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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者:京极夏彦 字数:5252 更新:2022-11-09 07:54:48

是个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个女人牵手走着。今天是祭典。远远地传来咚咚太鼓的声音。

我到了这个年龄竟仍被牵着手走路,觉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并不介意,这么想心情也轻鬆了。

在海岸边,伫立着好几个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侣,每人手上都拄着锡杖,哗啷啷地摇响着。我觉得有趣,不知不觉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边摊前,说道:

「嘿,很漂亮吧。」

儘管如此,我还是想多看和尚几眼,女人面露不悦,我觉得该向女人赔罪,但想不出该怎么喊她,因为这女人是我的母亲,平常一天叫好几次的,现在却……。

女人对我噤口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头,用力地压到沙滩上。用鬼似的声音嘟嚷着什么,可是因为我的耳朵渗进了沙子,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耳朵不能闭起来?我如此想着。

沙子逐渐渗进耳朵,我的头变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转后看到女人服装下摆捲起后那白色的足胫。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看,试着把头转向另一边,可是头被接连使劲地压住,脖子怎么都动弹不得。

僧侣们用锡杖的尖端刺了鱼后高高举起,开始高兴起来。

我想因为他们猎获了鱼,所以觉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鱼喔!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

「这种事也会发生呢。」

他们刺的是婴儿。

似乎是不高兴我看到这些场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进路边摊贩里。里面像沙漠似的,卖着色调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单独一个人很孤单。

我只是个孩子。

女人对我喊声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头,使劲地按在沙滩上。沙子很烫而且有很多座头虫(译注:和蜘蛛很像,四对脚,如丝般的细长躯体,小腹部有环节)混在其中,我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几百只座头虫缠在我背上、腹部,满满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着。

座头虫爬进了耳朵非常难受,我忍住疼痛抬起头。女人的力气很大,我感到很苦恼。但抬起脸一看,前面是女人敞开的衣领,我更觉得难受了。

从敞开的衣领瞥见女人白皙的乳房,我虽想着不能看,但是无法闭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无策,想到饭厅去,挣脱了女人的手。

蹒跚地在沙滩上走了两三步。

拉开纸门,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想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像个被母亲责骂的孩子。

座头虫万一黏上坐垫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着身子,掸掉虫,耳朵里的沙子该不会掉下来吧。妻子皱起眉头看着我,问道:

「怎么啦,睡迷糊了吗?」

「呀,没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缘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梦魔压住,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呢。」

说完,妻子盯着我的脸看。

我以为脸上还有座头虫,这么想以后,觉得脸上刺痛,心情突然变得很坏,用手掸着脸。

「怎么啦?脸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这模样,连我都发痒了。」

妻子说道。难道没有座头虫吗?

但为什么会有座头虫呢?

我突然感到那东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妈妈!」

然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可是,为什么会忘记?不,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妈妈怎么啦?」

妻子问道。

不,没什么。我从新曆年回老家见了母亲以后,就没再碰面。而且,可能因为母亲原来是教师的关係吧,在那个时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战争中,穿和服饰裙裤的模样以外,我就没见过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么啦?

说起来,穿和服的到底是谁?

「是久远寺凉子!」

我终于从梦中醒转过来。

妻子现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如此称呼我。

「那个叫久远寺的是谁呀?」

妻子纳闷地问道。我听到久远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当愧疚,然后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

妻子雪绘只小我两岁,已二十八、九岁了吧。我对年龄漫不经心,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儘管如此,雪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我想说好听一点是成熟,但主要还是吃了苦。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八、九岁的姑娘,还感觉不出来,最近我觉得她似乎特别疲劳。昨天,寅吉说的虽是奉承话,儘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令人感到惊艳的时候,但有时又觉得很普通。看起来普通的时候,多半是疲倦的时候,因此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

于是,现在妻子看起来很疲倦。

「已经醒来了竟还会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面笑着、一面为我倒了杯热的粗茶。但妻子经常面带笑容,这使我鬆了口气。可是,今天早上,连眼尾的笑纹都看起来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么?每天都是上哪儿去啦!觉得你的气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么嘛?难道还演《牡丹灯笼》不成?别担心,我是忙着搜集写小说的材料。」

实际上,情节的确类似《牡丹灯笼》。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妻子那个事件,并非不想让她担心,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接近羞愧的情绪。

然而,刚才的噩梦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详细的情节。我想,久远寺凉子多半出现在梦里。当我现在坐上坐垫的瞬间,本来还在我的梦里,但那记忆却彷彿遥远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胧胧。不管怎么说,由于昨天京极堂亲手破坏了梦的神秘性,反正也无所谓。可是,我从那以后仍暂时无法从梦的余韵中脱逃。

幸好雪绘是那种不干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说明原委地离开家里。我觉得像骗了人似的有种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对老婆不忠,所以没关係吧。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複了。瞄準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庆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战争完全不顾个人意愿夺取了人的生命。在战场,人当然无法人模人样地过活着。但如果将人模人样的定义设定为是动物没有、而只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么,在战场上,重複进行杀戮的异常行为,那也算是人模人样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样地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不懂了。在那个战场,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面对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时的自己才最像个人。

