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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作者:筒井康隆 字数:10687 更新:2022-11-09 08:10:22

1

体重在一百公斤以上的时田浩作走进理事室。理事室里顿时变得闷热难当。

这是财团法人精神医学研究所的理事室。常在此的理事只有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两个人。室内放着五张桌子,他们两个人的桌子并排靠在里面的窗户旁边。理事室与职员室相通,隔在中间的玻璃门平时总是大开着,使得理事室看起来就像是职员室的一部分一样。

从所里的小卖部买来的三明治和咖啡都被千叶敦子打开了,却扔在桌上没动。每天吃的都是这些东西,弄得她一点食慾也没有。所里虽然也有住院患者和职员共用的食堂,但是里面的饭菜简直难吃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没有食慾就不会发胖,敦子那份足以让电视台天天缠着要请她演出的美丽也就不会受到损害,虽说这也算是一种幸运,不过,实际上除了为人治疗的时候以外,无论是对自己的美丽还是对电视台,敦子全都毫无兴趣。

「说是精神分裂症具有传染性,职员们都很恐慌。」时田把自己巨大的躯体卸到敦子旁边的座位上说。有一个职员被传染了关係妄想症①。「因为怕被传染,不管是扫描仪还是反射器②,大家都是能不摸尽量不摸了。」

「难办啊……」敦子也有过好几次同样的经历,而且向来精神病医生多多少少都害怕自己会染上分裂症。更有喜欢信口开河的医生,说是分裂症也可能会像疱疹一样通过黏膜传染。自从能够扫描患者精神内部的扫描仪和反射器等精神治疗仪器投入使用以来,这种恐惧愈髮带上了现实的气息。

「越不想与患者同一化、越喜欢『推诿』的职员,反而越是容易被传染。其实这种经历倒是有助于我们这些治疗学家进行自我治疗的嘛。」

所谓「推诿」,是说治疗者无法与患者进行人性的交流时,就责怪对方有精神病。直到二十年前,这还是精神分裂症的诊断基础。

「唉,又是牛蒡和烤鸡啊。」一打开母亲——时田和他母亲两个人住在职员公寓里——做的便当盒盖,时田便撅起了厚厚的嘴唇,一脸不满地说,「一点都不想吃啊。」

看到时田大饭盒里的饭菜,敦子的食慾被勾了上来。那一定是海苔便当吧。

饭盒最下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米饭,上面是一张浸透了酱油的海苔,然后又是一层薄薄的米饭,再来一张海苔……如此反覆几次做成的海苔便当,不禁让人怀念起过去。这饭盒中的饭菜甚至勾起了敦子对家乡的眷恋、对母亲的思念。她本来饭量也不小,这时候更是感到自己饿得不行了。

「那我帮你吃了吧。」敦子断然说道,之前手已经伸了出来。时田的竹编大饭盒被她横插过来的双手死死抓住。

时田的反应也极快,一把按在敦子的手上,连带着压住了饭盒。「不劳您费心了。」

「你都说了不想吃嘛。」敦子对自己手指上的力量很有自信,她想把饭盒硬抢过去。

除了这份便当之外,研究所里更没有任何别的食物能够满足时田的食慾了。他也在奋力夺取。「说了不用了。」

「哎呀,」所长岛寅太郎皱着眉头站在两人面前,「二位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的第一候选人,在这里抢饭盒啊?」他苦着脸说。

岛寅太郎有个怪癖,喜欢从所长室的桌子后面晃出来,在职员室里到处乱走,不分对象地随便找人搭话。有时候他从背后突然冒出一声,真能把职员吓得跳起来,心脏更是吃不消,所以在这一点上他的评价很不好。

虽然被所长那张着实让人讨厌的损嘴如此挖苦,两个人还是都不肯放手,继续着无言的较量。岛所长面带忧色地看了他们半晌,随后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能是忽然想起但凡天才必有天真之处,轻轻点了几下头。

「千叶理事,等一下请到所长室来一下。」岛所长自言自语般地说竹,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像往常一样在职员室里溜达起来。

