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午后。这个时刚大多数居民都还在午睡中。 
虽然大街上熙来攘往,但只要从大街拐进巷弄,迂迴曲折来到住宅密集的小巷,就几乎看不到行人了。 
複杂蜿蜒的小巷转角,偶尔会排放着几张围成圆圈的老旧椅子。这是閑来无事的老人家聚集在这里泡茶聊天留下的痕迹。彷彿只要侧耳倾听,可以听到椅子们窃窃私语,期盼主人归来。 
虽然强烈却又不失柔和的乳白色阳光照亮了紧闭门屝的住家屋顶,一部分阳光不受泥砖墙阻碍,直通中庭地面。 
他在腿上摊开大本线装书,纸面一接受阳光的恩泽,插画彩色部分的矿石颗粒就会立刻想起自己的使命,为故事增添光辉。 
—那时候他的乐趣,就是独佔这段午后的特彆气氛。 
比其他人稍早从午睡醒来,抱着喜欢的书到中庭偷偷朗读。 
「那时候精灵使心想:『啊啊,善恶必须分开。试想将一颗蛀掉的苹果放进水果篮,试想将一滴腐水掺入水井,试想埋没在沙丘的珍珠有找到的一天吗?试想生病的里固与健康的里固会等价吗?就像昼夜不会并存、沙漠与海不会混合,大地生盐般天经地义,非那么做不可。』」 
趁家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擅自住进家里的黑猫,慢条斯理地靠过来磨蹭少年,抖着鬍鬚探头看少年手上的书。不久之后,它似乎也厌倦检阅内容,只见它懒洋洋地留下一个呵欠,跟来时一样慢条斯理地离开了。 
「精灵使决定召唤风之伊弗利特。他的决心非常坚定,就算要奉献自己的生命也无所谓。召唤出来的风之伊弗利特得知精灵使坚定的决心,不禁感到佩服。但是伊弗利特自认比人类厉害,所以它马上就为佩服精灵使一事感到懊恼。于是伊弗利特提出残酷的要求,要精灵使献出舌头当作许愿的代价……」 
读到这段时,少年的胸口总是发热。精灵使从懂事起就一直受到精灵及伊弗利特诱惑,儘管过着波涛汹涌的生活,却始终没有迷失正义之道,这是他面临的最后考验。狡猾的伊弗利特害怕继续附身在像他这样聪明的精灵使身上,于是提出这种条件,这样精灵使就再也无法呼唤伊弗利特的名字。 
然而精灵便没有退缩。他已经做好心理準备,要在献出舌头达成使命的同时牺牲性命…… 
「不乖!你怎么又把珍贵的书拿出来!」 
就在故事进入最高潮的前一刻,母亲尖锐的声音冒出来打岔,吓得少年慌张阖上书本。 
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只见丰满的母亲手抆腰大步走过来。 
「你要我说几次才懂?我不是说了书不可以照到太阳吗!」 
「因为这样颜料会闪闪发亮,比较漂亮嘛。」 
「就算是这样,要是纸报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喔?」 
「妈妈,我也想成为像祖先那样优秀的精灵使。」 
少年已经习惯挨骂,熟知这种时候该如何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妈妈稍微看得见精灵对吧?好好喔,我将来也看得见精灵吗?如果去拜祖先像许愿,是不是就会实现呢?」 
「这个嘛……唉,可惜的是,只有这点没办法靠后天努力。因为那是与生俱有的天赋。妈妈我虽然看得见,其实只看得到一点点而已,跟其他普通大人没有多大差别。实在没什么好自夸的。」 
母亲一边这么说,一边有些得意地抽动鼻子。这个家系流着迦帛尔创世记流传的伟大精灵使的血脉,而最肆无忌惮地夸耀这个事实的人,其实就是母亲自己。母亲总是若无其事地炫耀自己拥有一小部分精灵使能力。 
少年正值爱作梦的年纪,就连母亲如此微不足道的能力都足以让他憧憬不已。 
「好羡慕妈妈喔。要是我有那种力量,一定会为迦帛尔贡献心力的。而且是像伟大的祖先那样,让后人建造巨大石像纪念的功绩……好可惜喔。」 
「哎呀,妈妈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呢。可是现在的迦帛尔非常和平,就算是再怎么厉害的精灵使也没什么事好做吧?现在是园丁的时代了,想要贡献就以园丁为目标吧。」 
说到园丁,那可是迎帛尔数一数二的菁英,没有人不曾憧憬过这个职业。园丁的工作就是在最靠近圣树的地方照料圣树……也就是守护全镇的命运。身为伟大精灵使的子孙,的确没有比这更适合当成目标的职业。 
「园丁吗……这样啊,嗯,那么我就立志当园丁!我要成为最伟大的园丁!」 
几年后,他得知要成为正式园丁必须突破好几道难关,好几次差点灰心丧志;但这时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只是一心相信想要就当得上,面带笑容地这么发下豪语。 
