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究竟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是希望别人相信、还是不希望?
唯一确定的是,拉比莎当时的背影令她想起弟弟。
虽然明白,拉比莎并不是弟弟。但是——
被人相信,让她很痛苦。
那是她的宝贝弟弟。
这世上唯一一个和自己血肉相连、无可取代的亲人。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渐渐对他感到厌烦。
大概是从卖了母亲的遗物手拿镜,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卖的时候开始的。
在必须自力更生的状况下,年幼的弟弟是绊脚石。
连乞讨也不会,不仅饿了就哭,连想念母亲时也哭。
在法提看来,最想哭的人其实是自己。因为她也才九岁,却被迫这么早就得背负养育五岁孩子的责任。
——某一天,儘管乞讨了一整天,却没有半点收穫。
她到处翻找垃圾堆,周围渐渐看不到住家,原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镇外。
她正要折返时眼里映入一辆大篷马车,她的目光就这么盯住不放。正确来说并不是盯着篷马车,而是坐在前面的男子的手。
只见男子双手捧着刚出炉的大块圆麵包。脚边的篓子叠了好几块同样的麵包,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嘴里一口气涌出唾液,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摇摇晃晃走到那名男子眼前了。
她和停止啃麵包看着自己的男子四目相对。
「求求你,请施捨那块麵包给我们。我们已经快饿死了。」
法提对乞讨行为早就没有任何抗拒。可怜兮兮的声音并不是演技。
「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爸爸生病,妈妈的眼睛看不见……」
「所以要我免费把麵包分给你们全家吗?真是厚脸皮。」
男子的声音感觉不出半点同情心,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像你这种家伙,光是这个镇就已经多到泛滥。要是你们这些家伙跟我讨多少麵包我就统统给的话,我看我也马上就成为你们的同伴了。」
「求求你,我绝对不会说是谁给的……」
「不好意思,我的原则是除了公道的交易以外一律不碰。」
男子浮现称不上高尚的狞笑,冷冰冰地说着。
「既然想要麵包,就得支付相对的代价。就是钱,会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是人口贩子。你知道人口贩子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从喉咙发出一阵咯咯笑声,再度啃起了麵包。
「只要肯支付代价就给你麵包。如果听懂了就给我滚。」
男子说到这里再也没看她一眼。法提盯着他的麵包,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她想吃麵包。
她想现在就把那块麵包塞满嘴巴、填饱肚子。她无法剋制这股慾望。
「我会带过来的。」
法提盯着那块麵包不放,这么告诉男子。
「我会带我弟弟过来的。他拥有用歌声呼唤水的能力,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怕生、内向、动不动就躲到姊姊背后、爱撒娇的弟弟。爱哭又胆小,法提不在身边就什么也不会——偏偏只有肚子饿和寂寞时一定会讲——除了呼唤水的能力以外就没有任何价值的弟弟。连那种能力都只有微不足道的成果。
她已经累了。
「要就快。」
男子看也不看法提一眼,低声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带他来的话。」
法提转身就跑,一时忘了饥饿。
她回到住处,弟弟果然正在轻声唱歌。像这样唱一整天的歌,也只收集到喝了一、二口就没了的水,还以为自己独当一面地做了什么事。也不想想这里是涸谷边的城镇,水这种东西,只要不在意掺着泥巴的话,能喝的地方多的是。
法提隐藏心中那股烦闷,压抑住急躁地呼唤着弟弟。
「亚里耶……亚里耶。」
歌声应声停止,弟弟略显不安的脸从石壁后面探出来。
「肚子饿了吧?过来这边。」
很久没听到最近总是不耐烦的姊姊温柔的说话了,弟弟甚至露出了笑容朝她走近。法提牵起小小的手,将他带到篷马车停放的镇外。
法提在离篷马车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住,指着人口贩子。
「你跟那个人过去看看,他会给你很多麵包。」
亚里耶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姊姊不动,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姊姊呢?」
法提还是保持着和蔼的笑容摇了摇头。
「姊姊已经吃过了。姊姊之后会去接你,你先自己过去。」
她把踌躇的小小背影再往前推了一把,投以一抹微笑要他安心。
「可以吃好多好多麵包……」
亚里耶注视姊姊的脸,望着招手要他过去的男子,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
「你一定要来接我喔!」
法提不是看着弟弟前进的背影,而是男子脚边堆积的麵包塔。
她想快点吃到。她想快点吃到那个。她想马上得到那个。
弟弟在快走出视野外时回过头来,说了些什么。
「……子,记得看喔,姊姊!」
怎样都好。希望他赶快走。要不然就吃不到麵包了。
男子要弟弟进车篷,然后从篓子取出三块麵包递给法提。
法提接过麵包后,飞也似地跑回住处。
她大口咬着开始冷掉变硬的麵包,再嚼碎,吞下,接着又立刻啃住不放。简直像禽兽般忘我地填饱肚子。
她吃完整块麵包以后,决定把剩下的两块藏起来。只要用以前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破布包住,当作枕头垫在头底下,就算睡着应该也不会被偷了。
这样明天和后天就不会为饥饿所苦了。法提喜形于色地面向枕边,接着整个人吓到,肩膀顿时抖了一下。
只见地面积了一小滩水,水面映着自己的脸。
——我做了镜子,记得看喔,姊姊!
