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隅的古董钟敲了六下。已是窗外微明的时刻,房内的夜色却丝毫未见消退,天花板的周围也看不见朝阳的晨曦。如此完善的遮光措施绝对不是薄薄的三夹板所能办到的,若非内外各钉上两层隔板,就是整个天窗都被水泥封死了。
任由钟声在耳际响起,静信转头望向旁边的方桌。陷入沉思的沙子似乎睡着了,只见她粉颈低垂,全身上下文风不动。静信正想出声唤醒沙子,要她回房休息,微妙的力学平衡却在瞬间崩解。让沙子整个人跌坐地上。
「——沙子!」
静信不禁为之失声,跌在地上的沙子却并未回话。甚至连半点反应也没有。驱使倦怠不已的肉体,静信原本打算走近察看。却受限于手脚上的束缚。这时房门开启,单手拿着托盘的辰巳走了进来。
「原来在这里。」
接着辰巳对着走廊出声。
「找到人了。」
正志郎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向辰巳点头示意之后。抱起地上的沙子走了出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平和,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她没事吧?」
感受到静信话中的担忧。辰巳微笑以对。
「承蒙室井先生的关心,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放心吧。小姐只是睡着了。」
「可是……」
辰巳耸耸肩,移开方桌上的檯灯,将托盘搁在床头柜。托盘上面摆着一支保温瓶和几份三明治。外面还罩着一层保鲜膜。
「他们想睡的时候就会这样。每当黎明接近的时刻,就会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因此屋子里面的遮光措施必须特别讲究,让他们随时随地都能陷入沉睡。」
「原来他们畏惧阳光。」
辰巳点点头一解开静信手脚的束缚。
「你跟正志郎都是人类?」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们白天的时候不想睡。也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
「我不是问这个。」辰巳抬头。「我想知道的是你问这个有什么用意。难道你也想跟他一样,成为小姐的协力者?」
静信苦笑。
「你误会了,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如果你们是人类,就证明了尸鬼可以跟人类共生共存。」
「如果主人和奴隶的关係也算共生共存的话。」
「你们是尸鬼的奴隶?」
辰巳拿起保温瓶倒了一杯咖啡,拆掉三明治的保鲜膜,然后拖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似乎打算监视静信吃早餐。
「奴隶这个字眼并不妥当。他绝不会背叛我们,这层互信的关係是存在的;不过就算真的背叛了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辰巳的语气十分轻快。就像跟朋友閑话家常似的。
「我们不需要正志郎,不过正志郎的确能发挥某种程度的作用,所以才把他摆在身边。光是他提供的经济援助,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大助益。不过就算他死了,我们也用不着发愁。千鹤在户籍上是他的妻子,即使正志郎死了,千鹤和沙子也将继承他的遗产。」
「桐敷夫人也有户籍?」
「作假的门路多得是,看你怎么用而已。所以正志郎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反正又不是只有他才能将遗产留给千鹤和沙子。不过正志郎可是个很重要的战备粮,而且他又没有逃跑的意思,当我们无法觅食的时候。就是靠他渡过难关的。就这点来看,尸鬼和人类的确是可以共生共存,而且只要让一个尸鬼同时拥有五个猎物。不但尸鬼可以免除饥饿之苦,人类也能得享天寿。」
「很难找到这种人吧。」
「的确如此。其实一两次的袭击并不足以致死,只要给予适当的治疗,几天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说到这里,辰巳摇头苦笑。「所以正志郎是我们十分重要的粮食来源,两者之间称不上什么对等关係。他的生命建立在利用价值之上,一日失去了利用价值。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是尸鬼的奴隶一样。正志郎臣属于尸鬼,我们准许他的臣属。」
「既然自称『我们』,想必你也不是人类。」
「沙子管我叫做狼人,恐怖片里面的狼人不都是吸血鬼的奴僕吗?不过我不会变身就是了。」
「你不是尸鬼?」
「应该不是吧?我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也能接受人类的食物,最重要的是我从未经历过死亡。」
静信为之一愣。
