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了,拉比莎仍然找不到答案。
这个镇适合辛姆辛姆,但这个镇孕育沙岚旅团。倘若相信杰泽特和宰杜所言,最先孕育出这个镇的就是迦帛尔。拉比莎爱迦帛尔,恨沙岚旅团,可是她就快要喜欢上这个镇了。所有真实相互抵触,折磨着拉比莎。
(哥哥……)
如今她终于渐渐明白,哥哥临行前究竟想说什么。
拉比莎身为使者,必须选出适合辛姆辛姆的城镇。但拉比莎身为哈迪克的妹妹,有权利憎恨沙岚旅团。那么拉比莎身为拉比莎……究竟有什么呢?
阿比莎、阿比莎。
在遗迹背面沉浸思索的拉比莎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有人在叫她。
她探头一看,绑着麻花辫的罗洁正到处徘徊找她。
「阿比莎!你在哪儿?信来罗,阿比莎!」
有信?在这种地方?拉比莎心想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一面站起来要绕到遗迹正面。这段期间罗洁仍不断地呼唤拉比莎。
「阿比莎!是叫哈吉克的人寄来的信喔!」
……哈吉克?——哈迪克!
这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从罗洁手上拿走信。罗洁愣愣地转头拾起眼来看清对方是谁以后,露出释怀的笑容,抱着另外几封信离开了。拉比莎板着脸沖了过去。
当她来到向阳的遗迹正面,最先看到的就是抿紧了嘴唇的杰泽特。
「杰泽特!那明明是给我的信!」
「不对,这是那些家伙设下的陷阱。」
「是不是陷阱由我来决定!还我!」
杰泽特不改严肃表情,握紧了信,动也不动。拉比莎脑海浮现了各式各样的想法。为什么哈迪克会来信?就算是陷阱,为什么对方会知道哈迪克的名字?哈迪克果然落入沙岚旅团手中了吗?
拉比莎反射性地往黄山丘方向看去,竟然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人影。
那个人影骑着里固,伫立在镇外。
头髮反射着太阳光,那个人影伫立在那里,浑身散发出拉比莎熟悉的氛围。
「哥哥……?」
怀念与安心涌上心头,等拉比莎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跑了起来。她一心三思朝着怎么看都是哥哥的人影奔过荒地。
但眼看木桩逐步逼近,拉比莎不得不停下脚步。
「唔……!」
当高耸的木桩一映入眼帘,身体就慑于那阵沙暴的威力。要冲进那里,就意谓着她要再度体验那剧烈的痛楚与恐惧。
拉比莎在木桩前停下脚步,注视着那个人影。
没错,是哥哥。他挥舞着臂膀,对着拉比莎呼喊。但拉比莎一点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彷彿被空气墙阻绝了一样。
「唔……唔唔……」
拉比莎冒着汗,交互看着木桩与哥哥。
拉比莎没办法从这里出去。她要是没在这里完成使者的工作,就永远出不去。哥哥就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却连交谈都不行。
拉比莎咬紧嘴唇,绝望地看着哥哥。杰泽特慢慢追了过来;然后,他看到她眼眸涌上大颗泪珠,为此感到后悔。
至亲因空气墙而分隔两地的痛,是杰泽特自幼就一再目睹的光景。
他再也不想看到这种景象了。他也不想再杀人。如果这种悲哀能够终结,就算不能报仇也没关係。如果有必要卑躬屈膝,那就这么做,只要对方愿意承认他们无罪就好。他之所以做到这一步,并不是为了要让别人尝到相同的痛苦。
他明明是这样想的……结果自己却对拉比莎口出怨言、拔刀相向。
(我真笨。)
他当初认为,迦帛尔人不可能不排斥沙岚之镇、对沙岚之镇一定充满偏见,所以除了骗使者来以外别无他法。拉比莎之前的确痛恨沙岚之镇,但那不过是不认识彼此的居民在互相仇恨罢了。
拉比莎到最后都不晓得自己是谁,连问也不问。因为他们已经互相取得信赖,所以就不需要那么做了。她相信了自己。
