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朔风
Ⅰ
阴曆八月说来已经入秋一半了,可是照耀在漳州城里的阳光,却仍残留着酷暑之炎热。从红土路上反射而来的光线相当刺眼,令贾似道不快地眯起双眼。一挥动袖子,尘埃便四处飞舞,沾满了口鼻,更使得他的不快又加深了一层。
所有的一切贾似道都不屑一顾。这片土地和他完全不相衬。对于不久之前还官拜丞相、位极群臣的他而言,惟有充满着花香与凉风的京城壮丽豪邸,才是最适合他的。
批判贾似道失职及腐败的那群人的名字,在他的脑中浮现。陆秀夫、陈宜中、文天祥——一群相信崇尚正道就可以挽救国家、改变时势,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那些家伙能成什么气候呀,以为把我逐出了朝廷,流放到这等边陲之地,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定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贾似道把飞入口的尘埃连同唾液吐了出来。
时值宋朝恭宗皇帝御宇,德佑元年之际。公元一二七五年,相当于元世祖忽必烈王朝的至元十二年。从北方大举挥军南下的元军,早已跨越长江,简直是一路对着宋都临安府直冲而来。自太祖赵匡胤即位以来,已经过了三百一十六年。大宋的亡国危机就在眼前。其中应负最大责任的,可说就是将国政私已化的贾似道。
「绝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就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大宋的命脉才得以延续到今时此日。你们要知道,朝廷要是没有我,剩下的不过是一群无能的庸才罢了。」
贾似道内心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其态度上,那股高傲的姿态和从前丝毫未变。
「这是哪门子的人物啊?明明就是流放的犯人,居然还带着五十位女眷同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省和悔意嘛。」
解送者的谈话传入了贾似道耳中。他们之所以大声谈论,目的自然是为了让他听见。贾似道扭曲着嘴唇,闷不出声地笑着。对于这类和权利、富贵、美女绝缘,只会道人长短、散布流言的低下阶层,不论他们怎么说,贾似道只感觉不痛不痒。反正朝廷马上就会陷入绝境,非得要我这种辣腕宰相来主持大局不可。能够与元之忽必烈汗一较长短,展开外交攻略的人才,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人。不消数日,朝廷必定会派遣使者前来将我召回临安府,届时国家的命运就会再次掌握在我的手里了。贾似道对此深信不移。他在夜晚到达住宿地点时,簇拥着同行美女们载歌载舞饮酒作乐之行为,并不全然是虚张声势,也有部分的原因是为了将来之复权而养精蓄锐吧。只是到了漳州,住进这座名为「木绵庵」之房舍的他,在房里照了镜子之后,却立刻将脸别开。
镜子里所映照出来的老朽姿态,连贾似道自己都难以置信。他虽然已有六十三岁,但是仍然充满着野心、精力和活力。腰桿挺直、两眼炯炯有神、皮肤光滑而有弹性,从外表上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以上。夜夜宠信美女而不觉衰老,声音宏亮而满溢着自信,行走步伐从不见蹒跚。直到不久前为止,他的双肩还强而有力地扛着大宋帝国之命运呢。没错,直到不久前为止,在十六年的漫长岁月中,贾似道一直独揽着大宋之国权。
贾似道,字师宪。由于其姐为理宗皇帝后宫之贵妃,因此年纪轻轻的就已经飞黄腾达。四十七岁之时,因阻止忽必烈率领的蒙古军南下,而建立功绩,一举跃升为左丞相。之后,又被赐予太师称号,封魏国公,从此权倾朝野,掌握着凌驾豪门及官宦之独裁势力。他确实拥有这方面的才干。尤其在财政的重建以及肃正腐败官吏方面更是值得重视。论才干和成绩,他对自己都抱持着极大的自信。照理说,应该不可能有人出来弹劾他才对。