「这种人并不多。有点类似突变种。葬仪社的速见也跟我一样,我们都没经历死亡,直接变成另一种生物。」
静信点点头。
「你们大概有多少同伴?」
「不清楚。除了村子之外,同伴也从城里带了不少牺牲者回来,即使苏醒的机率不高。人数也应该颇为可观。」
「机率大概多少?」
辰巳笑了两声。
「想知道自己复甦的可能性吗?」
静信摇摇头。辰巳想了一会之后回答。
「大概十分之一吧。」
「嗯。」静信双目低垂。「你知道家父的现况吗?」
「令尊复甦了。」辰巳的回答十分乾脆。「不过我不能让你见他一面。令尊虽然复甦了,却还是瘫痪在床,江渊表示生前的伤害无法修补。」
「……嗯。」
父亲对第二个人生充满了期望。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一想到这里。静信不由得为之唏嘘。
「所以你复甦的机率不小,这个答案还满意吧?」
「我对复甦与否没什么兴趣。」
「听你的口气,似乎不怎么关心自己的死活。」
「当然不是。」静信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只是不想苏醒、不想髒了这双手罢了。如果苏醒的命运无法避免,我宁愿选择一死,可是若问我是否想死,我的答案却是否定的。我不想死。我畏惧死亡。」
「看不出来。」
「现在的我之所以如此冷静,主要是因为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也不相信你们真的会致我于死。」
「劝你还是捨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吧。」辰巳轻笑。「以前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有一种杀人兇手被称为快乐杀人者,这种人跟被害者聊上一段时间之后,就会狠不下心动手杀人。在他们的心里,被害者已经从『东西』变成活生生的『人』了,而那些家伙似乎对于杀害跟自己对等的同类十分抗拒,因此被害者为了保住一命,往往会儘可能的与兇手交谈。可惜的是这一招对我们没用,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静信苦笑不已。
「之所以不停的跟你聊天,纯粹是因为没其他事情可做。如果你们肯给我纸笔,我自然会安静下来。」
辰巳笑笑,表示会替静信询问。
「时代虽然不同。人的本质却没改变多少。刚开始每个人都不愿意袭击猎物,大家都将伤害他人视为畏途。有些人是恐惧犯罪本身的意义,有些人则是恐惧犯罪之后必须面对的惩罚。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家都不愿意背负这种沉重的压力。不过人心真的是巧妙的玩意,很容易被习惯所左右,害怕受罚的人更是容易习惯。一旦他们发现即使伤害他人也不会受到惩罚,自然就不会有所介意。另一种人虽然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才能适应,不过也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只要多历练个几次,自然会将人类视为单纯的食物。」
「太可悲了。」
「可悲?」
「难道不是吗?」静信想起阿彻。「生命的模式彻底改变了。却依然保留以往的意识。」
「或许吧。所以大家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学习如何将人类视为食物。学得好的人不会饿肚子,也不会跟人类说话。即使对方跟自己攀谈,我们也不会回答。否则一旦聊开了之后,动手的时候就会被罪恶感所苦。不过这也是可以习惯的,有些同伴就特别喜欢跟人类交谈,觉得对方人还不错的话,再趁天色未亮的时候下手。」
「嗯。」
「沙子说尸鬼和人类的关係十分特殊,老实说我也有同感。全世界大概只有尸鬼和人类是使用同一种表记、处于同一个体系的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即使彼此见面交谈、对对方留下好感,该袭击的时候依然不会手软,说不定反而更加高兴。毕竟将自己不喜欢的家伙当成食物,对食慾多多少少也有影响,还不如挑自己欣赏的猎物下手。于是就花时间跟对方培养感情,等到时机成熟之后再加以袭击,这样子就不会产生矛盾感了。」
「就跟你一样?」
辰巳笑得十分得意。
「或许旁人认为我的观念前后矛盾,不过我可不这么觉得。所以你还是别对我有所期待才好。」
「我会记在心里。」
「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会试着听进去的。」静信苦笑。「或许我对自己所处的状况太过乐观了。毕竟就我所知的範围,一次或是两次的袭击并不足以致命。而且受袭之后也不会特别痛苦,顶多只是有点倦怠罢了,反而还有点微醺的快感呢。」
「嗯。说得也是。」