「不过,身为治疗者,竟然具有同患者类似的妄想观念,这也不太好吧。」时田浩作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把一半便当分在盒盖上,「津村把患者的先验式的自立尝试,误解为了经验式的自立尝试。患者的家属经常会产生同患者类似的妄想观念,津村好像也是那样。」

这就更危险了,因为在患者看来,那就是一种假象,就像患者总觉得自己家人理解自己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一样。敦子感到必须要对津村这个员工仔细分析一下。

敦子只是为了吃饭才回理事室,她的研究室就在诊疗室旁边,里面放着PT仪③。而且除了常驻的助手之外,助理研究员也经常进进出出,弄得整天好像打仗一样乱鬨哄的。时田浩作的研究室肯定也是一样的状况。

回研究室的路上,敦子看见走廊上综合诊疗室的门打开着,里面有四五个职员,正围着刚刚时田提到的那个津村,叽里呱啦不知道在吵什么。时田说的「恐慌」,大概就是这个场面吧。看他们的样子,确实只能说是恐慌。津村伸着右臂,好像纳粹式敬礼一样,围着他的职员当中也有人伸着手臂。敦子觉得怎么也没道理髮展成这样的混乱局面,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研究室里,敦子的助手柿本信枝头上戴着钢盔型的採集器,两眼盯着显示器上的画面,正在观察隔壁诊疗室里沉睡的患者梦境。但是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连敦子进来都没发现。

敦子赶忙中止画面,点了好几下返回按钮,画面开始回溯患者的梦境。要是猛然关掉的话,柿本信枝会有滞留在患者潜意识中的危险。

「哎呀,」柿本信枝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摘下採集器。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敦子,赶忙站起身。

「您回来了。」

「刚才很危险,你知道吗?」

「对不起,」柿本信枝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陷进了患者的梦境里,「我只是想客观地观察一下……」

「但你是被反侵入了。长时间戴着採集器检索患者梦境很危险,我跟你说过的吧?」

「是……」信枝应了一声,微微抬眼望向敦子,似乎有些不服。

敦子笑了起来。

「你是在学我吧。也想进入半睡眠状态?」

柿本信枝不情不愿地回到旁边自己的座位上,眼睛盯住反射器的显示器,不再去看敦子,有点伤心地说:

「教授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我就做不到?锻炼得还不够?」

根本原因在于柿本信枝缺乏足够的精神力。而且并不是有了精神力就可以的。有人即使具备足以成为临床医师的精神力,也还是不适合与患者共同经历梦境,更不用说将感情注人患者的潜意识,那样的话就会被困在患者的潜意识里,返回不了现实。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点好。你听说了吧,津村只是看了反射器,就受到了患者的影响,产生了关係妄想。」

「嗯。」

隔壁房间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性患者,他的梦境是一处闹市,看上去像是几十年前的市中心。然而事实却是如何?在患者的梦中看到的那处闹市,猥琐、混乱,已然荒废。要是使用採集器对患者进行移情④,那处闹市必定会变成一个舒适而惬意的地方吧,而且说不定还会同他那些青春时代的情慾萌动联结在一起。或许,那副景象还代表了患者追溯过去的努力,说明他在试图找回从前那个与社会保持着密切关係的自己,也说明他在努力寻找自己与世界的关联。

敦子正要让柿本信枝去叫津村过来,小山内守雄来到了研究室。小山内守雄是个年轻的医务人员,博士头衔,相貌俊美,又是单身,经常成为所里女职员聊天时候的话题。但是他抛开本职研究,一门心思钻营政治,因此所里对他的评价并不好。柿本信枝好像也不喜欢这个小山内。

「千叶教授。津村的事情,虽然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其实原因还是在反射器上吧?」

「那是当然。要不是动了反射器,津村也不至于搞成那样。」

「呵呵,这就是说,有的临床医生即使用了反射器,也不会受到患者关係妄想的影响吧。」小山内脸带微笑,轻轻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彷彿算定了敦子会有那样的反驳一样。