然而,他就是遭到了弹劾,被处以流放之刑,并且来到了这远离杭州临安府的边陲之地。漳州,隶属福建省,距离九龙水河口相当近。这是距离杭州临安府约一千五百里(宋代一里约为五五三公尺)的一个南方小城市。在来到此地的途中,贾似道每行一里都会受到民众辱骂,而且还被投掷石头攻击。全是一群不知如何对待真正伟人的愚民们,等我复权之后,一定让你们罪有应得受到报复。到时候叫你们悔不当初。
当他独自穿过迴廊,走进即不宽敞又不美观的内院时,忽然传来女子之叫声。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然而却全然不见娇媚,反倒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贾似道一看,发现他从临安府所带的一个名叫玉英的侍妾,正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发生什么事了?玉英。」
贾似道的这名侍妾一来到他的跟前,立刻就跪倒在地。由于呼吸紊乱当下无法开口说话,于是便伸出右手一指。贾似道朝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名人物。那是一名倔强的年轻男人,他回视贾似道的双眼充满了敌意。此人正是押解役差之长郑虎臣。据说他原本是某地方之县尉,自愿前来参与押解贾似道之任务。若是不久前的贾似道,肯定完全不理会这种身份卑微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敬地杵立在贾似道面前,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开始说话:
「到此为止,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移动了。我就依朝廷全体之意见,在此地取走你的性命。」
贾似道瞬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大声叱喝道:
「无礼狂徒,我可是大宋的丞相啊!」
「现在只不过是个流放的犯人罢了!」
敌意从郑虎臣的双眼之中倾泄而出,彷彿浪潮般地扑向了贾似道。
「有功之时你已被封为丞相,有罪之时将你废了也是理所当然。」
「罪?我何罪之有!」
贾似道大声地驳斥了回去。郑虎臣彷彿受到惊吓般地再次盯着他的脸。当然不是被他的大音量所吓到,而是想再次确认贾似道是否真的对于自己的罪孽和责任完完全全没有自觉。
贾似道失去弹性的脸颊开始褪去了红润的颜色。他一定要驳倒这个对于自己才干和功绩一无所知的男子。他绝对要叫对方知道,自己的政策是多么正确,失去了自己,对国家而言是多么大的一个损失。就在他思考的当下。
「你坑害了我的父亲。」
郑虎臣的声音击中了贾似道。这句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贾似道发出低呻。到目前为止,他坑害了多少的政敌,一路上刬除异已陷人入罪,这些他全都心知肚明。而对这夹带私怨的指责,任何的託辞都已毫无用处。
「我看你自行了断好了。还是要我帮你準备毒酒?」
仍然维持着一贯的傲慢姿态,贾似道予以回绝。
「太皇饶我不死,有圣旨为凭,所以我不用死。」
因为他曾经有功于朝廷,所以罪不致死,这的确是事实。
「贾似道误国之罪虽然属实,但历经三代天子辅佐朝政有功,足可抵其一命。」
在如此的圣意判决之下,贾似道于是被处以流放之刑。凝视着贾似道的脸,郑虎臣明白再继续对话下去已毫无意义。
郑虎臣不发一语地从怀中取出一条绳索。那是一条以水牛皮所鞣製而成的巨大绳索。
着左手抓着绳索,郑虎臣朝贾似道步步逼近。贾似道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恐惧之色,尖声怪叫着打算逃离现场。郑虎臣一手抓住了老人之衣襟。贾似道不断地挥动着双臂。在头部的激烈摆动之下,乌纱帽飞了出去,灰白色的头髮因而披散下来。