因此,我对黑市感到厌恶的真正面貌,既与捲入异质世界的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和沉入无底沼泽的小动物的恐怖感并不相同。是预感自己内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惧。因为有那种预感,所以我逃避着那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相反的性格。违悖道德、喜爱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将这些用盖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质,如同引诱飞蛾的灯似的,引诱着那样的我。因此,我更需费力地躲开那个地方。为了一辈子盖住自己内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关係。

黑市在战后立刻受到法律的限制。可是,那无疑只是为黑市盖上反体制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动的性质更加速发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带的夜市,每当受到镇压后严重的程度有增无减。于是,慢慢地,对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桥更难接近,成为一块特殊的地方。其结果,总而言之,丰岛那一带简直有如鬼门关似的,我坚决持续地躲避着。

那个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终于消失了。虽然那阴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听说现在整齐的车站广场正逐渐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于该搭什么交通工具,我内心没有定见毫无目标地走向车站时,很凑巧地,路旁停车场上,公共汽车来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断方向相同,于是上了公车。

公车很拥挤,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还是下决心问坐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到目的地该搭什么车?老人有点儿错愕但仍亲切地告诉了我,姑且不论我搭上这辆车是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没有弄错。

按照老人所说,我在早稻田换搭市区电车从中野出发,并不是多远的地方,但对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只觉得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刚才的老人会怎么想我这个人的?我不知为什么担心这件事。

从幼年开始,在面对别人时,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卑。不,与其说自卑,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我还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周围的人因为同情我,所以配合着我说话,我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妄想。

那是对于拥有非常负面力量的自我辩护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师责骂时,我就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正经地斥责疯子?难道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另外,我也这么想,反正我是疯狂的,挨骂也无可奈何。每一种想法都让我感到轻鬆。然而,另一方面,当我没事的时候,总会一直抱着奇怪、不对劲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我始终很在意别人的视线,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别人的事。对我而言的正常,只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中予以正当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类。

因此,我和世界的关係是隔绝的,我背负着忧郁症的壳,但那个壳,被榎木津、京极堂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个老人,结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现在的我?

这么说,我想起从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

市区电车抵达鬼子母神神社。

这里确实来过,曾见过、却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如果因遭空袭烧毁后再复兴,那我是不可能见过的。

久远寺凉子说过住家在法明寺东边。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搞不懂昨天的我,为什么那么地认真呢?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吗?事到如今,我开始后悔。在走下市区电车以前,我始终用同样的感觉,在体会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乱的梦。

然而,这不是梦。见面的地点--鬼子母神神社内,中禅寺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我这个不可靠的侦探助手了。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顶灰色棋盘格花纹鸭舌帽,皮弔带系着同样花色的长裤,简直就像个少年。不过,从捲起的白色衬衫袖子露出丰胜的臂膀,由于如此很奇妙地衬托出少女的韵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勉强您了,很抱歉。」

如此说道,这个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头行了个礼。

「高明地瞒过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吗?」

我说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会男人所说的话。看到她的脸,瞬间,我不知为何竟坚定了起来。刚才的后悔和不安老早消失无蹤。转变至此,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梦境似的,我在这一瞬间和昨天的我连接上了。

「被发现楼,就在老师您回去后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伙!那家伙在这方面可不能小看。挨骂了吗?」

「无所谓。」

这个少女很有少女韵味地微笑,轻轻地点头。

「对了,要我传话给老师。」

「京极堂吗?」

「嗯,要我转达您,无论如何找出日记和情书!」

「怎么,还猜谜吗?为什么不说清楚,那家伙。」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地想到似的,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了情书才对。他说,老师也许知道。」

毫无线索可循。

「还有,他说因为藤牧先生像个偏执狂,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说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记。」

「如果那日记真存在的话,倒是重要的线索。即使发生事情当晚不可能写,但只要到前一天为止还留着的话,也许能解开谜底。」

「不过,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计画的失蹤,难道会留下类似证据的东西而离开吗?而且,老哥还说,如果有日记,那么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为什么?」

「连你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况是我呢?」

我们终于发现干嘛站着说话,所以走向神社角落里那个像长条椅的地方,坐下来等榎木津。约好见面的时问是十二点三十分,还差五分钟。在参拜路上,虽不是祭日,但摆出了几家路边摊。有两三个参拜的香客,茶棚关着,安静得吓人。

「听说这一带被空袭得很惨烈,这里是烧剩下来的。」

「是这样吗?」

「参拜路上两旁的梧桐很有历史的唷,而且,这些树的树龄让人觉得已有几百年了。」

这些葱郁的树木的确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长得出来的。

伯劳鸟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来了吗?」

中禅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照京极堂说的,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为妙。等到四十分不来的话,我们就走吧,不能让对方等。」

我认为榎木津大概不会来了。时间到了,侦探果然没有出现。

过了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放弃了,正要站起来时,参拜路上的入口处突然传来疯狂的叫声。由于直到现在太安静了,我们一时听不出什么声音,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军驾驶员打扮的男人,离开黑色固体的什么东西正踏上地面。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师。」

「什么?」

男人开始皖当地踢起那个固体东西。

当摊贩老头儿和参拜的香客远远地围住观看时,我们不得不以那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为目标,小跑步地趋前。

榎木津嘴里叫骂着扯蛋狗屎什么的,正踢着那辆带着边车的摩托车。

「榎先生,在干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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