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亮几乎西斜时,拉比莎他们终于发现早一步离开的库库。
拜大量行李之赐,儘管被刀砍中,库库本身几乎没受伤,重大损害仅止于失去水袋一只和粮秣一捆而已。他们一面慰劳两头里固,一面前进,找到进入岩漠的边界后便挑了块适当的岩石在背后生火。
替自己和杰泽特简单包扎过以后,开始拿茶壶闷薄荷叶泡茶的拉比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是精灵使。
「所谓的精灵使……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吗?」
「当然不是。那不是努力就当得了的。必须是精灵中意且拥有旺盛生气的人才行,这些是必要条件。如果只是刮点风这种程度的话,普通人经过训练也做得到。不过,像你刚才那样厉害的招数是绝对办不到的。」
拉比莎一面拿出第二个茶壶煮糖蜜,一面点点头。
「精灵会给人类某些好处,然后吞噬生气当作回报。像你这种人要是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精灵帮倒忙,最好注意点。到时候各路精灵会撞在一起,产生失控的精灵、连你都不晓得会怎样,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唔——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以前我从里固或椰枣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地面也是软得不可思议,我一点伤也没有……那也是精灵做的吗?」
「我看十之八九是。」
「可是我根本看不见精灵。一般来说精灵使都看得见精灵才对吧,这样我还算精灵使吗?」
「虽然少见,不过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杰泽特接过薄荷茶,觉得有点稀罕似地看着金属杯里面。他啜了一口,清爽的芳香与糖蜜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比方说看得到一点点影子、或是感觉得到动静的人就多得是。」
「啊。」拉比莎忽然心里有了底,于是点点头。这么说来,迦帛尔也不时有人会卖这类消息,像是哪里有怎样的精灵,或是向什么精灵许愿最好。
「但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项能力特别突出的人却不多,像我也是属于这种罕见的例子。明明眼前的精灵异常清楚,却只能颳起轻微沙暴。我想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
拉比莎啜了口茶以后,缓缓发出「啊——」的一声。
「是喔,所以你才会发觉我的能力啊。」
「喂,你也太迟钝了吧!」
「嗯——这么说,我们简直就像是力量一人一半嘛。」
拉比莎边说边哀怨地望着杯底残留的糖蜜,杰泽特上下打量着她。拉比莎说的有道理,要是他们两人合力,应该能跟强力的精灵使匹敌,但……
(哼,这是在丰衣足食的迦帛尔长大的少爷才会有的想法。)
杰泽特心底瞬间吹过寒风。能力跟素昧平生的他人对半分,这种想法对那些拚命求生的人来说,就算想也终究办不到。
……这时,拉比莎那双浅如糖蜜的眼眸捕捉到杰泽特。
「对了,我还没跟你道谢。谢谢你救了我。要是没有你,我想使者之旅还没启程就要结束了……」
儘管嘴上道谢,拉比莎的表情却无精打采。就结果来说,她等于是对哥哥和迦帛尔的人见死不救,这个事实弄得她胸口沉甸甸的。
「……我想你哥还活着,盗贼没道理把杀死的人特地搬出来。再说迦帛尔还有自卫团在,我想应该没问题。」
被盗贼袭击、失去亲人的悲伤在这片广阔沙漠中无所不在。儘管杰泽特根本无意安慰拉比莎,等他回过神来时,这些话已经从他嘴里毫无滞凝地说了出来。
或许是感觉到对方在安慰自己,「嗯。」拉比莎点了一下头,脸颊亮起一抹含蓄的笑意。
「虽然不能回迦帛尔,等抵达别的城镇以后,我会向圣园报告你的事。到时候应该会颁发奖金和感谢状,你就暂时留在支部吧。」
「那真是感激不尽……」
(那可不行!)
