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晶川车站附近的远东大饭店建于某国大使馆旧有的广大空地,四周儘是难得一见的绿意,从高楼层的客房还能鸟瞰航行于东京湾的船只以及起降于羽田机场的飞机。
饭店备有专车往来于成田与羽田两大机场,因此据说三成的房客均是外籍人士,为名闻遐迩的老字号国际饭店。
少女出现于远东大饭店大厅之际正值十一月上旬,晴朗的晚秋时节。
天空清澄的令人无法置信这里地处东京,天空的蓝随着时间增加浓度的下午四点钟,她走下往来于成田机场的饭店专属巴士。
少女有着奶油色的微卷捲髮与红纱般的眸子,年约十五、六岁,迷你裙下延伸出来的腿线漂亮诱人。
她并非独自一人,而是与一名高大消瘦的老人同行。老人穿着咋看简单朴素实则裁工精细的高档大衣,但神情显得憔悴虚弱。
负责订房登记的饭店人员询问是否需要医生,少女和老人则异口同声答道:「不用。」然后接过了房间钥匙。
走进第二零楼的双人房,老人种种吐了口气,纵身倒向仿自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大型安乐椅。少女将尺寸不大的旅行箱丢到床上,本欲掀开窗帘,想了想又改变主意。
「舅爷爷,您想喝些什么吗?」
「这……有杯冰开水便好。」
少女顺应老人的要求,打开冰箱门。老人一边望着胞妹的孙女取出一瓶矿泉水,一边握住自己的左手腕测量脉搏,大概是结果不如人意,表情依旧沉郁。
少女递来杯子,老人谢着接过,一鼓作气把水喝光。少女在一旁忧心仲仲地守候着,老人以细如蚊蚋的音量对她说道:「我已经逐渐丧失控制海穆尔的力量了。」
老人的深灰色眼眸宜瞅着少女。
「下次再发作,或许就没救了,露妮,到时你就负责领导我们血族,懂吗?」
少女笑了,那是刻意挤出的笑容。
「舅爷爷您动不动就要我负责,这样是不行的唷,您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领导我们血族才行。」
「呼嗯,还是说不动你。」
老人也浮现疲惫不堪的笑意。
「特地来到日本,却搞得一身狼狈,原本心想这是最后一次的任务……」
这位名叫露妮的少女无微不至地按摩老人的背部。
「舅爷爷,您要不要躺下来休息?您可得好好养蓄锐,不然凭我一个人是没办法跟伯爵相抗衡的。」
「恭敬不如从命。」
老人顺从地说完,便脱下上衣,露妮一面替躺到床上的老人盖好毯子,同时也感到心疼不已。舅爷爷的身体的确变差了,否则在这之前他老是抗议:「不準把我当老人看!」
这时电话响起,虽然是微弱的音乐声,音量彷佛大得足以响遍整个房间。露妮的视线转向电话,红砂眸子掠过凄厉的警戒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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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妮看向床铺亟于寻求建议,疲累至极的大伯父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露妮抛开迟疑,直接接起话筒,表情看起来宛若电话的另一端就是敌人。事实上正是如此。
「你好啊,MAdemoisele(译注:小姐,法语对未婚女性的称呼)。」
是法语,高尚优雅的法语,属于「巴黎社交界层级的法语」。露妮的表情并未因此软化,她以与表情相衬的语气宣称。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要挂断了。」
「你还是这么浮躁,算我拜託你,千万别挂断,不然就丧失我特地招待你们来到这座东方岛国的意义了。」
「招待?」
露妮的语气增添了一层怒气。
「你的语文能力实在很不怎么样,居然把威胁说成招待,当初是你的手下恐吓说如果我跟舅爷爷不来日本就要对整个血族发动攻击,你自命清高,却不懂得好好管教手下,我说的没错吧?」
「因为我实在太想见你们一面,或许无意间让你们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我真的没有恶意,请原谅我吧。」
「你的右手握着油田与兵工厂,左手挂着爵位与勋章,两手已经满了,到底还想要什么?」
