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比莎潜入夏里曼家以来,已经过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在『绿窗框亭』的公共食堂里,其余两人在难以形容的尴尬气氛中坐在餐桌边。明明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拉比莎不在而已,为什么会如此尴尬呢?既然这样大可以分开来用餐,不过却有原因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今天是第三天了。虽然当初约定的试用期是六天,但在中间的日子去探视一下情况,应该不会显得不自然吧?」
「是呀。不然就说有事想跟那孩子确认……这样也行。」
「要是有收穫的话,就要她赶快引发骚动回来。」
「是呀。只要知道亚里耶平安就够了。」
本日会议瞬间结束,现场鸦雀无声。两人都不是硬要聊天作乐的那种类型,于是便开始默默地用餐。
等到碗里的粥消失一半左右时,杰泽特便放下了汤匙。他坐姿不雅地抱着一条腿,手拄着桌面撑住身体,望着右手边窗外的街景。
「——不吃了吗?你昨天也没吃完。」
法提开口询问,语气中透出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这么问。
「我发现不怎么好吃。是因为早餐包含在住宿费里面,我才将就着吃的。」
在那之前——三人一起前往豪宅的那天,三个碗都吃得乾乾净净。
「不要发现比较幸福。」
「是啊。」
虽然是短得不能再短的对话,不过拜此之赐,先前的尴尬气氛稍微淡化了。法提自己也吃到剩半碗左右就放下汤匙,把手搁在大腿。
「我也是,以前曾经发现一件事。自从弟弟不在以后,不管得到再怎么大块的麵包或串烧肉,都不再觉得有多开心了。只是想着,啊啊~这样今天又能活下去了吗?就只有这样而已。进入组织之后,用餐更成了工作的一环。」
杰泽特没有回应,只是将夜色眼睛转向法提。
「偶尔……会作梦。有时是幼小的亚里耶哭着找我,有时是最后分离的场面……我明明就看着那一切,却总是无能为力。」
根本没人催促却又继续说下去,法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因为那个梦的关係吧。我现在也还是觉得亚里耶依然年幼,正哭着找自己……不过现实中他却是生活在豪宅里面,备受呵护呢!」
「就算如此,也不表示被你卖掉的心痛已经消失。」
「那还用说。我无意将那点正当化,也无意辩解。」
法提略微绷紧身体这么说,随即又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对,对不起,这果然……是在辩解也说不定。我大概是害怕见到那孩子,害怕他向我发泄恨意吧。因为我毫无根据地以为,那孩子依然是分开时的样子,一见到我就会开心地冲上前来……」
法提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置于大腿上的拳头。杰泽特也拄着立起的那只膝盖托腮,目光再度移向窗外的街景。
「……你刚刚说你发现了。」
「咦?」
「你说自从弟弟不在之后,你就不觉得东西好吃或开心了。」
杰泽特瞪着窗外,继续说了下去。
「这单纯是我个人的意见……对我来说,与其过得富裕,就算再穷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才开心。和家人,以及推心置腹的伙伴在一起。」
夜色眼眸不自在地转动了一下。
「……谁能说你弟弟不是这样?」
「……也是。」
振作点——法提觉得杰泽特好像这么替她打气,因此很自然地展露笑靥。
就在这时候,窗外突然瀰漫着一股骚乱的氛围。
不好了!不好了!在人群的纷纷嚷嚷之中,传出了这句特别大声的嘶喊。
「怎么回事?」
杰泽特起身从雕花窗格的缝隙间探头望去,想听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不好了。只见其他窗户也陆续有人探出头来。
「杀人了!有人杀人了!夏里曼家的主人被僕人给杀了!」
参杂着尖叫声的喧嚷在路上的行人间传开来。法提也错愕地伸手攀住窗格。
「夏里曼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如回答法提的疑问般,那名宣传事件的男子大声嘶吼着:
「审判、审判!即将在圆形广场执行审判!纳古鲁斯引以为傲的伟大名士穆拉德·夏里曼之死,想要看涉嫌重大的金髮侍女的人就去广场吧!」
里固的嘶鸣与众人的怒吼交错。只见一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衣服随之翻飞。应该是準备前往执行审判的圆形广场吧。
