,海藤同学的眼睛下方真的出现了一圈明显的黑眼圈。不过,他本来就有种晦暗的气质,所以也没什么不协调的地方。啊,这么说真是失礼了。当我在想这些事时,他开始低声的淡淡地独白着。
对他而言算是说得很流畅的,所以听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害怕。应该说是不安吧。老实说,你可能觉得我很蠢,但是竹宫——我很害怕有一天,你就彻底地从我身边离去。」
「……」
海藤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