「我要当园丁,让辛姆辛姆选上,然后成为使者!」 
然后,凡是立志成为园丁者几乎都会悄悄怀抱这样的野心,而他也不例外。 
——或许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了。 
「那时候……精灵使心想……啊啊……善恶……呃,善恶……」 
虽然念得结结巴巴却教人怀念的章节传进耳朵,男子停下脚步。 
他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与外墙相连的住家缝隙间。 
男子就这样受到声音吸引而前进,最后来到好几条路交叉的饮水场。似乎有几个小孩聚集在广场一角,一起创读书本。只要卡住就换另一个人朗诵,但却迟迟无法读完。 
(真怀念。虽然不是家里那种豪华版本,但内容几乎一样……) 
因为装订相当粗糙,或许是某人练习写字顺便抄写的誊本。 
不管怎样,很高兴现在还有人继续传颂这个故事。男子微笑,转身离开。他不小心因为怀念而来到此处,但目的地并非这里。 
看到其他小孩迎面欢呼跑过来,男子靠边让路。然后就在他要继续前进时—— 
「啊,那个我知道——是坏精灵使的故事对吧?」 
从后面传来这样的说话声。没想到竟然有人说这种话,男子实在无法当作没听到,于是不自觉转身。 
「咦?才不是呢。这是正门旁边的白色大叔像的故事喔。他是伟人吧?」 
「好像不是呢,听说其实他做了坏事。」 
「骗人——跟书上写的不一样——」 
「可是爸爸他们之前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男子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走向那群面面相的小孩。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那座石像好像会被拆掉……」 
「——你们不要乱讲话!」 
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怒斥声吓得抬起目光,神情变得更加惊愕。 
他们一半是被男子的装扮吓到。虽然他们早就发觉,街上愈来愈多从头到脚覆盖黑袍的大人,但至今从来不曾接触过那些人。 
「你们以为你们为什么会有现在的生活……是谁!是谁这样侮蔑那位伟人的……!」 
男子想问出是谁灌输小孩这种观念的。他一伸手,孩子们就突然一鬨而散,逃向四面八方了。拳头只抓到空气。 
(可恶,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错误观念到处散布……这全都是那个辛姆辛姆使者害的!我要宣扬正确教义,这次一定要把那个使者给……!) 
男子握着颤抖的拳头,咬紧臼齿,快步前往目的地。 
往北穿过住宅区,来到围绕栅栏的广场。广场最里面是简朴的平房,这里是迦帛尔其中一个锻炼场,有志青年会聚集在这里日复一日锻炼武术。现在也有好几名年轻人拿着模拟刀练习,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当他们注意到黑袍男时的反应截然分成两派。一派是惊讶地远远围观,一派是露出宛如看到同伴的笑容点头致意。点头致意的其中一人收起模拟刀,快步接近男子。 
「辛苦了。是关于那件事吗?」 
「是的,我来确认进展。」 
「小队已经组织完毕,目前处于待机状态。详情请问队长……」 
年轻人率先走向里面的平房,男子也跟在后面。 
「只要得到许可,随时都能够行动。」 
「是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这边也进入最后阶段了,搞不好这时候许可已经下来了。让人担心的只有反对派的动向。」 
「反对派……这真是头痛的问题。毕竟有很多人到现在还无法理解我们的教义。」 
男子沉默地点点头,同时想起刚才那些小孩子。 
(他们的父母也是那样吧。要支持伟大的祖先,还是支持这回的辛姆辛姆使者。说穿了问题就在这点……) 
明明只要接触占星之徒的教义,马上就会明白哪边是对的了。 
那个丫头的行为只是伪善。只要从世界观着眼大局、只要有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的自觉,应该就会发觉——不要拘泥于眼前无关紧要的牺牲,才是迦帛尔的重大使命。只要丫头本人认清这点、悔过自新,支持她的人便会主动选择正确之道吧。 
(没错,必须让她承认。承认自己的过错……承认那个选择是错误的……!) 