这名失势的老权势者,就这么尖声怪叫、披头散髮地被拖进了这栋屋子的阴暗角落中。仍然跪坐在地上的侍妾玉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事情的经过。那个角落应该是厕所的位置所在吧,玉英恍神地想着。厕所经常沦为暗杀之地,这样的说法彷彿曾经听人说过,然而却又回想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怪叫终于停止,一阵风夹带着残暑之热气而来,但是玉英却反而觉得浑身颤抖。脚步声再度出现,接着便停在玉英的面前。
「奸臣已经诛灭了。」
「从今以后你们想上哪里都行。不过,向南走的话应该会比较好吧!我想北方在一时之间还不至于平静下来。」
郑虎臣说完之后转身离去,留下玉英傻傻地目送着他宽大的背影。
Ⅱ
郑虎城的足迹远离了漳州城。诛杀贾似道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这点他相当地坚信。但是既已杀人,就不可能再回到官场之中。即便位居县尉,官就是官。
虽然抛官去职,但却未有放弃世俗之念。他完全没有出家为僧或是做道士的想法。只想以士兵之身份,继续与元军奋战到底。为了这个目的,他于是展开了一场寻觅之旅。此时成功地渡过长江,朝着临安府不断喋血前进的元军数量已有三十至五十万人之多。总帅为忽必烈汗所信赖的丞相伯颜,旗下并有阿术、阿剌罕、阿塔海、张弘范、董文炳等等大将,但是先锋所派遗的却是原为宋将后来降元的吕文焕。
翻山越岭不断朝向北方临安府前进的郑虎臣,发现路上尘土飞扬。万余人马树立旗帜,同样地亦朝向北方前进。
元之忽必烈汗曾向全军下达「不杀」之令,限有制将士们不得随意杀戮。只不过,这个命令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反抗者」不杀。面临强大之侵略军队,敢于奋勇抵抗之人,自然是毫不留情的杀无赦。郑虎臣曾经听闻,元军为了叫人知道抵抗者会遭到何种下场,以达到杀一儆百之效果,其杀人手法之残虐程度可说是惨不忍睹。
陆地上最为富庶繁荣之都市,正面临着存亡之深渊。从元尚未以元为国号,仍称为蒙古之时算起,宋朝持续承受侵略已有四十年了。然而目前从襄阳算起,北方之据点已一一陷落,而拥有势力之将领也纷纷投降于元,并且还倒戈相向,反过来侵略宋之领土。这些人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于是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了贾似道。说什么贾似道扰乱国政、打压将领,所以自己逼上梁山不得已只好投卫生所。一切全为贾似道之过,背负着国家命运的自己却完全无罪。倘若得知贾似道已死之消息,这些降元的将军们,在往后不知道又会如何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呢。
离开漳州向北前进的第五天,郑虎臣终于和他寻觅的目标邂逅了。
「啊,那是文赣州的义军呢!」
郑虎臣心中雀跃不已。赣州知事文天祥,散尽家产集结了二万名义军,整军备粮一路朝着临安府前进。这样的事迹在众人四面八方的散布之下,各路心怀救国志向的人马纷纷携带武器前来投效。于高官们相继逃离临安,军队亦在失败和投降的交替之下不断地崩溃瓦解之际,人们的希望和期待全都集中在文天祥之身上。郑虎臣亦是其中之一。
花了大约半天的时间,郑虎臣终于追上了先行出发之义军。告知自己即是诛杀贾似道之人,并经曆数道关卡之后,总算得以和文天祥见上一面。文天祥并未披甲在身,而是穿着官服骑在马上。虽然郑虎臣早已听闻对方是个容貌极为清秀之人,但是直到今日才初次见面。
这一年文天祥正值四十岁。自他年纪轻轻荣登科举榜首以来,已有二十年了。儘管为天下百姓认定是未来之宰相,但是却受到以贾似道为首之高官们妒忌,形同流放般地遭到左迁。他在南方的边地因处事公正廉明而极得人望、因此朝廷亦向他发出了徵召勤王军之缴文。