如果说实话,拉比莎或许就不会来了。但是当初应该说的。
——偏颇的人,是我。
「你去吧,拉比莎。」
拉比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转头一看,杰泽特表情出奇平静地看着她。
「说什么出不去是骗你的。你出得去。」
「……咦?」
「说有我嚮导就能出去也是骗你的。我只能带我自己。出得去的是小孩,小孩未成年以前可以离开这个镇一次。」
拉比莎愕然,她理清了这番话的意思。
「……为什么你现在要跟我说这些?」
「天知道呢,我自己也觉得笨。」
杰泽特自嘲地笑笑,一派轻鬆地摇手赶人。
「好了,快去快去。这或许是圈套,不过既然他是你那么尊敬的哥哥,应该没问题吧。」
然后他有点伤脑筋似地搔了搔脸颊。
「马护和库库就不好意思罗,它们已经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然后他扭着嘴唇,非常寂寞地微笑。
「……对不起。」
拉比莎将杰泽特一举手一投足烙印在眼底,脚往前踏了出去。起先像在作梦一样战战兢兢,接着踏实地踩在黄色大地上,越过木桩走向哥哥。随着一步步前进,涌上心头的不知何既不是喜悦也不是安心。
她已经接近外侧木桩了,感觉非常不真实。哈迪克的表情愈来愈清晰。
(哥哥剪了头髮啊……)
她很喜欢哈迪克那头秀髮,所以感觉有点失落。然后她发现哈迪克脸上多了大大小小、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和伤口,顿时不安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在途中又被盗贼袭击了吗?还是出发那天晚上受的伤还没好呢?那他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迎接自己呢?
拉比莎的脚终于越过了外侧木桩。
「——拉比莎!」
哈迪克的声音立刻传人耳际。听到这声呼喊,拉比莎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失落感,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她一瞬间放慢脚步,「啊啊,对喔。」她恍然大悟:啊啊,对喔。什么啊?我还真是任性呢!
见哈迪克放心,拉比莎朝他展露满面笑容,整个人走出木桩外一步。然后她开口道歉:
「对不起,哥哥。」
「咦?」
下一瞬间,拉比莎迅速转身,往沙岚之镇跑去。
大吃一惊的人不光是哈迪克而已。杰泽特也是,还有準备动手要抓拉比莎的卡耶尔一行人也是。
看到拉比莎气喘吁吁地冲进沙岚之镇,杰泽特为之哑然,嘴巴开开阖阖了两三次,终于大吼:
「你……你、你搞什么啊!」
「这下我就再也出不去了喔!」
拉比莎也大吼回去,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你要怎么补偿我啊!竟然害我想见的人变多了!」
「……啥?」
「我想见哥哥!我想见艾雪!我想见迦帛尔的大家!」
拉比莎闭上眼,想起每个人的脸。
「我想从这里出去!可是我喜欢这个镇!我也不想再也见不到杰泽特!」
拉比莎对着杰泽特说了一堆怎么想都是在要任性的话,嘴角一扬,跟着抬起头来。
「……怎么样!拥有这么强烈愿望的我不可能输给伊弗利特吧!」
杰泽特有种脑袋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的感觉。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
「告诉我,伊弗利特在哪里?我该在哪边呼唤他?」
彷彿是太阳凝缩而成的眼眸炯炯有神地看着杰泽特。杰泽特不敌那眼神,不自觉脱口而出:
「伊弗利特在这个木桩内部无所不在……」
「也就是说,哪边都可以呼唤他出来啰。」
拉比莎自信满满地微笑,迅速转身再度冲进木桩里面。
(回应我,风之伊弗利特!)