男子把手握得指甲掐进掌心,想起这时候应该正朝着迦帛尔前进的男装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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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议会堂尖塔逐渐从金色转变为铜色的时刻,拉比莎与杰克斯抵达能够用肉眼看到迦帛尔正门的位置。两人几乎按照预定时间抵达。 
「哦,虽然规模不及曼纳,倒也相当壮观呢。这里就是迦帛尔吗?」 
「嗯。迦帛尔呈东西向长条状,所以里面还很深喔。进去以后,首先到圣园报到,介绍你和哥哥认识,把传信鸽送到鸽舍,然后再带你去我家。」 
「你家吗?真不好意思——」 
杰克斯露出飘飘然的微笑这么说,拉比莎姑且决定理会他。 
「……先说好了,我家没有父母在。还有,我想我会去住圣园的宿舍。」 
「咦,真的假的?什么嘛,真没意思。那,晚上有没有可以敦亲睦邻的地方?比方说钱不知为何会跟着骰子增减的人家,或是有很多漂亮姊姊的人家。」 
「最好有那种地方啦!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啊!」 
「圣地迦帛尔……咦,真的没有吗?难不成这个镇上没有男人吗?」 
「你这句话足以构成侮辱喔。这里只是没有那种花天酒地的男人而已。」 
被拉比莎愠怒的表情一瞪,杰克斯恍然大悟地敲了一下掌心。 
「是吗?原来是对女孩子保密啊,那我就去问你哥哥看看。」 
「就、就算真的有,哥哥也不可能知道那种地方吧?不许问!」 
「这你就不懂了,小拉比莎。男人有所谓全世界共通的成人仪式……」 
就在两人热络地对话时,一人迅速走近到两人面前。 
「恕我冒昧请教,那边那位是目前在塔拉斯伐尔工作的园丁学生,拉比莎小姐对吧。」 
被这么一喊,拉比莎才注意到对方的存在;看到对方穿着绿袍,拉比莎慌忙步下里固。虽然彼此不认识,但是因为拉比莎也已经穿上绿袍当作正式服装,所以对方才认出她的身份吧。 
「我的确是园丁学生拉比莎。因为接到暂时遣返的命令,急忙赶了回来。」 
「果然是这样吗?依推测要是你看了信就立刻出发,那么今天应该会抵达,于是我过来看看情况。哎呀,能顺利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虽然你才刚到而已,这样要求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请你先赶去一个地方。由我带路,请跟我来。」 
听到对方沉着地这么说,拉比莎惊讶地眨眨眼睛。 
「咦,带路?……不是要去圣园吗?」 
「本来应该要先报到才对,但这次情况特殊……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改变先后顺序而已,我在路上再跟你解释吧。」 
「喔……啊,不过请等一下,还有护卫在,请给我一点时间……」 
拉比莎儘管不知所措,还是为了杰克斯这么表示,只见园丁似乎思考了一下。 
「落脚处是……你家吗?好,就请那边其中一个守卫带路吧。传信鸽也会帮忙送达,请不必担心。不好意思,因为实在很紧急。」 
既然对方都口气严肃地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于是拉比莎转头仰望距离身后一步的杰克斯,告诉他预定变更了。 
「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请守卫带你到我家吧。看你要睡哪个房间都行,也不需要上锁。你就自由行动吧。万一弄到太晚,我想我会直接去圣园宿舍。今天或许就要在这边道别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 
「了解,我会自由地逛逛迦帛尔的。工作加油啰。」 
「嗯。要吃饭的话,我推荐我家隔壁的食堂。可是你绝对不许对店花艾雪出手喔!艾雪虽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但你千万、绝对不可以下手喔!」 
「嗄?是是是,对邻居出手太夸张了,我也是有分寸的……」 
拉比莎的视线充满怀疑,让杰克斯有些沮丧。 
拉比莎跟杰克斯交代完以后重新面向园丁,露出安静微笑关注两人的园丁缓缓地指着拉比莎的头。 
「拉比莎小姐,我劝你最好戴上兜帽喔,因为你现在有些出名。」 
经对方提醒,拉比莎警觉地摸摸自己的头。 
「咦?啊……说、说的也是,谢谢你的忠告。」 
拉比莎把露出一大截的太阳色头髮尽量塞进头巾里,再套上兜帽盖住。因为这件长袍本来就有点大,所以这一遮,连脸都遮住了。 
(是啊,之前回来的时候,就真的碰到危险。约西卜好像也叫我这次不要太招摇……) 
拉比莎突然想起之前在市场差点被男子掐死的往事,至今依然余悸犹存。 
——是你为迦帛尔製造了莫须有的罪名……! 
那时男子露出阴暗疲惫、充满憎恨的眼眸瞪着她,撇下这句话。 
(……那个人是不是还很恨我呢?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冷汗直流:心脏发出讨厌的声响。 
「小拉比莎?怎么了?」 
「嗯……没什么,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 
看杰克斯担心地拍拍她的肩膀,拉比莎稍微拉起兜帽朝他微笑。记忆就算再怎么鲜明逼真,终究是过去的事。拉比莎不想害杰克斯操没必要的心。 
「準备好了吗?那么我们走吧。我也来学一下拉比莎小姐。」 
只见带路的园丁浮现友善的微笑,跟拉比莎一样戴上兜帽。看到这个举动,拉比莎觉得这个人或许其实很淘气,于是心情稍微放轻鬆了。 
三人穿过正门,找了一个好像还满閑的守卫说明拉比莎家的位置以后,将杰克斯、里固与传信鸽託付给守卫。 
「我走了,杰克斯,有什么问题就去隔壁的食堂喔。」 
「我怎么好像变成五岁小孩一样……知道了,我会依靠艾雪小姐!」 
「不许出手喔!」 
拉比莎最后不忘这么叮咛,便轻轻挥手,跟在园丁后面离开。 
两个绿色人影混进往来的路人之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留下来的杰克斯在守卫带路下抵达拉比莎家,那个家跟拉比莎形容的一样,拥有青铜色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