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十九年五月七日傍晚。
这一天就是奉臣秀赖在大佛店为丰臣秀吉举行供奉的仪式的日子。片桐且元接到了奉臣的命令,来到骏府将此事稟告了德川家康。家康心中暗自窃喜,这样一来,将整个天下揽入德川家囊中的日子,指日可待。然而,家康并不知道,也是在这天的傍晚,骏府城的西面——安倍川的河畔,还有一场生死决斗,即将展开。这场战斗,才是真正决定德川家命运的对决,但是家康事前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报告。他手下的家臣,也没有一个人知晓。只有忍者的统帅服部半藏,亲眼见证了这场秘争。
服部半藏接到阿福急使的消息,赶到决斗现场的时候——落日已经西斜,黄昏笼罩了骏府城的七层天守阁,安倍川的水面一片暮色。
从渡口望上游去,有一片被高高的芦苇丛包围的白色沙滩。阿福率领着数十名侍从,正伏身在芦苇丛中。见到半藏来了以后,阿福上前简短的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阿福当然没有说谎,不过也不一定说出了所有的真相。阿福把那份人所共知的捲轴交给了半藏,听她的解释就好像她是出于偶然,才知晓了这场决斗的场所。
对从东海道的挂川到藤枝之间出现的那份不可思议的伊贺告示,服部半藏已经有所耳闻。虽然他料定这和甲贺伊贺的决斗有关,不管看着眼前展开的捲轴,儘管自己也参与了其中的谋划,他依然为这场秘争的惨烈扼腕长叹。
捲轴里边写的明白:「甲贺组十人众和伊贺组十人众决一雌雄。决斗之倖存者,应携此秘卷于五月晦日抵达骏府城——」就算是忍者最高统帅的半藏,也没有想到在自己亲手解除了两族相争的封禁之后,事态如疾风讯雷一般,发展到如此惨痛的结局。现在不仅距五月晦日尚远,就是相距命令发出的五月七日,也不过才过了十天时间而已。在这短短的十天之内,人名帖上写有名字的甲贺卍谷和伊贺锷隐谷的二十名忍者,已经有十八人的名字,画上朱红血道——
「还活着的,就剩他们二人」
阿福的脸上,如同戴着一个假面具。
事到如今,服部半藏自然会对阿福的伊势秘密之行产生怀疑。不过,现在他从这个面无表情的竹千代乳母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不轨的端倪。而且,不管这个女人抱有怎样的动机,作为常人的第三者,即便想要操纵忍者的决斗,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偶尔会在此地巡游,但这次的出行如果被国千代大人一派知道的话,某些心怀叵测的人,不知道又会作出什么什么样的猜测。而且,这也有违大御所大人对于这场决斗的期待。所以,次此只好烦劳大人您出面。」
阿福对半藏说道。
「如我所言,我担心如果有人得知我亲自观看了这场决斗,不一定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传闻。之所以请忍者统帅的半藏大人来此,就是为了请您在亲眼观看这场决斗之后,向大御所大人证明,我阿福和这场决斗之间,没有丝毫瓜葛。」
从距此仅有五里半路的藤枝到这里,阿福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要等待昏迷的甲贺弦之介苏醒过来。等待弦之介醒过来既是胧的恳求,也是出于阿福自己的目的。她就是想让半藏也来观看这场最后的决斗,证明她的清白。
「——如果趁甲贺忍者昏迷的时候将之杀死,将有损伊贺的名誉。」
众武士在古寺发现弦之介的时候,胧就是这样对阿福说的。虽然胧和阿福的目的完全不同,不过阿福也确实想让服部半藏做个见证,证实伊贺对甲贺的胜利,乃是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其实阿福心里很清楚甲贺弦之介已经双目失明。她也知道胧的眼睛已经复原。她确信胜利已经操纵在胧的手中。
「不过,正如您所看到的,甲贺的忍者已经双目失明。」
「什么?」
「据说,这是伊贺的忍者弄瞎的。服部大人,毫无疑问,这也是忍术相争中的一个计谋。」
半藏从芦苇丛中凝视了一会甲贺弦之介的双目,点头答道:
「所言不假。」
在忍术决斗中,确实没有卑鄙这个词。不论双方的实力有怎样的差距,也不论使用了怎样的阴谋,在忍者的世界里,都可以得到容忍。武士的道德準则,并不适用于忍者的世界。奇袭、暗杀、诱骗忍术的决斗注定将不择手段、惨烈而没有任何慈悲可言。
「甲贺弦之介!」
半藏对着弦之介大声喊道,
「对于和伊贺胧的这场决斗,你没有异议吧?」
「——诚如斯言。」
弦之介从容的回答道。弦之介早已生死置之度外,对于前来观战的服部半藏,也没有半句怨言。
「胧,你呢?」
「没有!」
胧拱手对半藏示意。阿幻的老鹰,就停在她的肩上。她美丽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种凌然的表情——昨天,胧在被阿福问到的时候也以同样坚毅的态度作了回答。不知道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是流淌在她体内的伊贺阿幻的血脉已然苏醒。