杰泽特喝了薄荷茶以后彻底放鬆的脑袋瓜再度运作起来,开口说道:
「我说啊……你想不想雇我当嚮导?」
拉比莎倒着第二杯茶,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你想想看嘛,像沙岚旅团那样的人在沙漠里到处都是。不管是男是女,单独旅行都太危险了。恕我直言,像你这种安逸惯了的獃子,今后一个人旅行根本无法保证能活着回来。就算你有精灵使的力量,看不到也没什么意义。」
他的发言确实踩中拉比莎的痛处。
沙岚旅团今后要对使者拉比莎下手时,自己保护得了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刀法没自己所想的那么好,儘管有精灵使的力量,看不见精灵也没办法使用。杰泽特看得见精灵的眼睛和刀法这些特质显得相当吸引人,但是——
「很可惜的是……从以前就规定使者要一个人旅行。」
拉比莎颓丧地摇头。杰泽特皱起眉头:
「这算什么?辛姆辛姆是要使者去死吗?」
「不是的!因为需要判断城镇是否适合辛姆辛姆,这是不能受别人影响的!」
「哈,受别人影响是吧!……等一下。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一
杰泽特的眼睛和嘴唇泛起挖苦的表情。
「所以你们就只在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的迦帛尔附近的沙漠旅行,不断在过去的影响下挑选城镇就对了。自愿墨守那什么无聊的成规。」
「你在侮辱我吗?我才没有受到过去的影响……」
「就是有。不然使者拿的地图是怎么回事?你少说你没拿到记载了预定巡视的城镇或村子名字的地图。说什么『愿辛姆辛姆福泽广被沙漠众生』,话讲得那么好听,结果只有迦帛尔周边的居民能够得到机会不是吗?」
「这…:我的确是带着地图没错,可是!」
拉比莎正要反驳,却突然噤口,那张脸刷地顿失血色。她拍拍衣服,在身上到处搜寻,脸色愈发铁青。
「……找不到……」
马护和库库也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拉比莎。
「怎么办……我把地图留在房间里了……」
「……什么?」
「怎、怎么办!」
拉比莎站了起来,无意义地东张西望,但地图也不会这样就从沙漠凭空出现。她的脸彻底惨白,瘫坐在地。
「我几乎没离开过迦帛尔,既不晓得各城镇位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水井的位置……!现、现在也不能回迦帛尔……!」
杰泽特叹气,再度愤忾起来。
(圣园到底在想什么啊!他们以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鬼能够胜任使者的工作?)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反而有利于他达成目的。
「好了、好了,你先冷静下来,拉比莎小弟。没有地图的旅行也别有一番趣味喔!」
打定主意要说服拉比莎的杰泽特突然换了个轻浮的口吻,故意绕过火堆在拉比莎身旁盘腿坐下,故作亲昵地拍拍拉比莎的肩膀。
「我们又不是商队,难得出来旅行还要预定,真没趣!再说,地图在没有任何标记物的沙漠几乎派不上用场吧。」
「我是使者,不是去观光!再说地图不就是为了避免闯进危险地带而存在的吗?」
「不对,你错了,这世上只有有钱人才有地图。证据就是沙漠居民里拥有那种无趣纸片的只有组商队的大商人吧?那些人家里代代相传着独门地图,绝不外传。」
「……啊,对了!能不能弄到那种商人的地图啊?」
从杰泽特无心的一句话得到一线希望的拉比莎不禁凑近他,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袖。
「我刚才不是说了绝不外传吗……」
「现在情况紧急啊!辛姆辛姆的使者不能停留在这种地方。商人都精打细算,应该会愿意协助吧?」
拉比莎迫切的眼神从咫尺之遥外越过肩膀看着他,杰泽特儘管有点吃惊,不过嘴角立刻浮现称不上纯真的笑容。他出其不意地朝着拉比莎的方向歪过头去,对着太阳色头髮间怱隐怱现的耳垂轻声问:
「哦?也就是说你要拜託我带路罗?」
从头髮的晃动感觉到呼出的气息,拉比莎吓得缩起身体并放开了他的袖子。她惊慌失措地面向火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重新坐正。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当作参考罢了……」
从小在迦帛尔那种狭隘世界长大的拉比莎显然不懂得拿捏跟陌生人的距离。杰泽特偷偷忍住笑意:
「唉,在这里等某个商队经过或许也不错呢——」
「你、你不要自认置身事外就说得那么轻鬆!」
「现在是这样没错啊。不过,要是你要跟我一起走的话,我就不再置身事外啰!」
「唔……」