文天祥从马上下来,听完郑虎臣之从军请求之后,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话先说在前头,我宋瑞一向就受到临安府的高官们厌恶。」
宋瑞是文天祥的字。但是这可不是自取之称号,而是天子御赐的荣耀之字。
「因此就算你投入义军,立了功未必会受到封赏,而献策也不一定能得到接纳。这样子行吗?」
文天祥端正的容颜上泛起了一丝微笑。那如同少年般清雅之笑容,深深地吸引住郑虎臣。
「我从来就不期望得到什么报酬,只求能够加入义军的行列。」
「很好,有你这样的有为人才加入,实在是太可喜了。那么,你就随我一起到临安府吧。」
郑虎臣如愿地加入军队。他重新环视左右,发现其中参杂着一些服装与髮型都有别于宋人,肤色很深,看起来相当剽悍的男子。原来这些是受到文天祥的公正对待,因感慕而追随他加入议军的山间少数民族,也就是所谓的溪洞山蛮之民。他们对于宋之朝廷实无半点义务可言,仅仅是为了文天祥而甘愿捨身战斗。
八月底,文天祥所率领之二万名义军终于进入杭州临安府。五年前在当权者面前高唱正论的文天祥,由于受到贾似道憎恨而被逐出了京师。虽然当时是满怀失意地离去,但是现在文天祥的义军却大受欢迎,临安府的民众全都高声地欢呼。吕文福、夏贵、黄万石等将领们,虽然也都接到了朝廷派兵前往临安府之命令,但是他们却都冷漠地无视命令之存在。民众们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之下恐惧不已。就在此时,义气风发的义军正好入城而来。
文天祥虽然深得民众之信赖与爱戴,但是却也备受朝中高官之猜忌,就如同他自己对郑虎臣所说的一样。目前临安府地位最高的,分别是左丞相留梦炎和右丞相陈宜中。文天祥于入城之后,前往拜会陈宜中。和留梦炎比较起来,陈宜中算是还较能信赖的一方,这是他的判断。
陈宜中于年轻之时,曾经因为捲入政争而被处以流放之刑。后来得到赦免返回临安之后参加科举中试。虽然比文天祥晚了七年,但是就年龄而言,他应该还比文天祥要稍长一些。儘管陈宜中因为颇具才能,受到了贾似道赏识而飞黄腾达,但是在见到贾似道对于元之外交与军事上之失败,便立刻弃他而去,转而投向了弹劾之一侧。倘若他得知了贾似道已死,应该会相当高兴才是。不过这件事情,文天祥并没有立刻告知。将文天祥迎入家中之中,陈宜中随即提出了一个奇妙的话题。
「你可知元军主帅之名吗,宋瑞大人。」
「据我所知,应该是叫做伯颜吧。丞相为何特别提起此人呢?」
「伯颜之读音亦可写成『百眼』二字。」
蹙起了眉头,文天祥朝着陈宜中望去。
陈宜中的表情之间欠缺神采。额头因汗珠而泛着亮光。这显然是一副掌握权势但却不知如何运用之无知面孔。
「谢太后对此事十分介怀。」
宋之天子虽为恭宗皇帝,但由于是个年权六岁的儿皇帝,根本无法亲自治理国家,因此实权为幼帝祖母谢太后所掌控。这位年老的贵妇一向对贾似道深切信任,而且相当迷信。她曾经招唤过通晓奇门异术之士,询问宋朝之命运。该名术士恭谨地回答道:
「大宋之天下可享万代安宁,临安府要落入敌人之手,可谓是永远不可能发生之事。」
「此乃千真万确?」
「请太后安心。若临安府真要落入贼军之手,非有百眼之男而不可为。」
「百眼之男,这倒有趣了。」
太后笑了。这世间上怎可能出现具有百眼之人呢?大宋之天下果真得享安泰。凤心大悦的太后于是赐予术士黄金绸缎以为奖赏,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即便是接到了北方及西方传来对元战败的消息,也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模样,完全没有拟定对策之打算。一直到了得知如钢铁般、怒涛般蜂拥而来的元军统帅之名时,才令她大惊失色。「伯颜」二字之读音,不也能写成「百眼」吗?
「就是这么回事,宋瑞大人。太后认定伯颜是颠覆宋室江山之人物,并且怀疑他的侵略莫非是天意所为。」
荒谬!
