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事件
1
半梦半醒间,我做了个梦。
陌生的街道,微风吹拂。天空乌云密布,四周却出奇地亮。
这是梦——我站在街头,心里如此想。
矮石墙上装有不鏽钢围篱,我靠在围篱上。围篱的另一端是像公园一样的开放场所。许多穿着浅蓝色围兜的小孩子,手牵着手,围成一圈。七惠也穿着相同的围兜站在那里,打着拍子,笑逐颜开地唱着歌。
她在唱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七惠的声音,但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梦中,她可以唱歌,可以说话,也可以大声欢笑。
我没听过那首歌,有点像童谣,又像是圣歌。我从未完整听完一首圣歌,但就是那样的感觉,没错。
七惠并没有发现我。即使我叫她,她也听不到。果然是梦……否则怎么可能听不到。于是,我又叫了几次。只要这样,就会醒来……
这时我发现,并不是七惠在唱歌。歌声是从外面传来的。
在离小孩子不远的地方,织田直也穿着白衬衫站在那里,他看着那群孩子,看着七惠,兀自唱着歌。
是他的声音。
直也没有发现我。我似乎不存在。直也嘴角带着笑,继续唱着歌。孩子们蹦蹦跳跳的,七惠也微笑着。
我试着叫他。
直也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他没有停止歌唱,笑容也没有从他脸上消失。他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好像站在旋转檯上一样,轻巧地转过身去,静静离去。我看不到他的脚,他越走越远。
我想追上去,想跨过栏杆,但不知不觉中,栏杆变高了,我抬头一看,栏杆顶部消失在云端。我急忙寻找直也的背影,他已经走远了。
他背上沾了红色的东西。像油漆一样红,不断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在他渐渐远去的路上,像拖着某种重物走过的痕迹般,一滴又一滴的红色留在那里。
是血。
当我弄明白时,变得头重脚轻起来,身体摇晃着,视野也开始晃动。我想叫住直也,但声音已变得颤抖起来。我叫了他好几次。渐渐地,我再也叫不出声来,身体摇晃得太厉害了,周围也变成一片模糊的白色……
我睁开眼睛,七惠正看着我。她醒了。
她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把我摇醒。我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她温暖的手。好温暖,温暖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发烧了。
我终于回到了现实,看着房间的天花板——啊,原来是梦。
我打开檯灯,把灯向外推了推,以免灯光刺到眼睛。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七惠摇摇头,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额头正流着汗。
「我说梦话了?」
她点点头。
「我做了个梦。」
七惠歪着头,似乎是问什么梦。她的表情就像半夜陪在病童身旁的母亲。
「现在几点了?」
我伸长脖子,看到枕边的闹钟——凌晨两点,这表示一天结束了,「一星期」期限已过,正要进入第二天。
迄今为止,除了慎司受重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慎司已经过了危险期,他中间醒过来一次。当时他父母和负责办案的警官进去看他,他不能说话。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神獃滞,似乎什么都看不到,这让稻村德雄十分担心。之后慎司又昏昏沉睡过去,因此,还无法听他亲口向大家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这种状况,我不能排除袭击他的人就是恐吓我的无名氏。
「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些恐吓只是做秀。」
「你想想,对方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开出一星期的期限,让我们整天担心吊胆的,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看到我们乱成一团,他可爽死了。要是一天到晚都是这种事,还真会精神崩溃!」
言之有理。但我无法全盘接受,我无法相信事情竟然这么简单。我不认为对方只是在玩「狼来了」的游戏……
七惠仍然一脸担心,我挤出一个笑容。
「半夜最容易做噩梦了。」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指腹敲了两次下巴,那是「真的吗」的手语。
「真的。这是一天中血液循环最慢的时候。」
七惠皱着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拉着毯子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趴在枕头上。
最近,她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稳。有时候,我本以为她睡着了,却发现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这种时候,即使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
「学生时代,我有个同学——」我看着天花板说道,七惠转头看着我,「即使半夜睡得再熟,在地震发生前,一定会醒过来。他说,他不想上厕所却突然醒来,百分之百会有地震。」
七惠终于轻轻笑出来。
「是不是很怪?但可不是开玩笑。他说,睡觉时,平时大脑没运转的部分很清醒地运转着,第六感会特彆强。」
正当我晃着头这么说着,电话响了。
七惠吓了一跳。儘管已经把音量调小了,但铃声在黑夜中听起来还是特别刺耳。在第一次铃声结束前,我就起身下床,第二次铃声刚响,我已经拿起了听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生驹的声音。
「你没睡吗?」
「刚好醒着。」
「你第六感很强。」生驹的声音很低沉,「你现在坐着吗?最好坐着听我说。」
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就像穿戴整齐时那种说话语气。
「发生了什么事?」
听我这么一问,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告诉七惠时,最好想一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不要吓着她。」
七惠也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听好了,警察正在找你。」
我太震惊了,以至于来不及反应在脸上。
「他们打电话去你家,找不到你,慌了手脚,就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已经把七惠家的地址告诉他们了,刑警应该马上就到了。」
「找我干吗?」
生驹用力吸口气说:「昨天深夜,川崎小枝子被绑架了。」
或许这次我显出惊讶了吧,七惠坐直了身体。
「目前,我只知道这些。她被绑架了,警方正在找你。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脑袋清醒一点等着吧。」
生驹话音未落,公寓门口响起敲门声。
两名刑警像事先说好一样,都穿着灰色西装。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堵住出路。
刑警的说明简单明了。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小枝子于住家附近的路上被绑架,之后就行蹤不明。歹徒已经打过一次电话给家属,川崎明男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打电话报的案。