「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极度崇拜敦子的信枝轻蔑地说。

敦子不想和小山内做这种低水準的争论。她带着教诲般的口吻说,「请不要忘记本研究所当前所做研究的原则。」

「PT仪的开发。这一点我一直铭记于心。不过我想说的是,使用PT仪观察分裂症患者的潜意识图像,到底能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小山内无视信枝,从容地说,彷彿是在故意学敦子的口气说话一样。「与掩藏潜意识的神经症患者不同,分裂症患者已经完全把潜意识表面化,他们的一言一行全都反映着潜意识中的内容。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还刻意观察此类患者的潜意识,似乎不会有多大意义。」

「但那种表面化的潜意识乃是分裂症患者的潜意识。因此,关于其能指与所指的异常结合方式,必须做进一步的调查,不是吗?确实如你所指出的那样,患者口中说的都已经是潜意识中的内容,但正因为如此,患者所说的词句究竟承载了怎样的含义,这一点只能通过观察患者的潜意识才能弄清吧。」

敦子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小山内把他该说的话说完之后,便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表情,含笑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数百坪的草地,研究所的围墙掩映在草地尽头的树丛里。围墙之外是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唔,那是千叶教授您的理论。」小山内带着明显不赞同的语气说。

「等一下,」敦子忍住怒气说。身为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制怒也是敦子自我训练的成果。「这不单单是理论,同时也是理论的基础,而且还是已经接受过验证的、得到广泛认同的理论。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还需要我来给你上课。好了,就到这里吧。请把津村带来,我来治疗。」

似乎想起了没人能比敦子更擅长应对尖刻的言辞,小山内收起笑容,「不不不,津村的事还没到需要劳烦千叶教授的地步,我和桥本足够了。本来我们和他也是朋友嘛。」

小山内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分裂症会传染的谣言一定是小山内传出来的,敦子暗想。只是他明知会被自己批评一顿,何必要跑到自己面前吹毛求疵呢?敦子猜不透他的意图。

「单单治疗还不行吧,」敦子自言自语地说,「还得对津村好好分析一下……」

「他好像很害怕千叶教授治疗和分析津村啊。」柿本信枝说。

①关係妄想(Delusionofreference),又称牵连观念或援引观念(Ideaofreference)。患者把环境中实际上与自己不相关的一些现象认作为与自身有关。——译者

②Reflector,反射器,作者虚构的精神分析仪器。下文的採集器collector也是精神分析仪器。——译者

③PT是心理治疗(psychotherapy)的缩写。PT仪是作者虚构的心理治疗仪,包括反射器和採集器两个部分。——译者

④移情是精神分析的术语之一,是指在精神分析过程中,患者对分析者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情感。这是患者将自己过去对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过多投射到分析者身上的过程。——译者

2

岛寅太郎从所长室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让千叶敦子坐到会客用扶手椅上,自己则在斜对着椅子的沙发上坐了下去。说是坐下去,其实他的身子几乎整个横躺在沙发上,所以他的脸便正好位于敦子脸庞下缘切线的延伸位置上,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敦子的美丽脸庞。岛寅太郎从不掩饰自己是千叶敦子的仰慕者这件事。

「小山内刚刚来过。」

「是吗,他这儿也来了?」是在去我那边之前吧,敦子想。

「他气势汹汹地说什么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不可能个个都认同你的理论,更不可能个个祁帮你争取诺贝尔奖。」岛所长笑着说。

「他果然是为了津村的事情来的啊。对于PT仪的怀疑也一直没消除。」

「不管他怎么反对,确实有患者被PT仪治好了,这一点谁也没办法质疑。」岛寅太郎微微皱了皱眉,「而且已经有一半患者成功进入了癥状缓和期。不管哪家医院,要说能有半数住院患者进入恢複期,放在以前,这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是吧,千叶教授?这只能说明你的理论是正确的啊。」