此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是文天祥的眼神却表达出心中之吶喊。陈宜中别开视线,拿出手巾擦拭着脸。表面上是擦汗,实际上或许是想藉此来掩饰脸让的表情也说不定。文天祥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对着弱势的右丞相郑重地说道:
「下官有个想法,不知可否对丞相一言。」
「愿闻其详。」
陈宜中彷彿鬆了口气般地,将手巾收了起来。他虽然不像同僚留梦炎那样,对文天祥抱持着敌意,但也称不上有任何的善意。如果朝廷的大势倒向了排除文天祥之一方,他绝对会毫不伤感地顺从大势所趋。在贾似道失势之时,陈宜中对于这个并且辊经受其恩义的人不但不加以拥护,反倒是积极地予以穷追猛打,甚至还上奏谢太后赐死于他。这件事情文天祥自然是一清二楚,但是眼前实在是不得不与陈宜中接触。
一回想至此,文天祥虽然看似恭敬地面对着陈宜中,但是内心的想法却有若破鞘而出的锐利刀剑,在态度和表情上展露无遗。不但说话时口气尖锐,目光更是有如熊熊烈火,脸颊潮红,上半身还微微前倾,简直就像是在叱骂着对方一样。陈宜中脸色灰白、紧闭双唇,从头到尾始终维持着聆听之姿态。
「卿之意见我完全明白。」
陈宜中好不容易答出了这么一句。就在文天祥说到了一个段落暂且停顿之时。文天祥直直地盯着陈宜中看,那表情彷彿在问着「你确实完全明白了吗?」
「我确实完全明白了。卿之忧国之念与退敌之策,实在令人感佩万分。但是事情并非我一人所能决定。」
「理所当然。」
文天祥的回答大大出乎陈宜中意料。他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寄予期望,还是觉得浪费了时间?就在陈宜中大惑不解之当下,文天祥早已连连辞去。
一刻之后,左丞相留梦炎派遣来之家僕带着讯息来到了陈宜中面前。原来是文天祥登门造访,请求商讨与元军全面对决之事。惊慌失措的陈宜中立即赶往留梦炎之府邸。由于留梦炎乃科举之前辈,陈宜中不得不谨守礼仪。此时文天祥早已离开了留梦炎府邸。得知事情已经结束不必再碰面,陈宜中顿时宽心。一被接待进书房,留梦炎立刻切入话题。他打算指派文天祥做为与元军交涉之人选。
「这……」
陈宜中感觉有提出舁议之必要。文天祥是个不知妥协为何物之正论家。这样的人绝对不适合从事交涉。更何况不久之前,他才浩浩蕩蕩地率领着準备与元军一决死战的义勇军进入临安府呢!即使以命令压制,他也未必会接受这个任务。
「此人对本朝有害啊!」
如此断言的留梦炎话中回蕩着一股怨憎之气,令陈宜中的内心感到了一阵畏缩。留梦炎以「此人」称呼文天祥。这样的称呼本身就透露着明显的恶意。留梦炎的年龄约在五十岁后半。他嘴上的灰色鬍子,非常奇妙地不停颤动,纺织出一句又一句的话来。
「我打算向太后进言,推举此人担任使者,前往元军阵地求和。一旦皇上下了命令,他便无法拒绝。」
「这样的任务不太适合宋瑞吧。大吐正论倒也无妨,就怕他分不清状况,开门见山就要求对方撤兵,并且毫不妥协地坚持主张。如此一来,肯定会激怒伯颜等人。」
「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看见留梦炎泛着冷笑之面孔,陈宜中顿时明白了。留梦炎想除掉文天祥,而且完全不弄髒自己的手,因为他打算借元军之手来进行。如果文天祥对元军要求撤兵,致使元军在一怒之下杀了他,对于留梦炎而言,或许是件值得大大庆贺的喜事吧。
陈宜中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他对文天祥还不至于怨恨至那样的程度。虽然始终觉得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文天祥的才能、勇气、以及高洁之操守,却令他萌生敬意。他之所以厌恶文天祥,或许是因为文天祥散发出来之光芒太过于强烈,有如太阳般令人无法直视之缘故吧。
在某种意义上,留梦炎也不是个能够交往之人。陈宜中所踌躇着、无法跨越之鸿沟,他仅以冷笑一现就轻鬆飞越了。就反对文天祥之意见这点看来,陈宜中算是自己同志,留梦炎对此似乎非常的笃定。这样的情况令陈宜中深感厌恶。不但如此,还有更令人担心之处。留梦炎往往在陈宜中尚未明确地表达出意见之前,就擅自主张做了决定,让陈宜中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他的共谋者。
告别了留梦炎,当家僕执起了马辔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之时,陈宜中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物之身影。
刘敞,字声伯,他是陈宜中自无名学生时代一直交往至今的挚友,为「六君子」之一员,两人曾共同参与过政治方面的行动。此时不知是否担任何等官职,实际状况并不清楚。
「找声伯谈谈吧!」
陈宜中喃喃自语。虽然谈过之后不见得就能得到什么明快答案,但是至少可以听听他人之意见为何。在倾听刘声伯意见的同时,或许能够整理出一番自己的想法也未可知。
回到宅邸之后,正当他打算提笔写信给刘声伯而着手磨墨之时,陈宜中的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恐惧。大宋三百余年之历史倘若让自己划下了句点,该如何是好?后世之史学家,又将会如何批判与嘲笑呢?