服部半藏并不知晓两人心意,在他的心中,其实相当后悔。半藏在数年前,曾经回到过甲贺和伊贺一次,和甲贺弹正和阿幻见过面。当时他看到的弦之介和胧,还都是童心烂漫的少年——不仅如此,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两人,依旧是那么年轻和俊美,以至让人怀疑他们的忍者身份。现在,自己把两人逼到这样的境地,虽说是大御所德川家康的命令,但在半藏的心灵深处,依然产生了一种悔恨和恐惧的心情。
「既然如此,服部半藏谨以此为证。你等二人,开始吧!」
半藏决然地说道。然后他拿着捲轴,来到白色沙滩的一处空地将捲轴至于空地的中央。
老鹰猛然飞向了空中。随着半藏退出放着捲轴的空地,甲贺弦之介和胧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这块白色的祭坛起风了。芦苇在呼呼的风声中低头,河流泛起彷彿只有秋天才有的冷寂的波纹。
甲贺弦之介和胧,各自握着长刀,长时间默默以对。
——无论是谁,看到这对举刀相向的年轻忍者,都会把他们视为甲贺和伊贺二族宿命的代表者,而两族四百年来的争战,马上就会告以终焉。没有人,能够了解现在两人的内心世界。
又有谁知道,就在十天之前,虽然地点不同,可同样是在这安培川河畔,两人的祖父和祖母,曾经一边感叹
「和你我相似的命运现在又降临到胧和弦之介的头上。真是可怕的天意啊!」一边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对决,同归于尽。
只见西边的山谷里,落日只剩下了几抹残缺的朱红。笼罩一切的黑暗,即将降临。——两人依然寂然的站立着,一动也没有动。一旁观战的阿福终于忍不住了,焦躁地训斥道:
「——胧——」
如同随波逐流般,胧迈步走了出去。一步、三步五步——弦之介手中的长刀依然低垂着,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势。
胧站到了弦之介的面前。她举起手中的利刃,刺向弦之介的胸膛。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刀身瞬间反转了回来,朝着她自己的胸部,深深地扎了进去。没有呻吟,胧倒了下去。
芦苇丛中却传来一声惨叫。刚才,阿福一直屏息观看着这场决斗,现在却脸色大变。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突然发了狂似的大声喊道:
「来人!快杀了甲贺弦之介——」
阿福完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专程叫来的服部半藏。胧输了!这也就是竹千代输了,她自己输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她和竹千代一派的灭亡。所以她的失态,也不难理解。
只见众武士挥舞手中的利刃,朝着弦之介一拥而上。可是等到这群人来到甲贺弦之介身前五米的时候,发生了更加令人惊异的情景只见这些武士手中的长刀,纷纷扎进了自己同伴的体内。
对于阿福来说,那场景无疑于一场噩梦。这场腥风血雨之后——在黄昏的余晖中,甲贺弦之介依旧提着刀身一个人站在原地。只是,从他的双眼里,正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当阿福发现弦之介的身影正朝着自己走来的时候,她的双腿由于恐惧已完全麻木了。但是弦之介只是拾起了放在地上的捲轴,又回到了胧的身边。他站在那里,默默的将手中的捲轴展开。
「胧」
这声音穿过飘摇在风中的芦苇,消失了。
只有弦之介心中明白,还在自己睁开双眼之前,胧,已经死了——
过了一会。弦之介抱起胧的尸体,来到了水边。他用指尖蘸着胧胸口的鲜血,在捲轴上把两人的名字都画上了红线。后来众人才发现,弦之介在捲轴的最后,还写下了如下的血书。
「最后写下此文的,乃是伊贺的忍者胧。」
之后,他把捲轴卷好,抛向了空中。
至此,静默得如一张黑白照片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了鸟类展翅的声音。一只鹰穿过天空,用它的利爪抓住了捲轴。
「伊贺赢了。去城里报信吧——」
甲贺弦之介第一次大声喊出声来。接着他用胧的长刀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倒在了水面上。他抱住已经一半浸在水中的胧,两人的尸体在水面漂浮。
夕阳最后一抹残光中,老鹰追逐着两人,在低空中旋迴。盘旋的鹰翅下面,两名年轻的忍者形如一体,静静地沿着河水,漂流出去。
弦之介和胧的黑髮缠绕在一起,缓慢地漂流在骏河滩上。明月的照耀下,河面泛着蓝光,彷彿在述说着这个悲伤的爱情故事——之前一直追随着他们的黑鹰,在空中哀伤的盘旋片刻,转身朝着北方飞去。鹰爪里,仍依旧写着甲贺和伊贺二十名精锐忍者名字的捲轴。不过,现在那里面已经没有一位倖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