「基本上都是开发PT仪的时田教授的功劳,我只是使用者而已。对了所长,如今进入缓和期的患者已经达到分裂症住院患者的三分之二了。」

「啊,是吗?很了不起啊。不过,」岛所长收起笑容说,「为什么有很多缓和期的患者会把自己与医院院长同化呢?有些人还会模仿我,举动既单调又怪异。看到这种情况,心情实在不好啊,千叶。」

「那是正处于所谓『黏土般脆弱期』的患者。」敦子笑了起来,「他们是在寻求先验式的自立吧。基本上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会被患者模仿。」

沉醉于敦子笑容的岛寅太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略显担忧地问,「小山内没说什么惹你生气的话吧?」

敦子不动声色地掩饰道:「没说什么。」

「他跑来找我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专业术语,说什么PT仪的使用也会影响到医生。我跟他说,这些事情应该去找千叶说。然后我问他敢不敢直接跟你说这些话,他丢下一句『说就说』,气鼓鼓地走了。把这种事情推给你,我也知道不是很好,不过毕竟我是个传统的精神科医生,跟不上最新的理论,只能那么跟他说了。」

「没关係的。」千叶敦子说着,打量了一下所长室。这里虽然也不是不够气派,但对于正受到世界瞩目的研究所而言,这样的所长室还是显出一点寒酸之气。

宽敞的所长室素雅古朴,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古典精神医学书籍。克雷佩林①的原文比比皆是,而新近的论着一本都没有。是不是该换几本书放上,敦子想。她担心这里给访客造成跟不上时代的印象。

「小山内好像有什么企图,所长要小心一点。」敦子说。岛寅太郎是个老好人,敦子有点担心他的所长地位。「小山内一个人虽然不足成事,不过背后说不定有什么黑手想要捏造治疗失败的案例啊。」

「你是说副理事长么?」身兼财团法人理事长的岛寅太郎欠了欠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千叶敦子突然提及内部纷争的事而有点不好意思,「说起来,倒也有谣言说乾副理事长正对理事长的位子虎视眈眈。」

那可不是谣言。乾副理事长最近与一些非常任理事频频会面,似乎正在策划什么事,这些消息应该也传到岛寅太郎的耳朵里了。可是,岛所长好像并不在意。时田浩作又是个只知道埋头搞研究的家伙,真正着急的大概只有敦子一个人。敌人众多的研究所里,正因为有岛所长的存在,敦子和时田浩作才能集中精力进行研究,而且敦子本人也被岛所长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哎呀,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岛所长误解了敦子的表情。他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挺直了身子。

这些事情一点都不无聊,敦子想。她微微有点惊讶,抬起头。岛所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目光与敦子的视线一相遇,就好像被她吓回去了似的。他沉吟了一会儿,彷彿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最后岛寅太郎还是站起来,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边。敦子微笑起来。每当个性柔弱的岛所长想要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想法的时候,都会站到所长专用的大办公桌里边,藉助它的威严说话。

「我很清楚你的研究如今正处在一个关键时期,所以我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请求非常非常不近情理,」岛寅太郎一边说,一边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划着桌面,「唔,实际上……我想请帕布莉卡②出动。」

「啊,」敦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岛所长说什么都会儘力帮他的忙。可是刚刚他用半带玩笑的口吻提出的这个要求,对于现在的敦子而言,实在有点超出她的能力範围了。「可是帕布莉卡已经不再出动了呀。」

「唔,我知道,我知道。已经有五年……啊,是六年了吧。但是这一次,我想求她勉为其难再出动一次,只有这一次。实在是因为这一次的患者地位很高,不方便去一般的精神科看病。」

「可如今就算是大人物们,也都可以很平常地接受精神分析了。」

「问题是这个人的情况比较特殊,无数人都在等着他的失败。说起来这可能也是他的惊恐发作③的原因。他叫能势龙夫,从高中到大学都是我的好友,现在也是我最珍贵的朋友。他和我一样都是五十四岁,是一家汽车公司的重要人物,目前他正在推进他们公司自主开发的无公害汽车的实用化进程,但是公司内外有很多人都在极力反对。其他製造商就不用说了,据说连通产省④都在盯着。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消息说他得了精神病,哪怕这辆汽车的设计并非由他直接经手,人们也肯定会怀疑他们公司设计的汽车性能到底行不行。这样一来,就会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当然,能势本来就是个老练的企业家,类似的场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所以我想焦虑症的根本原因应该是在别的地方。」

