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砸了是吧……」
卡耶尔叹了气,两只手指按住眼头。
「……那么下落呢?」
「这……之后我们找过了可能的城镇和村子,但到处不见人影……」
「哼。」
首领兴味索然地应声,他的视线令报告者为之瑟缩。
「那、那个,我们会尽全力去找。」
「哦,这表示你们之前都没尽全力就对了。」
「不、不是的!绝对没那回事……我们会加倍努力——」
「好了,够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们可以下去了。」
这乾脆的处置令报告者愣然拾起头来。卡耶尔见状,从鼻子哼了一声。
「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我会严刑处置吗?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了,你不要自己穷紧张。」
「啊,是……那么属下告退。」
就在报告者手忙脚乱地準备退下时,卡耶尔临时起意说:
「对了,你们的动作最近变迟钝了。」
「啊,是,这……是吗……?」
「没错,所以下次要确实杀掉五个以上不同种类的人。那会是很好的练习。」
卡耶尔随口一句话给报告者带来无比的战慄。
报告者逃也似地离开后,卡耶尔伸出手指卷弄着自己的灰发,不耐烦地啃起另一只手的指
甲。
「啊——啊,搞砸了是吧,搞砸了是吧,居然弄错使者!而且显然有被『月夜』超前的迹象……这简直是把机会拱手让人嘛!啊——啊,真是不愉快。算了,可以一网打尽倒也省事……」
卡耶尔抓乱了自己的头髮,嘀嘀咕咕咒骂着。那头随意披垂至腰、毫无光泽的灰发配合着手指的动作款款摇曳。接着,卡耶尔缓缓靠近窗边,像是在给风估价似地眯起眼睛。
「其实,我也不想啊,这方法绝对会被他发现……算了,从袭击迦帛尔那时起,他应该就已经注意到我们採取行动了。居然逼得我亲自出马,你可真光荣啊!」
他不知道对着谁谖骂了好一阵子以后,迅速闭上了双眸。他深吸一口气,进入深度精神集中状态——接着,他呼唤了。
「哈鲁布。」
卡耶尔一呼唤这个在古代语意味着『争战』的名字,室内的空气顿时发生变化。彷佛从其他世界分割出来的寂静造访,乾燥的空气里混入黏稠的风。那阵风轻轻围绕着卡耶尔的身体。
『……您呼唤吾吗?吾之契约主。』
宛如萧萧风声的说话声近在耳边。
「我要你去找人。一个是使者,一个是夜色头髮的男子。」
『是那个「月夜」吗?』
「对,去查出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往何处去。」
『小事一桩。』
黏稠的风含笑留下这句话后,就俐落地放开了契约主的身体,散开、消失不见了。
室内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睁开眼睛的卡耶尔感到轻微晕眩与透不过气。在袭击迦帛尔时耗尽全力的他,直到刚才还倒在床上起不来。
沙漠居民间似乎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沙岚旅团栘动时会利用沙暴」的传闻,但实际运用沙暴移动的例子包含这次在内其实寥寥无几。因为凭风精灵的力量并无法做到像载运人类这样高阶的工作,如果想这么做,就必须叫出比使役精灵负担更重的存在,而卡耶尔的力量并没有充裕到能够频繁地那么做。
然而就算事态刻不容缓,他还是再次求助于非人的力量了……
——该死的『月夜』,这次你休想逃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他额头渗着薄汗,想着憎恨对象的脸来忘记自身的不适,而造访者再度到来。敲敲墙壁后从隔帘探出脸来的人,是个头髮剃短、跟卡耶尔形貌恰好相反的男子。他有着暗褐色的头髮与沉着细长的黑眼。
「是塞伍特啊,物资供给结束了吗?」
「对,派五头梅乌拉到镇上了。你的信也确实送去了。」
「是吗……那家伙怎样了?冒牌的使者。」