两人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半晌,接着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
「金髮侍女……」
「刚刚是这么说的对吧……」
杰泽特抓着雕花窗格按住额头,颓然垂下了肩膀。
「我的确是要你引起骚动没错,但可没叫你做到这种程度啊,拉比莎……」
杰泽特迅速起身,低声说了句「走了」就大步穿过食堂。法提也赶紧站起来跟过去。
「或许需要準备逃走。把里固也带过去吧。」
「逃走……你想要将拉比莎带出审判场吗?」
「看事情与情况而定。不去看看不晓得情况。」
「可是,假如……假如拉比莎真的涉及杀人的话……」
看到杰泽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自己,法提惊觉失言而捂住嘴巴。虽然只是陈述一个可能性,但在他听来或许说得太过分了。
「……先说清楚,我并不是盲目地相信拉比莎不是会杀人的人。」
杰泽特彷彿看穿了法提的想法,轻轻吐了口气这么说道:
「……我只是觉得,连那家伙都会杀人的那种世界去吃屎吧!」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杰泽特说完之后,再度转身迅速往外面走去。
「……呵呵,原来如此。」
追上前去的法提,嘴唇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在昏暗的废屋角落,他听到了那阵喧骚。
(外头怎么这么吵……)
群众反常的兴奋传来,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显得坐立不安。搞不好——他一方面也抱持着期待。
搞不好他目击到的那起事件已经公诸于世了。
于是他心一横,决定走出废屋去看看。
他紧偎着建筑物的阴影,赤着脚迅速跑过巷道。
那些追兵白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忌惮世人眼光的关係,不会大举搜索他。于是他稍微大胆起来,紧紧贴住面向大街的建筑物侧面,在昏暗中屏气凝神地倾听路人的交谈声。
杀人——夏里曼——审判——依稀听得到这几个词。他按住狂跳的心脏,提心弔胆地跟随众人的步伐,沿着建筑物背面的小路前进。
看来被他料中了。夏里曼夫人一手策画的杀夫计谋终于公诸于世了!既然接下来夫人即将要接受审判,那么想必再也不会有人追他了,因为到时候就算抹杀目击者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众人停下脚步,开始聚集。在石板连成的圆形广场中央,接下来即将接受审判的人被关在囚笼里示众。
(是夫人落网了吗……真的吗……?)
总是裹着奢华礼服的丰腴身体,真的就关在囚笼里吗……关得进去吗?
儘管冒出这个稍嫌失礼的念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踏进人群中。
纤细瘦弱的身躯钻过并排站立的大人之间,不断地往前迈进。
他一度抬起头来确认这些大人的目光,结果发现没有半个人在注意自己。
虽然不时被手肘戳到头,赤裸的脚还被踩到,但他仍旧不以为意地继续前进。都来到这里了,没看到夫人被捕的模样怎么能回去呢?
最后他总算是逼近最前列了。他拨开前面的人的衣服,从缝隙间探出头,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起初映入眼帘的是阴天……在沙漠难得一见,满是云层的天空。
最近曾看过类似的天空。那天下了罕见的大雨。今天搞不好也会再下一场类似的雨吧。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穿得一身黑的夫人,那身衣服黑归黑,却还是一样奢华。她在广场中央放置的木製四方形囚笼的……不是里面,不知为何她竟站在旁边。
(啊啊,果然装不进去吗?)
他相当失礼地这么认定,同时看着囚笼里面,随即惊讶地睁大眼睛。
有人关在里面——
他睁亮眼睛再仔细一看,囚笼里面蹲着一个跟夫人一点也不像的娇小人影。手被绑在背后,嘴里咬着布不能讲话,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儘管稍微低着头,但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有如瞪着群众一般。
强悍的眼神,与在阴天下依然明亮耀眼的太阳色头髮,在他心里留下印象。
(那是谁……?怎么回事?要审判的,不是夏里曼家主人被杀的事件吗?)