「多得不得了……首先我要的就是你们血族的忠诚。」
露妮用力握紧了话筒。
「从来没有一个血族要求其它血族顺从。」
「是没有,到目前为止。」
「你只懂得将人与人的关係划分成上下阶级,我们血族还没有堕落到需要效忠你这种人;记清楚了!」
露妮挂上话筒,非常用力地。同时不安的水位也随之升高,对方知道他们的所在位置。与其不断逃亡,宁愿选择一决生死,于是露妮与舅爷爷来到日本,但自己还来不及準备好就
让对方抢先发现自己的动向,这不仅不利也不快。要换饭店吗?如果一切全在敌人的监控之下,即使变更住处亦无济于事,更何况也不敢保证身体虚弱的老人能够承受这种奔波。
少女的眼前开始产生异变,覆盖着舅爷爷身体的毯子产生起伏。露妮立刻明白,舅爷爷的海穆尔开始失控了。正欲开口,房门却在此时毫无预警地遭到外力开启。先前露妮不仅上
了锁还扫上门链,想不到一把美国陆军工兵部队专用的大型强力剪子从开启的门缝伸进来,随着一声钝响剪断了门链。
「你好啊,MadeMOISeLLe。」
与电话里相同的声音,与电话里相同的问候。声音的主人是名年轻男性,年龄约在二十二、三岁左右。硕长匀称的体格包覆着英国制西装。烫卷的黑髮与令人联想到英印混血的小麦肤色,五官分明的外貌宛如米开朗基罗雕刻的雕像一般端整秀丽。那是王公贵族的姿貌,高雅尊贵却目中无人的气质,习于压倒别人并使之服从的态度,全是王公贵族独有的特质,处在强调平等的近代市民社会里有着特别显着的差异。八名显然是臣下的人围绕在他身旁,其中有一名女性、一名年近半百的军人,其他则是处于壮年、看似保镖的彪形大汉。
露妮不自觉退了一步,随即站定脚步,昂扬地拾起头,双手插腰瞪视青年。
「身为第十代李恩佛得伯爵,居然强行闯入女士的房间,看来欧洲贵族风範与骑士精神也跌落谷底了!」
这段痛斥猛批并未让青年产生丝毫的动摇。
「有时候,你说的这种东西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打算在日本活动一下筋骨,先别说这些了,MAdemoiselle,把你的大伯父交给我再说吧。」
「你已经惊动到饭店的人了。」
「请儘管放心,我已经在上星期买下这家饭店,即便整栋饭店倒塌,也能获得理赔,Mademoiselle是完全不必操这个心。」
「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杀害舅爷爷……」
「你错了,如果他还有利用价值我自然会留他活口,只是我没想到他变得这么衰弱。」
怜悯的表情里夹带着优越感。
「让他解脱也是一种慈悲,从今以后就不必再见到令人不悦的情景了,带Mademoiselle到套房去。」
最后一句是对部下的命令。一群保镖当中走出三名大汉, 一人以手枪指着露妮,另外两人从左右方抓住露妮的手臂,少 女拚命挣扎只可惜徒劳无功。「慎重点。」附上这句叮嘱之后,有着伯爵称号的青年连看也不看被带走的露妮一眼,逕自走向老人躺着的床铺,同时右手伸进内袋。
「无法控制海穆尔,就代表海穆兰摩尔已经穷途末路了,没有资格继续统率血族。」
青年不加思索以左手掀开毯子,躺在床上的是一只年迈的 大狼,全身包覆着灰毛。青年面无讶色,只是低首望着。
「伯爵大人,危险!」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灰色影子随之跃起。在这之前一直瘫在床上呈现垂死状态的灰狼现在双眼燃着斗志,残存的生命力一口气涌往四肢,整个扑向有着伯爵称号的青年。虽然年老但利牙依旧尖锐,只可惜触及不到青年的咽喉。这时传来一声闷响,就见到灰狼的利牙与前肢挂在青年伸出的左臂。
青年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徐徐将右手从内袋拔出,手上握着的手枪散发出晕光。他把枪口抵在灰狼头部。青年的西装扯裂,鲜血直淌,但青年丝毫不引以为意。
「永别了,老人。」
隔音墙挡住了枪声,不致于传到室外。鲜血与脑浆在地毯绘出几何图形,灰狼则倒卧其上,四肢不住打颤,怒气腾腾的双眼虽然狠瞪着青年,却迅速丧失光彩。
「生为人,死为狼啊?真八股,不过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吧。」