磨墨的手停了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陈宜中就这么呆坐在书桌之前动也不动。
Ⅲ
绚烂繁华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灭亡之后,中国经历了一段前所未有之乱世,历史上称之为五代十国。直到公元九七九年,宋朝终于平定乱世,一统天下。距离文天祥和陈宜中之时代,大约是在三百年前左右。
在乱世之际,社会的构造也起了莫大变化。一直到宋代为止,不论在经济或产业方面都有着飞跃般的进展。穀物总生产量已达到五亿石,茶叶也有数千万斤。在如此雄厚的家业背景之下,旷山的开发以及国内外贸易之交流亦随着兴盛了起来。全国各地到外都督有都市产生,而城墙之内即使到了夜间,也大多能够自由通行,人们的生活比起唐代更是自由、富庶。罗盘、火药、印刷术都是世界上最早之发明。虽然边境地带屡次遭到异族之侵犯,但是大体说来国内上下可谓是一片平和,并且发展成世上最大之文明国度,沉浸在繁华富庶之讴歌声中。
直到徽宗在位末年,北方女真族所建立之金国开始兴盛壮大。由于宋在外交上的谬误失败,以致遭受金国全面攻击,江山也因此崩溃。这一切的遽变如同发生在一瞬间,历时极为短暂。位首都开封(东京府)不久之后就已陷落,而刚刚退位的徽宗皇帝和即位不久的钦宗皇帝,也双双被掳到北方的蛮荒之地,幽禁在宛如大地尽头的五国城里,悲惨至死。
为了逃避狂暴的金军马蹄,许多人纷纷渡过长江。钦宗的一个弟弟也在此即位而成为高宗皇帝,并且定都杭州,改名临安府。「南宋」从此开始成立。意欲进一步南下的金军,在长江的流水以及所谓「抗金名将」之开将们的奋勇抵抗之下进击受阻。而高宗皇帝也以对其中长钦宗之见死不救,并用妄加之罪名杀害了主战派岳飞的牺牲,终于得与金国缔结和平盟约。他在巩固自己地位之同时,也开始尽其所能地积极开发国土、发展经济,因此在这方面得到了极大之成就。
杭州临安府成了世上最大之都市,不但如此,其繁华在历经元代亦不见衰退。打从西方边境远道而来的外国人马可波罗,就在当时留下了关于此地繁华盛况之纪录。
人口达到一百五十万之多,港湾中停满了来自海外诸国之船舶,包括了印度、波斯、阿拉伯、暹罗、瓜哇、越南、还有日本。街头上不但看得见红髮碧眼的人们四方穿梭,还听得到伊斯兰教及基督教寺院之钏声迴响。从外国输入的,大多是各类的辛香料、药材、象牙、犀角、刀剑、以及真珠等等商品。从中国输出的则为绸缎、茶叶、铜钱、书籍等等。在海外贸易之中所取得之利益,让宋朝国库大大地蒙受其惠。
南宋时代,虽然北方之天下为金国所夺,领土只剩下一半而已。但是话说回来,由于将生产力低微的地方割捨掉了,结果反倒使得经济效率大为提升。才不过短短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南宋之财力就已经远远凌驾过去的极盛时期。
仅次于杭州的两大都市分别是苏州和泉州。位于杭州东北、距离约二百六十里的苏州,是国内商业及工业中心,同时也是世界第一流的丝绸生产地。
