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了之后,妈妈瘦了很多。瘦得让人以为是不是姐姐的恶灵附身要诅咒妈妈般地剧烈衰弱,看起来也好像很空虚。她本来就是没什么精神的人,但最近明显地失去了元气。
当然姐姐不是会去诅咒别人的人。
姐姐的死,确实让妈妈变得脆弱。
对妈妈这个千金小姐来说,亲生女儿自杀的事实,实在太过沉痛。妈妈彻底地受了伤,但糟糕的是她一点也没打算要疗伤,反而是很爱怜地看着。只要伤口还在,她就没办法忘了姐姐的事。妈妈这样的思考对消极晦暗的我来说并不喜欢,她虽然自觉到自己有这样状况,却无法停止自虐。
变得消瘦的妈妈,现在也在折磨自己。
如果这样的话,也许玻璃就不会死了,或是说若在玻璃活着的时候多听她说说话就好了之类的。妈妈像痴呆老人一样,每天不厌倦地反覆说着。这样她就觉得自己很重视姐姐了,做出对她的死去十分哀伤的姿态,为了不让姐姐的亡灵诅咒而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
若是那么后悔的话,就好好地看着还活着的我吧。
「我要出去了。」
「啊——辉夜。」娇小的母亲楚楚动人地走近站在玄关的我。「你的领子歪了。」
她以温柔的姿势为我整理领子。
妈妈的指尖,细得只剩骨头,好冰冷。
妈妈温和地微笑着:「好了,我弄好了。」
「谢谢。晚饭的时候我会回来。」
「好。路上小心。」
她用满脸笑意送我出门。这好像是在每个地方都会出现、一点也不奇怪的母女对话。但是却没有在每个地方都会出现的,属于家人的亲密感。
妈妈触碰我的指尖有种冷淡的感觉,对我说的话也好像在跟外人说一样。每当她触摸我、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感到不安。
妈妈,不要这么让我害怕。
「……我走了。」
我连去哪里都没说,就离开家里了。
我想妈妈已经不想再犯一次错误了。因为死掉的姐姐,那个像玻璃艺品一样完美的姐姐连遗书都没有留下,所以她的死因仍然是罗生门。但是若再对她温柔一点、听听她的苦恼的话,也许就不会死掉了吧,妈妈这么想着。
所以对于被留下来的我,她要付出超过必须程度的关怀。
但是啊,妈妈。
像这样,即使像对待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般地对我——
我也只会感到难过。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你好笨喔,妈妈。
「……」
马拉松大会结束的隔天是星期天。马拉松大会不知道为什么办在假日——毁了星期六来进行的。不过呢,反之星期一可以放假。这种事随便怎样都可以,我即使因为肌肉酸痛心情又不好,但也不想就窝在家哩,于是就出门了。
吃了午饭之后,稍微休息一下换了衣服,已经下午一点了。
我关上家门,立刻就去按隔壁房间的对讲机。
叮——咚——
我家是公寓,隔壁的单位住了沖名同学一家。因为沖名同学的妈妈和我妈妈有着长久的交情,所以我和沖名同学也理所当然地像兄妹一样地长大。当然姐姐也是。
等了一会儿,沖名同学心不甘情不愿地回道。
【……喂。】
「你好。」
【……竹宫。】
应该是听到声音就发现是我了,沖名同学的声音还是很不耐烦。
【怎样。如果又要把我家当避难所的话,我要拒绝喔。】
「你这是什么声音?在睡觉啊。」
非常低沉又觉得嫌麻烦的声音。
沖名同学立刻就肯定说。
【……啊。应该是因为昨天的马拉松大会太累了,睡得很熟。】
「话说,反正你也不用跑不是吗?」
他这么虚弱。而且,医生确实禁止他做激烈运动。
沖名同学叹息地说:【可能跑吗?我还不想死。只是——唉,站一整天也是很累的。麻烦的是就算是个旁观者,也有事要做啊。】
「所以才累得睡着了?」
【嗯。你如果有一点点慈悲心,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不会啦。让我进去好不好。」
【……】
「啊、锁是开的。打扰啰。」
【……你真的有够任性。】
沖名同学打从心底厌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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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游乐场叫做「MEGAGIKA」,是个一不留神就会以为是怪兽名字的冷调名字。装潢也很冷调。不像最近常见的奇幻系那种「情侣小孩都能一起玩」的感觉,而是总是播放着庞克乐,瀰漫冷硬的气氛。跟那种软绵绵的游乐场比起来,我比较喜欢「MEGAIKA」那种好像哪里毁坏了的游乐场。不需在其中享乐,而是其中碎裂般的气氛让脑袋很舒服。
「……耳朵好痛。」
乾净简单的装扮,在「MEGAGIKA」穿着虚华服装的醒目年轻人中显得很罕见。沖名太阳用跟名字相去甚远的冰冷视线看着周围。
「若是小动物的话,应该会被这种声音杀掉。」
说出让人不太理解的感想后,他装模作样地掩住耳朵。