青年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强烈的撞击声,并传来一股非常轻微的震动,哀嚎声也随之响起。青年蹙起眉心,年过半百的男子见状便开门斥责同伴。
「安静点!就算这层楼确定无人也不能大呼小叫的!」
他顿时打住句子,三名男子倒成一团,堆叠在走廊上,发出痛苦与恐惧的呻吟。血的味道扑鼻而来,失去主人的女装散落一地,只见一匹有着闪亮银毛的狼瞪视半百男子,趁他还来不及摆出架势便一跃而起。
银狼的利牙狠狠嵌进男子的左手臂,惨叫震慑着走廊的空气。这时银狼已经在半空翻了一圈,着地时几乎没发出声响。其他大汉立刻奔出房门,朝着疾奔而去的银狼準备扣下扳机。
「蠢蛋!不準开枪!」
青年的喝斥鞭打着众部下,所有人马上停下动作。青年将左臂的衣袖捲起,水平伸出,年轻女性便以消毒湿布擦拭伤口,把沾黏的血渍擦乾凈之后,只剩下几乎完全止血的细微伤疤。女性开口问道,她戴着眼镜并将栗色长发绑成一束披在头后方,是个美女。
「需要上药吗?」
「不需要,这回让露妮逃了没关係,不用追了。」
「没关係吗?伯爵大人。」
「猛兽要花时间慢慢驯服,这才是王公贵族的乐趣所在。」
有着伯爵称号的青年并非虚张声势,他的神情充满自信,以习于统治与得胜的态度,对着持枪的部下之一问道。
「说到猛兽,亚罗沙有没有乖乖听话?」
「您是指那个任性的小子吗?」
「说话小心点,就算他是别人不要的剩货,好歹也是我重要的棋子。」
伯爵掩不住笑意,却令男子脸部肌肉僵硬起来。
立刻改口:「非常抱歉,伯爵大人,他目前很听话。」伯爵颔首,将捲起的衣袖拉下,命令部下收拾善后便从容不迫离去。
「中岛敦(译注:西元1909—1942,小说家,东京人,东大毕业,作品风格特殊,均以中国为舞台。)的《山月记》是藉由中国的民间传说来影射近代知识份子的不安与自我意识
汉文教育所衍生的硬质文体,在文学吏上佔有特殊地位」
老师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日高虎之介没有整理刚起床时乱翘的头髮,两眼直盯着国文课本。他不是在读书,只是看着课本而已。人变虎的故事固然很有趣没错,但老师的解释太无趣了。
虎之介是市立高中一年级学生,明年二月底就满十六岁了。身材高大但还不到鹤立鸡群的地步,长得不错,也还不到俊帅抢眼的程度。每一项都属于「中上」,除了名字以外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优点,成绩也一样。
一年级的八个班级有三六O位学生,虎之介在下学期的期中考排名第一五九,他认为这样的成绩算不错了,努力读书获得好成绩的人的确很厉害,不过自己没有兴趣跟进。他独自住在公寓,——没有成天催他念书的父母,所以虎之介每天过着略嫌散漫的生活。
他不是不喜欢努力,只是无法明白要往哪个方向努力?又要为了什么努力,高中毕业后继续升大学,出社会当上班族,成天周旋在上司与同事的人际关係之间,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到了中年,公司随时会要你退休。虎之介并没有被组织化的现代社会调教到可以在这种人生当中找出乐趣,也不至于莽撞到正面加以反抗,因此他才对周遭採取爱理不理的态度。看在老师们眼里,有时会觉得他是「敷衍了事」。就在昨天,一个活像是从二十年前的校园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体育老师对他轻斥道。
「我说你五十公尺短跑测验是六秒二对吧。」
「已经很快了呀。」
「你应该可以跑得更快才对,我知道你藏了一手,在最后十公尺故意放水对吧,你骗不过老师的眼睛的。」
我干嘛要骗你?但争辩是毫无意义的。他抓搔着头,行礼道了句:「谢谢老师。」体育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项目,即使他的速度够快,爆发力也够,只不过他实在很受不了那种需要细部调整的事情,器械体操如跳箱、单杠之类的更是完全不行。反正功课、体育只要及格就够了,虎之介心想。他不是刻意表现得如此无精打采,只要逮到机会,一定能找到值得他热衷的事物,可惜到目前为止,这个机会尚未出现在他面前。