儘管困惑少年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在他眼前,这个镇的司法官即将召开审判。
「肃静、肃静!现在开始审理穆拉德·夏里曼遭杀害一案!兇手是现场扣押的这个丫头……呃~名字是……拉、拉比楂?名字是拉比楂!」
群众间纷纷传出了尖叫、鼓噪,以及从喉咙发出的粗鄙非难声。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要求肃静。接着,司法官朗读了死者穆拉德的经历以及功绩。至于其后朗读的杀人犯拉比楂的经历,就只有「两天前被夏里曼家僱用。以上。」这么短而已。
(两天前……?怎么可能!我看到的那一幕可是发生在四天前!)
他的确看到夫人拿着沾满鲜血的匕首,站在倒下的丈夫身旁。既然如此,为什么是两天前才僱佣的侍女被指控杀人呢?
「同样受雇于夏里曼家的侍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杀人现场。之后立刻赶到现场的几名僕人也做了同样的证词。意即,当时在腹部插着匕首死去的穆拉德·夏里曼身旁的人,就只有这个丫头而已!也就是说!杀害穆拉德·夏里曼的人,除了这个丫头以外没有其他可能!!」
群众的情绪沸腾起来,接连提出要求严刑处罚的意见。砸石头!不对,绞首!不对,应该跟被害人在同样的部位被刺上同样的东西才对……教人不由得佩服,原来处罚人的方法竟然有这么多种。
司法官助理用长木棍敲响地面,再度要求众人肃静。
「一面倒可不好。各位,我们何不也来听听犯人的说词呢?」
司法官一说完,助理立刻从笼外迅速伸手进去,鬆开了杀人犯拉比楂嘴里咬的布。年轻人尖锐清脆的声音顿时有如直贯云霄般地响起。
「——不是我!是腹部插着匕首的尸体突然倒向我!」
「对。每个兇手都是这样说的。你的反应非常符合人性。」
司法官看似有理地说完,接着手一抬,助理再度要拉比莎咬紧那块布。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似乎只要一个动作就能办到。
「针对刚刚兇手的说词,考量是否有酌量减轻的余地!有意见的人举手!没人举手的话,就确定此人罪无可逭!」
「哪有酌量减轻的余地!快杀了她!」
司法官环视众人破口大骂的景象,目光停在某一点。只有一个人举手表示异议。那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只见穿黑衣泪湿手绢的夏里曼夫人,将胖嘟嘟的五指併拢举向天空。
「哦呀,夫人,难道您……有什么高见吗?」
不光是司法官,周围所有关注这场审判的人都愣住了。在这静悄悄的空间里,夫人拼了命要表达其主张的微弱声音颤抖着。
「各位,没想到这次竟然发生了如此悲伤……不对,如此恐怖的事件。外子生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他继承了夏里曼当家为家、为镇、为民尽瘁的血统,堪称是当家的楷模。这样的他是不该被人无故夺取性命的。对,杀害外子的这名侍女,一定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才对。」
广场充满了惊讶的议论纷纷。司法官睁大双眼,代表众人发问了。
「夫人,既然是这样的话,兇手大可以说出理由,但是这个拉比楂刚才却否认了罪行。您会这么说,就表示您知道理由是吗?」
「是的,司法官大人……那当然。但是要说出口需要勇气。因为——」
有如等待众人的好奇心高涨般,夫人一度中断话语。
「因为,那会害外子辉煌的业绩蒙羞!」
夫人的话让群众面面相觑,歪着头诧异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各位应该也知道外子生性爱好奇珍异宝吧。」
夫人开始静静陈述着,好几颗头点头表示没错没错。
「不过,各位不晓得的是,外子同样爱好女色。」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广场的气氛瞬间冻住了。
「根据最初目击的侍女的说法,外子压在仰躺的她身上倒下,腹部插着匕首……是这样没错吧,司法官大人?」
司法官听到话锋突然转向自己,手忙脚乱地翻起手边的文件。
「对,就是,呃——呃——……咳,正是如此。」
「据说兇手自己也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有这样的证词对吧?」
「的确。证词指出她拜託目击的侍女帮忙移开主人的遗体。这不像是寻常的反应。她应该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大受动摇吧。」
「就像各位所听到的——」
张开双臂、集众人的注意力于一身的夫人有感而发似地演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