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凉的触感一阵接着一阵。
(嗯……好舒服……)
拉比莎在布擦拭额头的舒适触感吸引下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朦胧,有个黑髮编成两条麻花辫、眼睛大大的女孩。
「……啊,醒过来了!」
年约十岁的女孩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她一鼓作气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拉比莎眼前跑走了。拉比莎听到她的呼喊。
「哥哥、哥哥,阿比莎醒过来了!」
接着,从远处传来几个轻盈的脚步声,仰卧的拉比莎眼前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小孩的头。
「啊!真的耶!醒过来了!」
拉比莎茫然睁大了眼睛僵住不动。她完全无法掌握状况,接二连三采出头来又消失的这些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久之后,一个比先前要沉重踏实的脚步声从对面往这边过来。
「你们很没大没小喔。走开走开。」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拉比莎吓了一跳,缓缓坐起上半身。周围不知为何欢声雷动起来。只见成排站在墙边的小孩身后出现了一名青年,在这个状况下看起来就像是误闯小人国的巨人。
「唷,拉比莎。感觉怎样?」
「杰泽特,这里是……」
拉比莎不知所措,只见刚才的女孩牵着杰泽特笑咪咪地走过来,自豪地向拉比莎报告「是罗洁叫来的喔!」拉比莎困惑地看着杰泽特的脸。
「这家伙是罗洁,是我妹。」
「……你妹!」拉比莎看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另外这些家伙是……啊——……」
杰泽特手擦腰环视周围的小孩,集兴緻勃勃的视线于一身。
「……总之,他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
孩子们异口同声,接着不知道是觉得哪儿有趣,哄堂大笑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会碍事,出去。太吵了。」
「是——」
杰泽特一声令下,孩子们听话地鱼贯出了房间。
拉比莎依然搞不清楚状况,杰泽特向她解释大致的经过。
她中了大量麻醉药,睡了整整一天;这段期间,他找了女性来替她大致包扎过;两头里固都平安无事;这里是杰泽特的故乡。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喔,哥哥好久没回来了!」
一直好想讲话的罗洁趁空档打开话匣子。
「然后、所以呢,罗洁好高兴喔!」
看到罗洁笑嘻嘻地眯起大眼睛,坦率表现出自己的心情,拉比莎忽然感到温馨起来。她想起哈迪克结束旅程回来的时候,自己也像罗洁一样兴奋,不管见到谁都想和对方分享自己的喜悦。
「真是太好了,罗洁很喜欢哥哥吧!」
「嗯!罗洁喜欢哥哥也喜欢姐姐。还有妈妈,还有已经死掉的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啊、还有隔壁的……」
「你是想说出全镇的人的名字就对了。」
杰泽特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插嘴道,只见罗洁发出「啊」一声,眨了眨眼睛。
「对喔!只要说我喜欢全镇的人就可以一次讲完了!哥哥真聪明!」
「……谢谢你喔。」
拉比莎不禁吃吃笑了起来。看来杰泽特似乎拿罗洁没辙。
「唉呀,你醒来啦。」
突然来了位新人物。那是一位气质和婉的女子。她朝拉比莎嫣然一笑,微卷的褐色头髮随风摇曳。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了吗?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粥吃得下吗?啊,对了对了!前些日子送来了五头梅乌喔,你喜欢梅乌吗?」
杰泽特以眼神示意那位女子,向拉比莎介绍:
「这是我妈。」
「——咦!啊、非、非常谢谢您,不好意思我似乎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那个,不劳您费心,我实在很过意不去。」
拉比莎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道谢。她想像中的杰泽特的母亲,跟眼前这位女子实在相差太多了。她一直以为生了六个异父小孩的母亲,感觉应该会更健壮、更女强人一点。
「唉呀,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喔!毕竟不管是梅乌或是麵包,都是杰泽特他们努力得来的。我们只是平分而已。」
「妈,你去帮我準备梅乌。」
杰泽特突然插嘴,口气有点慌张。
「然后带罗洁离开。我要带拉比莎参观镇上。」
「罗洁也要去喔!」
「不——行,你去帮妈的忙啊。」
「啊,这样啊!那我走了,阿比莎。我在隔壁的帐篷喔!」
听到要帮忙,罗洁就听话地跟母亲一起离开了。
「……那么我们走吧。我来告诉你这是怎样的城镇。」
拉比莎在杰泽特带领下来到屋外,明亮的日光顿时灼烧眼睛。跟黄沙漠非常相似的乾燥空气支配了这一带。拉比莎走了两三步环视周围,当场哑然。
乾枯龟裂的黄色大地上,沙漠的漂流物齐众一堂——
充满这种强烈印象的光景就呈现在眼前。
看似半石化的细木杆缠着破布,搭成了帐篷,这些帐篷无视于路幅与区块,态意搭盖。满是泥巴的晒衣绳挂着令人怀疑有没有洗过的破布,任风吹拂。动物的骨头、枯树根、破底的锅子,这些摆明就是没有用的破铜烂铁形成一座座小山,堆得到处都是——