「是吧,」与岛所长同岁,是他的至交好友,正在推进无公害汽车的实用化进程,这些背景信息让敦子不由得对能势这个人物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感。「周围人的反对恐怕也有处处刁难的意思,不过单单这一点,他还不至于发展成焦虑症,最多也就是常规的神经衰弱吧。」

「是啊,我也这么想,」意识到敦子开始感兴趣了,老好人岛寅太郎立刻高兴起来,「所以我觉得下一步最好再去做一做精神分析治疗,只是这个领域我并不擅长,而且不管换什么人来做都会很花时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请帕布莉卡——也就是身为梦侦探的帕布莉卡治疗了。」

「就算是梦侦探,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治好的,也要花很多时间啊。」敦子很是为难。话说到这个地步,好像也没办法拒绝了。问题是自己的研究课题该怎么办?虽说还不清楚实证性实验要花多少时间,可是如果答应了岛所长的请求,弄不好这个离完成只有一步之遥的研究就会被中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帕布莉卡已经有六年没做梦侦探了,也没有以前那么年轻了。虽然如今PT仪的使用已经不再受限制,到底也还是相当危险的治疗方法,不知道还能不能行啊。」

这些问题岛寅太郎当然也不会不明白。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才一句话都不说,只用恳求的眼神望着敦子,等待她把自己内心整理出一个头绪。

「那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敦子的话让岛所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挺起胸膛说:「没问题。只要你能帮忙治疗能势,不管什么事情,你只管开口。」他并没有加上一句「在我能力範围之内」这样的留有退路的话,真是岛寅太郎一贯的单纯作风。

「那个人是叫能势龙夫,对吧?首先我想请所长认识到这样一点:您目前所处的立场,其複杂程度丝毫不亚于您的朋友。」

岛寅太郎惊讶地望着千叶敦子的脸,等她接着往下说。

「第一步,您需要与所有的理事逐一单独谈一次话,一次就好。所长您只顾着自己忙碌,过于无视他们的存在了。第二步,请于近期召开一次理事会。议题可以以后考虑,无论如何先请把日期定下来。」

「好好好,」岛所长连连点头,像是被敦子的气势压倒了一般,「我一定照办就是。」

果然还是没有理解目前事态的严重性啊,敦子对所长的反应彻底失望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该让帕布莉卡去哪里呢?」

岛所长抓起最粗的那支万宝龙大班笔,笔尖在便笺上刷刷舞动。他一边写一边喜不自禁地说:「六本木有一个名叫RadioClub⑤的古典酒吧,向来只有男性出入。我和能势很喜欢那里,经常偷偷过去喝酒。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你今晚就可以去找他。」

「晚一点可以吗?」要想重新启动梦侦探的工作,之前需要準备的事情多如牛毛。

「能势应该也想要晚一点吧。」

「那么定在今晚十一点如何?」

「十一点是吗?」岛所长写了两张便笺,将其中一张递给敦子,随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能势龙夫的资料,我写的病历也在里面。」