「押进地窖。因为你一直没醒,就暂且留他一命,现在怎么处置?」
「我是很想杀了他出口气……但我很在意。那个迦帛尔的女人确实说过使者的头髮是太阳色的。太阳色的头髮很稀罕吧,打着灯笼也没处找。既然这样,就算那个冒牌货不是使者,应该也是使者的近亲吧?如果是的话,或许可以用来当人质胁迫使者……」
「不无可能,就要他招供看看。」
「让那些年轻的去做就好了。塞伍特要不要下去休息了?」
但他依然留在房内,像是有话要说似地注视着卡耶尔。
「卡耶尔,你最近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
这语带非难的说法惹毛了卡耶尔,他神经质地挑起眉毛。
「什么意思?说具体一点啊!」
塞伍特苦恼地垂下眼睛,一边思考一边发言:
「……你要对那些年轻一辈的再和善一点,要知道他们本来就够怕你了,因为你和那种东西订下了契约……」
「这件事不准你插嘴!」
卡耶尔突然怒目而视。
「这么做是出于必要!年轻一辈的会怕正合我意,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笨蛋像那家伙一样单独行动。」
「……果然是这样。你真心在找的人不是使者,而是『月夜』……」
「少废话,我怎么可能不在乎。那家伙是敌人,杀掉叛徒是盗贼不成文的规矩,死去的前头目不也说过这是情非得已的吗?在解决掉那家伙以前,他会一直阻挠我们!」
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哀凄的神情看着卡耶尔。
「——从迦帛尔那晚之后,团员都受到打击。团内屈指可数的战斗人员死在精湛的刀法下,还有突然颳起的沙暴……这种事只有『月夜』才办得到。这下大家都明白他与我们为敌的事实了。」
「哼,事到如今才明白也太迟了。」
卡耶尔不耐烦地咬着指甲咕哝着:
「要是有年轻一辈的想拉拢那家伙当同伴的话那还得了。你也知道我要严加管束他们的理由吧?那家伙明明不过是个身手稍微好一点的胆小鬼罢了!」
「没错,那家伙以前的确是个胆小鬼。就算他现在应该已经成年了,相信仍旧是个胆小却顽固的小鬼。卡耶尔,我也明白你的疑虑。但……只有这样而已吗?」
塞伍特忽然眯起眼睛,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自从你和那个非人订下契约以后,就大力鼓吹杀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也是为了管束年轻一辈的?」
卡耶尔吃惊地看着塞伍特。他察觉他的言外之意。
「……你有话就直说啊!」
「那我就直说了。你的力量足以和它缔结契约吗?」
面对着严峻的眼光,卡耶尔不禁别过头去。
「……它们喜好人类阴暗的特质,杀人后的感觉对它们来说想必——」
「住口!少罗唆,滚出去!」
灰发突然乱舞。
「滚!你快给我退出去,滚回镇上去!」
「卡耶尔,你该不会真的……」
「罗唆!做我该做的,哪里有错了!」
卡耶尔把塞伍特赶出房外,摔上门帘后,不停喘着气。他想起几个厌恶的记忆。
——『月夜』经过训练以后,似乎可以颳起小规模沙暴了。
——他说他找到了风精灵喜欢的歌,他就是用那个歌来颳起沙暴的。
——要是能再多一个人会使役精灵,负担也会减轻吧,卡耶尔。
「竟敢瞧不起我……」
臼齿互相摩擦的声音直接在脑内响起。
*
*
*
彷佛拒绝所有生命的黄色热砂大地——
灼烧沙粒、灼烧空气、灼烧众生、彻底平等的饑渴大地,两头里固泅水似地行走其问。看起来会像是泅水,是因为脚边发生了沙漠特有的大规模※逃水现象。(译注:一种下蜃景。)
(真糟糕……虽然我早就料到风一停就会这样。)
牵着马护缰绳的杰泽特慎重地前进。本来应该要等水的幻影消失再上路才是上策,但情况根本不容许他们这么做。
「小心走喔,马护、库库。」
疲惫不堪的两头里固没有回应,默默地忙于挪动双脚。尤其是后方的库库简直惨不忍睹。原先饱满的肉峰已经萎缩得剩不到一半,被行李这一压,背影看起来竞像只巨大的驴子。