拉比莎刚才走出来的建筑物,原来是化为遗迹的古代建筑一角。如果从外头看到这个镇,
拉比莎肯定会判断这里是废墟。这个小镇的外观就是如此破败。所幸还有值得欣慰之处,那就是人。
镇上随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稍微探头一看,就会立刻被那些在简陋帐篷下做日光浴的老人、或是用树根做工艺品的人吸引住。每个人都和颜悦色,一对上眼,就笑着跟拉比莎打招呼。
「……这就是我的故乡。土壤贫瘠坚硬,就算耕作了也没有水,根本种不了作物。由于缺乏资材,想盖间屋子都很困难。因为没有草,不能饲养家畜。」
杰泽特淡淡举出故乡的缺点。但他的表情如此柔和,彷佛看着什么惹人怜爱的事物。拉比莎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
「一贫如洗、生活困苦。一生病几乎是无葯可医,所以人的寿命很短,小孩子也是一下子就夭折。现在的小孩再过十年就会夭折一半吧。听说我弟也是去年就夭折了。」
「……咦?」
「我家算健康的了。换作是其他人家,六个里面就夭折了三个。」
拉比莎大吃一惊,再度环视这个镇。孩子的笑语声、和颜悦色的大人……
每个人都衣不蔽体,没有半个胖子。儘管如此,居民脸上不知为何都看不到悲伤。大家都一脸知足的表情。
「不过,这是个好城镇吧!」
杰泽特喃喃这么说时,拉比莎毫不迟疑地点头。
「嗯,或许是很穷没错,不过每个人都一脸知足的表情……」
拉比莎想起迦帛尔,内心充满怀念。这里的知足气氛似曾相识,跟她在迦帛尔度过的幸福时光非常相似的气息就存在于这个镇。
——如果是这个镇的话,或许种得活辛姆辛姆。
(嗯,我终于能做使者的工作了。)
期待涌上心头,带动拉比莎抬头面向杰泽特。
「我可以在镇上随意逛逛吗?我想多跟不同的人说说话。」
问归问,拉比莎其实已经认定,杰泽特当然会说好。毕竟当初是杰泽特自己说希望使者能来看他的故乡的,没想到他却沉默不语。
「……杰泽特?」
睫毛为夜色眼眸投下阴影,形成深不可测的黑暗。
不明的沉默造访两人之间时,一名男子走了过来拍拍杰泽特的肩膀。杰泽特吓得抬起头来,男子朝他投以柔和的微笑。
「哦,好久没看到你了,有五、六年了吧?你要是不回来啊,我们的消息就不灵通了。」
「借个地方说话。拉比莎,等我一下。」
杰泽特不自然地打断男子的话。他推着对方的背,消失在附近帐篷的阴影处。
(……总觉得不太对劲……)
在意归在意,不过拉比莎可没有学过偷听别人讲话这么不礼貌的行为。閑着也是閑着,拉比莎朝着反方向漫步。
她走没多久,就不再看到住家,换成一片广阔荒地出现在眼前。这样平坦的地方正适合玩耍,但不知为何却看不到半个小孩。总觉得自己走错地方的拉比莎放眼荒地之际,某样奇妙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什么?……木桩?)
她走出居住区外几步,环顾周围以后,大致理解了城镇的构造。
像垃圾山一样塞满了帐篷、遗迹的城镇大致呈椭圆形,走出城镇没几步的位置竖立了高大的木桩。
木桩插进地面,围住整座城镇,其外侧还有一圈木桩。不过究竟为了什么要这么做呢?相邻木桩间的距离大约可容十头里固并排通过,所以不太可能是为了防卫而设置的。
拉比莎看杰泽特暂时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于是天真地朝木桩走去。
(好棒的木材喔,就别用在这种地方,拔了拿去当建材不是很好吗……)
怎么想都不合理,这些木桩到底有什么意义?
拉比莎在一根木桩前停下脚步,遥望远方。外侧木桩对面有一座巨大的黄山丘,山丘的黄衬着蓝天的景象非常美丽。
这种景色在迦帛尔绝对看不到。拉比莎发出感叹声,脚步自然向前进。再五步就到木桩了,再四步、再三步、再——
一阵疾风似的什么穿过拉比莎身旁。
随后,某个人挡在拉比莎鼻尖前,手抵着木桩不让她过去。拉比莎倒抽一口气并停下脚步,等她抬头看清对方是谁以后,不禁鬆了口气。
「什么啊……别吓我好不好,杰泽特。」
杰泽特眼神略显空洞地往下看着拉比莎。他似乎是急着跑过来的样子,难得看他这样喘得肩膀上下起伏的。他脸色苍白,口气冷淡地问她: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没事稍微逛了一下而已。」
拉比莎困惑、诧异地仰望杰泽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是不明就里地挨骂了一样。
「……对了。这些木桩到底是什么?我看对面似乎也有的样子。」
拉比莎转换心情这么一问,杰泽特的眼神依然不改阴沉地注视着她。
「——你想知道?」
「咦?唔、嗯、想啊……」
「这是牢笼。」
他的声音与话语,听得拉比莎倏地背脊发凉。
「这是囚禁这个镇的牢笼。」
「……牢笼?」
「对,为了不让罪人逃走。」
拉比莎稍微退后。她一点也不明白杰泽特的话语、意图、感情。
「你再也无法从这里出去了。」
「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我劝你认真听。我就来告诉你,如果想出去会有什么下场。」
杰泽特嘴唇带着一抹阴沉的笑,手缓缓从木桩上拿开,然后踏向后方。他始终面向拉比
莎,越过木桩,走出镇外一步。一瞬间,黄沙有如生物般开始起舞的景象映入拉比莎眼帘——
「呀啊——!」
下一瞬间,小小的身躯就被骤然颳起的旋风捲走了。刺耳的风声撕扯耳朵,席捲而来的沙砾毫不留情地戳进皮肤。拉比莎痛得摔倒在地,拚命缩成一团试着逃跑。
「这是什么!好强的沙暴……!)
但那阵狂风突然若无其事地平息了。拉比莎战战兢兢地一看,只见杰泽特站在木桩旁边,静静地俯视着她。
拉比莎不寒而慄。
她缩着身体倒在地上,一面感受着不明的恐惧,一面看着杰泽特。
「……你要是想离开镇上就会这样。我是因为看得见精灵间的缝隙才没事,但一般人是办不到的。这个镇被关在沙暴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