杰泽特追着来不及阻止就冲进去的少女,一面用手保护脸,一面跌跌撞撞地出了风沙滚滚的木桩外,但到处不见拉比莎。
「……拉比莎?她真的去了吗!」
杰泽特穿过风精灵间的缝隙,儘管有时快要绊倒,依然努力走向在木桩外等待的拉比莎哥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跟他好好解释。
哈迪克一张脸血色尽失,注视着湮灭拉比莎身影的沙暴。他生硬地转动眼睛,捕捉到从黄沙墙里出现的夜色头髮青年。
杰泽特拍掉身上的沙,吐掉混着沙的口水以后,与骑在里固上的男子正面相对。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头太阳色头髮,颜色似乎比拉比莎再深一点。
「……夜色的头髮、眼睛……你就是和拉比莎在一起的人吗?」
「那么你就是前使者,也就是拉比莎的哥哥吧。久仰大名。」
彼此声音都非常紧张。哈迪克的眼神更加提高警觉。
「拉比莎怎么了?」
「她去找伊弗利特了,为了消除这阵沙暴。」
「……你在说什么?那孩子哪有那种力量……」
「那家伙是精灵使。我发觉了这点,教她如何使用力量。」
哈迪克的眼睛顿时张大,接着因愤怒而歪扭。他从里固上伸长了手,猛力抓住杰泽特的衣襟拉向自己。
「我这样生气恐怕是不对的,但拉比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
杰泽特毫不抵抗地正面迎接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眸,眯起双眸回答:
「我也是。」
哈迪克用力放开杰泽特的身体,杰泽特随即面向哈迪克后方。那是因为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你居然还有脸进镇上……你为了使者杀了同伴,居然还敢见大家。」
卡耶尔浑身散发出剑拔弩张的气氛瞪着杰泽特,灰发随之摇曳。
「你不但是叛徒,还是个龌酢的伪善者,令人作呕。你想拯救的不是这个镇,而是你自己,你只是为了自己而活。」
「……我只是想用自己相信的方法拯救自己和这个镇而已,就像你所做的一样。」
「哈!向迦帛尔臣服就是你说的方法吗?」
「我并不是要臣服于他们。你没发觉吗?复仇不能带来真正的解放。」
「在我听来不过是懦夫的藉口。」
相对于卡耶尔昂然抬起的下巴,杰泽特忧郁地低下头来。
「你只是不想弄髒自己的手罢了!每次杀人你都怕得半死……要知道那些家伙可是一直威胁着我们家人的生活,你明知如此却还是这样!」
「的确是啊,我是胆小。不管是杀人还是蝎子都怕得要死……」
「难得你有双看得到精灵的眼睛和好刀法,结果都白白浪费了。死去的前头目也对你失望透顶,枉费前头目那么看好你。你这个人简直连蛆都不如,真是不敢领教。」
「……但就算前头目还活着,我也不认为他会赞同现在的你。」
一听到这句话,原本看杰泽特意气消沉、乐得说话溜了起来的卡耶尔顿时住口。原本头微低的杰泽特扬起目光看着卡耶尔。
「你为什么要把脑筋动到撤旦身上?」
卡耶尔僵硬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薄薄的嘴唇稍微歪扭。
「……你要问这个吗?我不可以有力量吗?比谁都要爱家人故乡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你有的我却——」
自己说溜了嘴——卡耶尔如此自觉,同时唤醒了陈旧的记忆。
知道杰泽特有看得见精灵的特殊才能,而且刀法一流的首领和元老兴高采烈地称讚杰泽特,一致认为他前途有望。
——只要有杰泽特在,向迦帛尔发动战争或许就不再是梦了!
曾是唯一的精灵使而倍受期待过的卡耶尔在一旁表示不满。
——可是头目,这家伙是胆小鬼。头目也知道吧,他总是发抖。因为我负责教育这家伙,
为了让他改头换面,我要他进蝎子地窖去……
他们朝卡耶尔投以怜悯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