「我们是来接你的,」刑警说道,「请你现在就去川崎家,接下来,在那里待命的人会告诉你怎么做。」
「怎么回事?」
「绑架川崎夫人的绑匪指名要和你交涉,他说你很清楚原因。」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刑警似乎已经了解相关情况。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又在我耳边响起。
「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川崎明男告诉我们的。虽然目前不能确定,但似乎是恐吓你的人採取的行动。」
两位刑警、我和七惠站在厨房说着话,好像排演节目一样。地板的凉意悄悄从脚底爬上来。
「可能会很麻烦,请你作好心理準备。不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和人质的安全。」
「当然,」另一名刑警说道,「如果说你是这起绑架案的绑匪之一,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似乎想吓住我,看来他们两人分别扮演黑脸和白脸。
「说得有道理。」我说完,七惠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刑警对七惠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他是你男朋友吗?」
七惠缩着下巴点点头。刑警纳闷地挑起眉毛,我说:「如果要盘问她,最好找一个懂手语的人。不知道你们警方有没有这种人?」
「叫女警来吧。」刑警说完,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你把脚张开,手举起来。」
我照做了,刑警很快搜了身,然后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口。
「好,可以走了。你出去后,会有人来接你。这里我们也会派人保护,你不用担心。」
「拜託了。」
另一名刑警紧跟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来到走廊时,我想要安慰七惠,却不知说什么好。她轻轻摇摇手,向我示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路上小心」。她相信,只要用这句话送我出门,我一定会回来对她说「我回来了」。
门外,星星闪烁。夜晚的空气很清新,月亮大刺刺地缺了一一块,好像被人随意扔到天上,就那么悬着,随兴地俯视着地上的一切。
我和两名刑警快步朝大路走去,后方静静驶来一辆计程车,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门开了。我上车时,刑警按住我的头。
「后面还跟着一辆车,你不要回头看。」车子开动后,乔装成司机的刑警对我说。「下车时,要尽量保持平静。歹徒很可能在附近观察。你要装出付钱的样子。总之,必须镇定,明白吗?」
「计价器。」
「什么?」
「你没按下计价器。」
刑警笑了起来:「对,就是要保持这种镇定。」
2
川崎家只有一楼亮着灯。
川崎明男最先走出来,脖子上还系着领带。好像刚下班,只脱掉上衣而已。
他瞪着我,没有马上开口,苍白的脸上表情僵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颤抖着。似乎是为了平息颤抖,他握紧拳头说道:「会变成这样——」
都是你的错。我知道他想这么说。
「对不起。」我说。
他无力地垂下头来,摸了摸额头说:「不好意思……责怪你也没有用……」
在川崎背后,一个矮胖男人倚靠着门边。他穿着灰色西装,上衣完全敞开。
「你是高坂昭吾先生吧?」浑厚的男中音。「请进来吧。」
窗帘完全拉上的客厅里,有四个穿西装的男人。矮胖男人把我带到坐在茶几旁的矮个子男人面前,对方站了起来,高度只到我肩膀。
「我是警视厅侦查一科特殊犯罪侦查组的伊藤警部。」
从他平静的声音里感受不到丝毫紧张。他迅速介绍了身边的同事,最后说:「这一事件的专案小组,由我担任指挥官。或许你会觉得很麻烦,但从现在开始,任何细节都要听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我明白。」
刚才的男中音请我坐下,他是中桐巡查组长。我只记得指挥官和他的名字,两人都大约五十岁,中桐刑警看起来比较年长。
桌上放着一只白色电话,连着录音机,旁边放着耳机和另外一台机器,应该是扩音器。桌上还摊着一张大地图,在两个位置上有红色标记,应该是川崎家和小枝子被绑架的现场。以川崎家为中心,四周画了许多间隔五厘米左右的同心圆。
上次造访时,这个房间所散发出的矫揉造作的气氛如今已蕩然无存。小枝子精心培植的观赏植物盆栽被搬到一旁,隔间的门敞开着,有两个刑警进进出出,在隔壁房间装无线对讲机。小枝子看的装潢书上,一定没介绍这类东西出现时,到底该如何摆设吧。
「首先,说明一下目前的情况。」伊藤警部将手放在桌上。他的手很大,和矮小的身体很不协调。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小枝子夫人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带走的。今天晚上,夫人有事外出,在这里——」他指了指地图上的红色标记,「被绑架了。这里是很小的十字路口,少有人经过,目前还没找到目击证人,附近居民也没听到过呼救或争吵的声音,但夫人的一只鞋落在现场。」
警部说话时直视着我。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川崎明男慢吞吞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瞥了他一眼。
「你不在家吗?」
「你没资格质问我。」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抱着头说,「我今晚参加了一个重要的聚会。」
「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期限。」伊藤警部插嘴。
「才过了一天而已。」
「没错。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中桐刑警说道,「不管什么事,不管对方是谁,一旦过了期限,人们就往往以为事情结束了,所以,期限一过,就容易大意,这是人之常情。」
「我一开始就没当一回事。」川崎垂着头。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呼出来的气里还带着酒味。「为什么事到如今,你的事还会牵连到内人?岂有此理。如果恐吓你的人不知道小枝子和你分手了还情有可原,但恰恰相反,这不是太诡异了吗?」
静默片刻后,伊藤警部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请你老实告诉我们,你和川崎小枝子真的断绝来往了吗?」
「断得很彻底。」我回答。「这三年完全没联络过。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提到了她,我才和她联络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结婚了,也不知道她住在这儿。」
警部一副「你可以装得更像一点」的表情,「谎话或许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了我们,只会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没说谎。」
「我不相信。」川崎出其不意地抬头说道,醉眼惺忪地看着我,「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随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