(里固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没体力……还有这家伙也是。)
杰泽特忽然感觉到一股重量靠着胸口,于是摇了摇坐在前面的拉比莎的肩膀。
「喂,振作点!别睡!」
「……啊,抱歉……」
拉比莎哑着嗓子说完,当场咳了起来。她想润润喉咙,却连一点唾液都咽不下去。她已经呈现极度乾渴的状态。
杰泽特见状便拿起已经瘪下去的水袋,应该还可以再挤出一两滴水来。
「来,拿这个润润嘴唇。」
儘管递到她面前,但意识模糊的拉比莎就是没接过去。于是杰泽特用指尖沾着水滴,给拉比莎乾燥的双唇补充水分。
(到极限了……)
杰泽特取下披在身上的丝质长布,把从头到脚都盖在毛料底下的拉比纱包得更密一点。太阳似乎仍无意让出天顶的宝座。
马护给沙子绊住了脚,微微摇晃了一下。
「停下来,马护。」
杰泽特勒紧缰绳,要马护冷静下来以后,再度慎重前进。
(不过,情况真的很不乐观……我估算错误了……)
杰泽特支撑住拉比莎左右摇晃的疲软身躯,稍微咬紧了干得脱皮的嘴唇。
黄沙经年累月吹积,鬆软沙丘连绵不绝的黄沙漠——这片大地在中央沙漠也是数一数二的严酷,而决定穿越这里的杰泽特却犯下了大失误。他竟然一时失察,以自己的体力为基準决定了行程。从小就在富饶的迦帛尔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少女,在太阳底下暴露了远超出他及她本人预想的弱态。
还有另一件事在计算之外:本来以为四个水袋中只有一个报销,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也报销了。似乎是在迦帛尔时被盗贼砍破了。细小的破洞逐渐被水的重量撑开,水于是渗了出来,等他们发现时,袋子里的水已经剩不到一半了。儘管他们之后谨慎用水,但目前仅剩下一个全满的水袋,只够两个人再撑一天半。
离开迦帛尔以后,这已经是第三个中午。因为不幸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即使是行路该避开的中午也得继续勉强赶路。
必须早一刻补给水才行。话虽如此,也不能勉强状态危险的拉比莎继续赶路。杰泽特不断烦恼,进退两难。
(照这样下去,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才到得了预定的水井……可恶!)
就连那个水井也无法保证还没干枯。只靠一个水袋实在撑不下去。水和粮食本来就只有準备一人份,现在更少了,状况之严酷可想而知。杰泽特怀着一线希望观察库库的肉峰,最后失望地垂下肩膀。
雌里固的肉峰储藏着丰富的脂肪和其他营养分,其腹部乳腺分泌出的黏稠乳汁就是来自肉峰,在这种不毛沙漠是很贵重的应急食物,但库库的肉峰已经萎缩大半,因为不习惯旅行的库库过度消耗了自己的养分。
突然,拉比莎的身体一歪,就在她差点一头栽进沙里之际,杰泽特及时扶住她。一股热气从掌心传过来,那并不是被太阳晒出的表面的热,而是体内的热。
「……拉比莎,喝点水。」
杰泽特打开了还没动过的水袋。他让拉比莎分次含入少量水,确认她的喉咙微微鼓动着。
马护又晃了一下。
杰泽特再次要它停下来,让拉比莎抱紧马护的脖子以后,站到了不断发生逃水现象的沙地上。
「奇怪,从刚才就一直晃不停耶。是绊到了什么吗?」
杰泽特用脚在沙上四处采了探,确实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在刺眼的阳光下勉强睁大了眼睛,凝视着虚幻的水中。
只见底下开了一朵像是暖黄色石头经过斧凿雕刻而成的※沙漠玫瑰(Desert Rose)。(译注:一种自然形成的结晶,状如玫瑰,主成分为石膏或重晶石等。)
(在这种地方……?)
杰泽特讶异地回到马护背上,发现拉比莎已经睁开眼睛了。看来给她喝水是对的。
「你看,是城镇。」
拉比莎嘶哑地轻声说道,视线投向杰泽特背后的空间。
「……城镇?」
杰泽特半信半疑地朝拉比莎注视的方向看去,当场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