「哦,对了,千叶,」敦子正要出门的时候,拿起话筒準备给能势办公室打电话的岛所长叫住了她,「我很羡慕能势啊,这家伙能见到帕布莉卡了。」

八年前,刚刚就任理事长及所长的岛寅太郎,也曾因为焦虑症而接受过帕布莉卡的治疗。

①埃米尔·克雷佩林(EmilKraeplln),精神病学早期先锋人物,发展了现代的精神疾病分类体系。——译者

②帕布莉卡(papfika),意为红辣椒,即梦侦探的名字。——译者

③惊恐发作,严重焦虑症的一种表现。——译者

④通产省,通商产业省的简称,是日本政府主管工商,外汇和度量衡管理部门。——译者

⑤意为「收音机俱乐部」。——译者

3

为了缓解银座周边无可救药的拥堵,市政府修订了都市条例,允许酒吧营业至深夜,因此一到时间就被撵出店门的客流大幅减少,六本木也变得比从前安静许多。当然,娱乐费用的高涨导致年轻人开始对这里敬而远之也是原因之一。林立的高楼之中有一座三十四层的大楼,RadioClub就在这座大楼的地下一层。虽然在最为高贵的地区据有一席之地,然而RadioClub却鲜有客人光临。甚至连会员制都不是。不过,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固定的,倒也可以说存在着无形的会员制吧。

十一点不到,能势龙夫就已经坐在了酒吧最里面以高背椅隔出的雅座上。雅座的椅子自成一列,对面就是吧台,不过能势的座位距离吧台还有一段距离。整个酒吧里,只有这里有点包厢的感觉。能势是今天酒吧里唯一的客人。酒吧老闆阵内擦着玻璃,目光时不时往能势身上扫视一下,如果遇上了能势的视线,也就微笑着颔首示意。唯一的侍者、胖胖的玖珂站在门边纹丝不动,好像在沉思什么似的。或许也是这对中年搭档的专业素质自然而然地选定了自己的客人吧。酒吧里放着很久以前的音乐,「P.S.Iloveyou」①。

阵内推荐了低价购得的27年陈苏格兰威士忌,能势一边啜饮加冰的极品威士忌,一边等待帕布莉卡的出现。他听岛寅太郎说,因为当初还不允许使用PT仪进行治疗,那位女医生就取了帕布莉卡这样一个代号,结果这个名字一直延用到今天。至于说那位帕布莉卡到底是个多么具有魅力的女性,能势早已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

对于自己将要接受PT仪治疗的事,能势龙夫有点不大放心。他对所谓现代科学的最新技术总有点不信任,不过身为精神科医生的岛寅太郎极力推荐,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他的判断。不管怎么说,岛寅太郎的精神医学研究所所长的头衔,等同于日本精神医学界的最高权威。

这威士忌的味道还真不错啊,能势不自觉地想再要一杯,但随即控制住了自己。不能喝太多。能与绝世美女相会的期待,加之接下来又是可以完全抛开工作、将自己的身心全都交给对方的时间,能势龙夫不禁有些心醉神迷。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就会开始治疗,总之还是保持头脑清醒的好。不过话说回来,岛寅太郎指定了在这问酒吧与帕布莉卡见面,那意思大概是说喝一点也没关係吧,说不定稍微放鬆一些更好。能势感到岛寅太郎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公司的同事也好,汽车业的同行也好,根本没人会来这里。岛寅太郎大概也知道这一点。

焦虑症暂时不会发作吧,能势想,至少在这间酒吧的时候。但是也不能大意。焦虑的原因之一,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而且讽刺的是,对于焦虑症发生的原因,能势唯一能够明确的只有这一点。整天提心弔胆不知道什么时候焦虑症会突然发作的日子,和焦虑症发作时的那种不堪忍受的折磨,都让能势受够了。

第一次发作是在三个多月之前的中午时分。那时候他正从外面返回公司。坐在计程车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颈项和后脑变得非常沉重。能势以前也有过轻微眩晕的感觉,所以他以为,和以前一样,都是长时间静坐不动导致的结果。于是,他伸手揉捏自己的肩膀,试图让自己放鬆一点。然而紧接着他的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脑溢血、蛛网膜下出血之类很不吉利的词,让他想起最近有很多年岁相仿的熟人都是因为这些疾病不治身亡的。接下来他又想起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老,常常会「选择性忽视」那些身体的前兆,最终导致疾病突发,医生也回天无术的事例。不妙,很不妙。能势在脑海里想像出一副自己暴毙当场的模样,禁不住吓出一身冷汗。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脉搏鼓动,气息紊乱,咽喉发乾,完全是靠了超人的意志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向计程车司机求助,而且为了不让司机发现自己的异常,他拚死僵住身体,不发出一点声音。