那之后,我强拉着很想睡又觉得很无聊而且满脸不高兴的沖名同学,来到离家有点远的「MEGAGIKA」游乐场。这里充满了应该是为了要震破鼓膜的吵闹音乐、年轻人的怒吼声、金属声等凶暴的噪音。店里有点暗,霓虹照明微微亮起,让客人的样子变得很模糊。今天的「MECAGIKA」里,也充斥着累积了许多压力的学生。
我对着看起来一秒也不想再多待在这个空间的沖名同学微笑。
「这种舒服的感觉,你不懂吧。」
「我一点也不想懂。」
沖名同学快步地走到自动贩卖机区,跟好几个累到精疲力尽的年轻人混坐在一起。一脸死人样,一点也不可爱。
我也近距离地站在他的正面。沖名同学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为什么我得跟来这边陪你消除压力?反正一定是在昨天的马拉松大会上又遇到什么事了吧,看你这张死人脸。」
我什么都还没说,沖名同学便开始抱怨。
我不理他,把硬币投进贩卖机里,买了两瓶乌龙茶。虽然是没看过的可疑牌子,不过应该没被下毒吧。
「有什么关係。」
我把乌龙茶塞给他,坐在他旁边的位子,接着看着沖名同学一脸端正却暧昧得有点像幽灵的侧脸。
「我们是朋友吧?」
「不是朋友。」他一口咬定,「……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想应该没有被你束缚的义务吧。真是的,这是什么具有攻击性的店啊。我如果死了会诅咒你的,竹宫。」
难得像个笨蛋一样。也许真的很难受吧。
我把吸管插进乌龙茶里,用嘴唇含住。
「……反正我也没有朋友或男朋友啊。」
「有吧。你随便骗来的脑筋不好的女生是朋友、男生是男朋友。」
这是什么话。
「所以啊,我说的是真正的朋友或男朋友。我没有那种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见面的『朋友』或『男朋友』。」
是有一个人。
但对他也得迴避。
对他吐露压力的话,也许我会有罪恶感吧。会想这样迴避的对象——算是情人吗?
「……我啊,在这种『朋友』或『男朋友』面前,要装出完美的自己。完美的自己是不说傻话的。要纾解压力时也不能到游乐场玩打地鼠,也不能摆出这种心情不好的样子。」
沖名同学静静地喝着乌龙茶。
「所以你每次遇到我都会说傻话是吧。别累积太多蠢话,要看情形。你也稍微信任别人如何?」
「不要。都是一些不能信任的人。」
「所以你相信我啊。」
「嗯——」
是怎样呢?我想想。
「沖名同学啊——嗯,是沖名同学啊。」
「说人话。」
沖名同学皱着眉头说出辛辣的句子。
「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的人喔。也许我哪时会伤害你也不知道。之前我还不是把因为跟男朋友分手而情绪不稳的你骂哭了。要找我寻求慰藉,我只能说你找错人了。」
「……」
沖名同学以寒冬般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办法拯救你的寂寞。」
他小小声地说:「我也没办法拯救自己的寂寞。」
「你寂寞吗?」
沖名同学会吗?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人走着。明明即使连活着都是件痛苦的事,也不说丧气话。明明看起来总是抬头挺胸、好好的活着的样子。
「人啊,都是寂寞的。」
沖名同学一如往常地说出彻悟般了的话。
那是沉静的声音。
周遭的噪音都变成杂音,那声音鲜明地传到耳里。
「所以才会聚集在一起。以爱和友情为接着剂,想要跟他人有所接触。这不是坏事。只是——我的身体太脆弱了。」
他绽出小小的微笑。
「跟谁碰在一起的话,就怕好像要碎了。」
这就是。
沖名同学的寂寞。
而且,我一定也拥有跟他相同的脆弱。
因为,我是玻璃艺品的妹妹。
做得很草率的,粗劣的玻璃艺品。
我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感受着来到游乐场却没玩游戏、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很悠缓舒服的感觉说道。
「最近,我常常想起姐姐。」
竹宫玻璃。美丽,而且像梦幻般的姐姐。
去年,在接受大学入学考试前的九月自杀的姐姐。
「为什么呢。明明我不想记得她,但还是想起她,想到时就会觉得不舒服。是的,觉得可怕。关于姐姐的记忆很可怕。」
真的很可怕,因姐姐而受到伤害的不只是母亲。碎裂的玻璃工艺品,也吞噬了我的心。
「姐姐啊。」
哇!好像有人中了大奖吧,有个学生叫喊起来。锵啷锵啷的金属声。吵杂、无止境流泄的高分贝音乐。
我静静地说:「她喜欢你。」
「……」他直直地看着前方。「……我知道。」
「是吧。因为姐姐不会说谎。」
跟我不一样。
跟既会说谎又扭曲的我不一样。
善良的——没有邪恶感情的姐姐。
我想起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姐姐和沖名同学是一起长大的。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总是一起哭、一起笑,一直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