「所以我一点都感觉不出死亡的迫近。更何况虽然我畏惧死亡,这个决定却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就算会因此丧命,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种认命的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到时候我一定会起而捍卫自身的安全,所以劝你还是随时保持警戒,别把我跟正志郎当成同样的人。」
辰巳哼了一声。
「沙子说得没错。你果然很有意思。」
「你跟沙子是平起平坐的关係?」
「我只是个僕人而已,狼人不过是吸血鬼的奴僕。」
「我总觉得你不听命于任何人,也十分纳闷沙子为什么会成为尸鬼的领导者。」
「这是经验的问题,沙子知道该怎么让同伴存活下来。对于我们这些连就寝的时候也不能见光的尸鬼来说。如何生存下去才是最要紧的课题。创造安全的生活环境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容易,任何人只要一步走错。就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沙子精通所有的生存之道。而且懂得利用人类的各种系统来创造生存的空间,只有她才能带给我们安全的生活。几乎所有的尸鬼都必须活在沙子的庇荫之下。这点大家都很清楚。」
「原来如此。」
「我跟沙子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才敢在她面前放肆。」
「多年的老交倩?」
「嗯,久到你无法想像。」辰巳的神情似乎意有所指。
2
尾崎孝江发现庭院冒出一阵薄烟。连忙走出来察看。沿着土堤边绕到后院,赫然发现敏夫正蹲在地上焚烧纸张。
「今天的空气那么乾燥。你怎么还在烧东西?」
秋冬两季向来是外场的乾季,今年的情况尤其严重。前几天消防团才派人前来宣导,呼吁大家生火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万一引发火灾,又会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念念有词的孝江突然住口,她发现敏夫身前的那堆纸张全都是病人的病历。
「敏夫,那不是病历表吗?」
孝江虽然向来不管事,也知道医院的病历是不能随便销毁的。她从未见过敏夫和死去的丈夫蹲在院子里面烧毁病历表。
「没关係。」敏夫小声回答,继续将纸张丢入火中。「……全都是写坏的病历。」
可是被火舌吞噬的病历表上,清清楚楚的贴着检查结果的帐票。
「敏夫,你——」
话说到一半。孝江发现敏夫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眶凹陷,双目却出奇的炯炯有神,彷彿着了魔似的。
敏夫的模样看得孝江浑身发抖,内心不由得叫苦连天了起来。接触了为数众多的患者,不被感染也才奇怪。光是从医院的护士接连辞职看来。就不难想见事情的严重性。
「敏夫,妈带你去医院。你等一下,妈去叫救护车。」
「不必。」
「你的脸色这么难看,还是请医生诊断一下吧。」
「我就是医生。不必担心,我只是有点疲倦而已。」
「可是……」
「不要多管閑事。」
敏夫斜眼瞪着孝江,那副模样让孝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敏夫的病容,可是——。
孝江突然想起。罹患这种疾病的患者全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敏夫一定没被感染,他绝对不能被感染。
3
带着午餐走进来的正志郎看到几乎未动过的早餐之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多少也吃点吧。」
静信坐起了身子,辰巳解开的绳索还留在手脚上。房门上锁。枕边摆着辰巳留下来的呼叫器,静信之前按了两次。出现的人都是有些面熟的老太婆,实在没料到正志郎竟会亲自前来。
「没食慾吗?」
静信点点头。他没什么食慾,不过倒是很想喝水,而且整个人十分疲倦,彷彿睡再久也不够。
「……我很困。」
说完之后,静信凝视着正志郎的脸孔。
「有什么不对吗?」
「记得今年盛夏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一场小车祸,当时大家都在怀疑你就是那个驾驶。」
「我?」
「村民认为肇事者一定是兼正的人,不过我总觉得你跟他长得不太像。」
正志郎露出一丝苦笑。
「室井先生,你可真是个怪人。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还是个未知数,居然有这种心情回忆往事。」
「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好烦恼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想过去的事情。」
「……夏天的车祸?」
「当时有一辆黑色的进口车开进村里。撞伤几个孩子之后逃逸无蹤。现在回想起来。那辆车是你们派去迎接义五郎的吧?」
「你是说他啊?没错。我们的确派人进入山入。」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