「日高,你似乎是样样通,但实在看不出你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有人曾经对他如此批评道。这个人是他的同班同学,立志成为漫画家的山下兴一。虎之介反驳道。
「像你这种十五、六岁就能确立未来目标的人根本是少之又少。」
「会吗?本来就要趁现在确立目标,不然怎么知道要报考哪间大学?」
「那你赶快变成出名的漫画家吧,我来当你的经纪人。」
被扯进无聊的玩笑里了。
虎之介没有女朋友,不是班上的女同学讨厌他。相反地,若是他主动问好,常有许多女生为此开心不已。不过虎之介刻意迴避这种状况。因为他身边有个负面示範,让他对恋爱抱持消极的态度。这个负面示範就是他的父亲日高洋行。他目前与儿子分隔两地,任职东亚建设这个大企业的董事。
四十五岁就成为大企业主管,足见日高洋行是个优秀的商业人士。身材修长、仪錶堂堂,因此相当受公司女职员的欢迎,但做为一家之王却是负分,虎之介心想。日高洋行身为有妇之夫却与属下的女职员发生婚外情,闹到与妻子分居。事情发生在十二年前,那时虎之介年纪很小,还不是很懂事。恋爱是属于个人的自由没错,身为丈夫与父亲理应负起守护家庭的责任。洋行的妻子长久以来无法调整情绪,好不容易答应离婚后不久,三年前便因急性脑溢血去世。当时洋行正在国外出差,来不及参加葬礼,也难怪洋行的岳父母,亦即虎之介的外
祖父母对洋行态度冷漠。
虎之介也不想见到父亲,要是见了面一定会狠狠揍他一拳。唯一的好处是他父亲每个月都有按时汇生活费过来,这样就够了。一辈子不见面也没关係,虎之介心想。不过这一天,好不容易熬完无聊的课程,打扫完教室之后,虎之介走向校门,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喊住他。
「喂——、虎。」
虎之介停下脚步,向来急速而且稳定的步伐突然煞住,差点撞上后方的路人。礼貌性地跟对方道歉之后,他的视线往一旁移动。
是虎之介的父亲日高洋行,虎之介顿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而他的父亲则是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一副光明正大、丝毫没有做错事的坦然态度,或许是装出来的也说不定。
「好久不见了,虎,不晓得你过得如何?不过看起来长高了不少。」
「你、你、你……」
你要干嘛?这句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反正你也要找个地方吃晚饭对吧,跟我一道如何?」
「才不要!」
正想啐道,只见洋行不等虎之介回答,随即转身就走。英国制大衣包覆着宽厚的肩膀,的确是帅气又充满男人味。下一刻洋行隔着肩回过头,露出坏坏的笑容。
「都是高中生了,不要再闹彆扭或要脾气了,虎。」
我哪有!当虎之介这么认为之际或许就中了他父亲的圈套。来到吉祥寺车站附近一家印度料理餐厅的餐桌就座之后,虎之介纳闷地侧着头心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洋行熟练地点完餐饮,便看向一年不见的儿子。表情比虎之介来得沉着,也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加上他的视线并末专注在儿子身上,而是转来转去,像在找人的样子。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听仔细了。」
「什么事啊?有必要这么严肃吗?」
该不会是要中止生活费吧?正当虎之介如此猜测的同时,洋行以相当漫不经心的口气一语带过。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有个妹妹。」
「虎之介,你在听吗?」
「有啊。」
「那我就继续说了。」
洋行喝了一口水,从西装的内袋掏出一张相片,递给虎之介。
「你是她的哥哥,所以你理所当然有责任保护妹妹。」
「等一下!」
虎之介终于反击了。
『『哥哥保护妹妹之前,应该是父亲保护女儿的义务在先吧。」
「这种说法也不是不对。」
「本来就是这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