事后看起来,他做得也算是很不错了,但是自从那次发作之后,他就开始担心起什么时候会有第二次发作。第一次在计程车里发作算是相当幸运的,万一下一次在公司里发作起来……这样的念头给能势带来了新的焦虑,他一面苦思对策,一面却又束手无策。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反覆的煎熬之中,能势在公司迎来了第二次发作。

万幸的是,作为负责开发的重量级人物,能势拥有单独的办公室。他一边与发作带来的惊恐和痛苦作战,一边纠结于「想要向人求助」和「不能被人发现」的想法。幸好那段时间里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人进他的办公室,不然他肯定会向来人求助,哪怕来的是最不适合求助的人。当时他的惊恐已经强烈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地步了。

能势龙夫知道精神病患者不宜翻阅与自身疾病相关的书籍,但还是忍不住买了好几本精神病理学方面的书,趁着妻儿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偷偷阅读。然而读到最后,他只弄明白了自己的癥状同一种名为「焦虑症」的神经症吻合,对于病因依然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什么自我治疗了。

后来能势得知有些药物对于焦虑症的治疗颇为有效,然而就算是为了开药,首先也得去找医生才行。不过这时候他还没想起岛寅太郎,只是担心自己去找精神科医生看病的事情会被公司发现,一直犹豫不决。直到他从书本上读到一段,说焦虑症可能导致人格标準下降,甚至有可能发展成更加严重的精神疾病,比如精神分裂症等,这时候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医生。可是哪个医生能够保守秘密,哪家医院能协助隐瞒自己看病的消息呢?能势龙夫苦思了很久,最后终于想起了岛寅太郎这个名字。这个差不多每年都会见上一两次的旧交挚友,作为谘询这类私密问题的对象,再没有比他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唔……说起来,大多数人居然可以毫无焦虑感地活着,这才是更需要解释的奇异现象呢。」

听了能势的倾诉,岛寅太郎笑着说。能势龙夫的心中升起一股安心感,更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感到庆幸。但在另一方面,能势又感到岛寅太郎似乎对于自己的个性及理智估计过高,心中不禁也怀有一股隐约的担心。岛寅太郎强调通过强大的个性力量缓解焦虑,来提升癥状的「主观体验」。他认为能势的病完全可以自然痊癒。能势自己也在读过相关书籍之后明白了自己发病的原因乃是存在于所谓中年成熟期的精神层面的问题。换言之,他所面对的并非以往那种具体的问题,譬如首次成为父亲之时面对孩子该如何进行立场转换,或者首次登上管理职位之时该如何应对角色的变化,或者如何适应技术革新所带来的不适等。那些都是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的、解决了的问题。哪怕是错综複杂的人际关係、走投无路的局面,他也曾经无数次面对过。如今这样的状况,对于身经百战的能势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风大浪。

见过岛寅太郎之后,能势开始把他开的葯混在维生素片里偷偷服用,暂时控制了发病。然而葯吃光之后的第三天,他在深夜回家的路上经历了第三次的发作。这一回他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让计程车开往附近的医院,不过幸好赶在汽车抵达之前恢複了过来。他赶紧改变目的地,让司机开往岛寅太郎的住处。如此一来,岛寅太郎也认识到能势的病恐怕已经根深蒂固,当即答应给能势制定一套治疗方案。然后过了一周时间,能势得到了与帕布莉卡这个名字带有童话色彩的医师、也就是岛寅太郎口中那位「优秀的梦侦探」见面的消息。

十一点过了五六分钟的时候,背景音乐换成了「SatinDoll②」。

一个身穿红色T恤和牛仔裤的少女推开沉重的橡木太门走了进来。她的一身打扮明显与这间酒吧的氛围格格不入。玖珂口中的「欢迎光临」听起来就像是在质问一般。听了少女的解释,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能势正在等的人之后,玖珂的身子不自觉地抻了一下。吧台后面的阵内也瞪圆了眼睛。能势当然也很意外。

少女被引到能势龙夫的面前。她侧了侧首,算是点头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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