这么说来,弟弟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他为什么要特地把水唤到地面做成镜子呢?平常为了当作饮用水,向来都是储在石壁凹洞里面的。这是亚里耶第二次做水镜子。
最初那次,他拼了命要逗姊姊开心。法提微笑,他就一脸腼腆显得很开心。
这次一定也是想逗她开心吧。因为他无论何时都是爱护姊姊的温柔孩子。
「……亚里耶?」
饥饿消除,脑袋终于开始正常运作,法提发现自己丢下弟弟走了。那孩子很小,动不动就哭。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陌生的地方。
法提赶紧跑回镇外,但是篷马车已经不在那里。
「亚里耶,我来接你了!亚里耶!」
回应她的只有寂静。
弟弟究竟去了哪里?
那孩子很小。既内向又怕生,法提不在身边就什么也不会……
「——亚里耶!」
恐惧窜过心头,法提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跑遍整座镇,弄得赤脚伤痕纍纍。
卖掉了?我把弟弟卖掉了?不,怎么可能,因为他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虽然偶尔会厌烦,有时甚至觉得他不在最好,但她不是真心那么想。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亲姊弟,怎么可以分开——那么亚里耶在哪里呢?
法提拖着满是伤痕的双脚回到住处,当场瘫软。
到处都找不到人。
突如其来的灾厄,世界因此急速失去颜色——但这并不是灾厄。
是她自己把相信她、依赖她、爱她的弟弟给卖了。
只因为想吃麵包。
*
*
*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是禽兽!」
坐在卧榻、叙述儿时记忆的法提自嘲地笑了起来。
「为了填饱自己饥饿的肚子就把弟弟卖了!这一路活过来,什么骯髒事我都做过。因为我已经做了最骯髒的事,就算再怎么掩饰也没用了吧!不只是我而已,不管披着再怎么光鲜亮丽的皮,绝大多数的人类终究是禽兽,像你这种人只是没发觉这点而已。」
默默聆听的拉比莎接到法提的眼神,视线落到了脚边。
「你猜想的没错,我之前是在比裂谷更上游的风化区一家黑店洗劫旅客。得手的钱是最多的。本行不是新娘,而是喂人喝掺了安眠药酒的酒家女。」
这次她将视线转向杰泽特,一脸不自在地扬起嘴角。
「听一个客人说饲养唤水之鸟的有钱人似乎就住在纳古鲁斯,所以我想亚里耶搞不好就在纳古鲁斯也说不定。可是,一旦进入盗贼组织就很难脱身。所以我利用这次大雨逃了出来,心想只要顺着河谷漂流就能抵达纳古鲁斯。」
杰泽特双手环胸倚靠墙壁,静静地看着法提的双眼。
「这下了解了吧?这就是全部你们想知道的真相。知道我是丑陋骯髒的生物以后满意了吗?应该够了吧。觉得当初相信我这种人,很愚蠢是吧?既然懂了就不要再理我了!!」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法提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突然想要说出来呢——就连法提自己也无法理解,她一把抓住自己的头髮。
自从漂流到那座城镇,遇到这两人以后,确实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坏了。互相信赖的两人,同样天真无邪地要信赖法提的拉比莎,就是那种态度让法提想起长久以来被自己掩盖起来的有关弟弟的记忆。
总觉得很心烦。痛得有如旧伤複发。
她不希望拉比莎再继续信赖自己了。
就算如此,有必要说这么多吗——?
有如撼动沉重的空气般,拉比莎终于开口了: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法提。我非常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了。」
拉比莎语气严肃,斟酌用词一脸慎重地说着:
「你无法相信自己和别人——所以才会说谎对吧?因为你认为大家都是禽兽。」
拉比莎轻轻吸了一口气。「可是——」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我不认为你丑陋。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禽兽。」
「……别同情我了。被人随口安慰最令我感到火大。」
「这不是同情,我是真的这么认为。因为——禽兽是不会后悔的,法提。」
拉比莎说到这里抬起头,透过星光看着一时为之语塞的法提。
「你一直很后悔。所以才会来接弟弟的吧?」
法提依然说不出话来,蓝眼眸在瞠大的眼睛里摆荡。
「你一直很自责,甚至自认是丑陋骯髒的禽兽……你害怕信赖,非常地怕。」
就算再怎么坚定的牵绊,自己也一定会将它摧毁。既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比较好。
「你不想透露真正的自己,甚至连自己都欺骗,习惯被人怀疑……可是,却始终忘不了自己卖了弟弟这个事实。」
亮色的眼眸有如照亮法提般地盯着她看。
「我不认为这种人是禽兽——你很难受吧,法提。」
很难受?
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法提愣愣地看着拉比莎。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