泉州则为海外贸易及海运之中心点,除了有许多来自于海外的商船造访之外,同时也是航向海外之出发港口。数万之外国人居住于此,名为清真寺的壮观回教寺院及摩尼教寺院也陆续建立,到处可见操外国语、身穿洋装,连头髮和眼睛的颜色都大不相同的人群在街上穿梭移动。此地总人口超过五十万人,别名「刺桐城」,这个名称甚至在波斯及阿拉伯都广为人知。
除此之外,广州及成都也都是拥有数十万人口之大都市。在当时,即便是急起直追的欧洲地区,都尚未出现过这种规模的都市存在。
宋金的共存,从一时的例外延续了将近百年之久。正当宋朝日益富庶、歌颂和平之时,金国却急速变了质。由于几乎完全被中国同化,在学术及艺术方面之发展可谓颇有成就,但在军事方面却显着地衰退,以致被北方的新兴势力所压倒。原本分立为数个大小部落、受到金国支配的蒙古高原骑马民族,在强力领袖的领导之下而趋于统一,并且一路南下。金国在连连战败的情况之下,被追击至黄河以南。此时蒙古派遣使者至宋,提议南北夹击的减金之策。知道此事之金国,立刻拚命地向宋方喊话。
「正因有我金国在北方做为后盾抵挡蒙古,宋才得以享尽安泰。如果真要灭我金国,接下来就轮到宋了。宋应与我联手对抗蒙古才是上策。」
这样的论调其实不无道理,因此宋朝之中亦有赞同之人,然而最终的决定仍旧是联蒙古减金。百年之前,金国攻陷开封之后不但极尽残暴地掠夺横行,并且还将徽宗和钦宗皇帝掳至北方蛮荒凌辱至死,这股怨恨一直延续至今。因此眼前绝佳的复仇机会,又岂有放过之道理呢。
公元一二三四年,在南北夹击之下,金国于地狱般之烈火中灭亡了。最后一任皇帝末帝手执长枪,朝蒙古大军突进,并死于乱刀之下。
宋朝陶醉于复仇快感之中仅仅只有一瞬般短暂。与蒙古之间的和平不久便宣告破裂,曾经远征波斯凯旋归来的铁骑压力,开始沉重地向宋袭击而来。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彻底将宋灭亡之意思,一直到忽必烈即位之后,才展现出明确的意图,大举进兵侵吞南宋国土。
忽必烈汗说难听一点,是个贪得无厌之君主,一心一意只为追求毫无止境的领土扩张以及财富增加而欲罢不能。说好听一点,则是个拥有雄心壮志的皇帝,对于财政和经济寄予深切之关注。大蒙古帝国已经征服了波斯、俄罗斯,支配着这片广大土地上东西贯通之陆上贸易。接着就是征服南宋,将这个国家所拥有的大商船队、造船技术、以及海外贸易路线压取过来。这么一来,不论是海上陆上,所有的交通、运输、贸易路线就全都落入蒙古的掌握之中,而所有之财富自然是悉数流进忽必烈汗王城所在之大都了。
忽必烈汗与其亲信在构想出这番计画的同时,南宋之命运也为之决定。忽必烈汗的构想并非狂妄者之幻想,亦非纸上谈兵之空论。因为他的确拥有实现这番计画的政战攻略以及军事武力。
面对忽必烈汗这般的强人,宋朝方面又是谁在肩负着这个领导国家之重责大任呢?此人正是贾似道。
贾似道虽出身名门,但是并非正式经由科举而取得功名。只因其姐为世间罕见之美女,受到理宗皇帝的极度宠爱,才得以靠着裙带关係加官进爵。他于三十九岁那年率兵救援鄂州(位于长江中游之要地),击退了北方蜂拥入侵的蒙古大军,因而名声大噪。翌年班师回朝,凯旋迴到临安府后,随即被擢升为左丞相,立于权势之顶点。此时为理宗皇帝在位之景定元年(公元一二六○年),而长达十六年之贾似道专权独裁时代,也就此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