拉比莎无助地看着杰泽特。跟轻浮的口吻两相对照之下,杰泽特冷淡的表情让人感到些微的不对劲。
「我这几年在沙漠流浪,旅行经验丰富,对你来说这个提议应该不坏才对。」
「可是……」
拉比莎再度开口,结果却说不出任何话。
看到拉比莎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杰泽特暗自窃笑。但表面上他始终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顺理成章地继续往下说:
「那就赶快来决定前进路线吧!我建议你取消往北,改往东走。」
「为什么?这样会偏离事前跟圣园讨论好的路线。真伤脑筋……」
「居然还问为什么?我看你好像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以为袭击迦帛尔的是什么人?是沙岚旅团喔。你以为他们会就此罢休吗?我想不久之后他们就会知道你是使者了。要是照着原定路线逃跑,想也知道马上就会被抓到了。这种时候反而要往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往东边的黄沙漠走比较好。难道不是吗?」
经杰泽特这么一说,拉比莎也觉得确实如此。
「这我知道……可是,既然这样的话往西边走不行吗?沙岚旅团的巢穴就是在东边吧。虽然有句俗语说『蝎子往往就躲在脚下的沙里』……」
「盗贼的里固欠缺持久力,比较不利于在沙质沙漠展开追蹤。西边虽然也有沙质沙漠,但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抵达入口。至于东边的黄沙漠就近多了。」
「是吗……黄沙漠啊……」
拉比莎脸上流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这也难怪,毕竟黄沙漠是在迦帛尔圈内恶名昭彰、据说连商队都会避开的严酷大地。相较于拉比莎的不安,杰泽特却充满自信。
「我是东边出身的人,在东边带路会比没去过几次的西边确实好几倍。」
「……这样啊……」
拉比莎足足犹豫了五分钟以后,终于下定决心。
「好,就这么办。然后我想顺便再拜託你一件事。」
拉比莎虽然戚到些微胆怯,仍然鼓起勇气说了:
「教我用刀。」
「……不行。」
杰泽特垂下睫毛,迅速回答。拉比莎的刀如今顺理成章似地挂在杰泽特腰上。
「为什么?我是安逸惯了的獃子对吧?既然这样,你就教我战斗的方法。」
「你保持这样就好,靠精灵的力量防身就够了。」
「这样哪够!我绝对饶不了沙岚旅团!」
火堆瞬间猛然窜升,但立刻就陷入沉默。
「……先睡一下吧,天就要亮了。」
杰泽特说完后便回到原本的位置,裹了毛毯就背对拉比莎躺下了。拉比莎也只好钻进毛毯。两人夹着火堆,背对彼此。
枯枝劈啪燃烧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不久也逐渐减弱。杰泽特发觉火堆对面传来隐约的呜咽。
就算咬紧毛毯或沙也压抑不住,宛如泡沫的叹息度过沙漠寂静的夜晚。
杰泽特听着叹息,目不转睛地看着泛鱼肚白的天空。
裹在毛毯中的他浑身发抖。尤其是手,像麻痹了似地颤抖、不听使唤。网膜一而再、再而三重现着先前挥刀杀死的对手临死前的画面。
(……在迦帛尔娇生惯养大的人哪挥得了刀,只是在白费时间罢了。)
相对于重拾光明的天空,杰泽特微睁的眼里潜藏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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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惨的一夜过去了——
迦帛尔的祥和像沙丘的沙一样崩解了。
医疗人员在留有战斗痕迹的街上来回奔走,一身白袍随之飘动。由于中央沙漠没有其他城镇像迦帛尔的医疗环境如此健全,所以其他城镇遭到盗贼袭击时,不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但骚乱的程度还是比不上遭到直接攻击的这回。
「太可怕了,听说自卫团有一半的人牺牲了……」
「我记得他们到几年前都还很安分的……」
「作风会有这么大改变,就表示首领换人了。」
表情阴郁一反常态的居民在路上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像这样人心惶惶的异样光景,在地下圣园也一样。
在绿袍忙进忙出的圣园昏暗的一角,女子的哭声不曾停歇。
「冷静下来,艾雪。」
但园长试着安慰的声音也实在称不上是冷静。
「地图还留在房里,但使者其他的行李和里固都不见了。知道事态紧急的拉比莎和哈迪克或许已经先一步离开镇上了……一
园长低声说着,像讲给艾雪也像讲给自己听。这时别的园丁惊慌失措地冲进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