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名字。爱丽丝,这不是我的名字。
我出生的世界灰暗潮湿,总是阴雨绵棉。我讨厌雨天,雨水会洗去墨水,可是我居然没撑着伞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嘴里发出高亢的尖笑声。
脚下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金髮少女全身血红,雨水试图洗去沾染她身上的鲜血。
——爱丽丝,这是我的名字。
(杀了我,你得到幸福了吗?)
(爱丽丝。)
(把名字还给我。)
滂沱大雨的街道上,红花的花香,蛋糕香甜的气味和红茶香味瀰漫。
——我在什么时候杀了她?我真的杀了她吗?
疑问掠过脑海的瞬间,撕扯般的剧烈痛楚窜过头部与全身。
随处可见枪伤。奶油蛋糕在她脚下砸得稀烂。
——姐姐。
我伸长了手,却碰不到她。
——我为什么会杀你呢?
「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慵懒的语声随雨滴一同落下。「重要的是爱丽丝为什么会死。要我给你一个杀了爱丽丝的正当动机也行——你这个没用的失败作品,废物。」
沙沙沙沙沙沙沙。
「痛死我了!」
爱丽丝惨叫着用力跳了起来,他本来是因为噩梦的内容哀嚎,然而肋骨剧烈疼痛,更胜于噩梦带来的惊恐。
自从与〈白兔〉打过照面后又过了两个星期,被弄断的肋骨总算不再疼痛难耐……但要是一个不小心照常在床上翻身,依然免不了一阵痛楚折磨,打消所有睡意。
最近他平常做噩梦,今天早上是例外。不过既然已经耍得了嘴皮子,看来〈猎杀白兔游戏〉要再继续进行也不成问题。
他没多想,没有名字也没带钱,信步走进了「奇异国度」。
一进入这个国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为欢迎〈奇异国度的爱丽丝〉所举行的热闹庆典,那便是试图使他随波逐流的离奇日常生活与疯狂游戏的起点。
起先叫住他的是嗓音轻柔温和,狡诈的〈柴郡猫〉。
『欢迎来到奇异国度——爱丽丝。』
身穿白西装的金髮青年自那一刻起——自那一天的十点一十分起,有了〈爱丽丝〉这个名字。
拥有少女身形的怪物〈未练〉,从少女手中救出他的〈疯帽商〉,前往觐见名为〈红心女王〉的男子,在铁栏内共度午茶时光的〈公爵夫人〉,给予无意义假情报的情报贩子〈睡鼠〉。
不适用常识的国度与人们把爱丽丝耍得团团转,爱丽丝只得任他们在掌中玩弄,随故事发展前进。偶尔她自以为是地起而抵抗,结果反倒只是害得情况更加恶化。
最后,他当面与白兔对峙。爱丽丝必须杀了他,但是……他杀下了白兔,更惨遭攻击,身负重伤,直到现在仍得躺在床上休养。
待疼痛消退后,爱丽丝苦皱着脸,缓缓支起身子。他减少止痛药的用量,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耐过轻微疼痛,总不能一天到晚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在床上不起身。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的名字是什么?我要找出这个答案。
爱丽丝如令找到了「目的」,在「奇异国度」活下去的重要目的,刚抵达时,他漫无目的也缺乏主见,只是个行尸走肉。现在情形可不同,杀死白兔不过是为达成目的的必经之路。
白兔给他的第一印象十分诡异、奇特而且可怕。由于肉体与精神面遭到重大打击,导致白兔在他心里留下恐怖印象。那个男人个子小又长了一张娃娃脸,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那对眸子透露出狂乱,各种情感在鲜红如血的瞳孔翻腾,其中蕴含着对爱丽丝的强烈杀意。
不过奇怪的是,爱丽丝虽然心里害怕却不憎恨。
猎杀白兔游戏。唯有杀了白兔的爱丽丝,才是「真正的爱丽丝」,真正的〈奇异国度的爱丽丝〉。至今究竟有多少人捲入道个疯狂又受混乱规则限制的游戏,牺牲了自己的性命。白兔为何制定如此危险的疯狂游戏,并且强迫「奇异圉度」的居民参加,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而且爱丽丝认为这不可能只因为他「脑子坏了」如此单纯的理由。
白兔洞穴里的美少女也让他耿耿于怀。一见到身边围绕红花的少女,爱丽丝的精神顿时陷入错乱。白兔称她玛丽安娜,自己则是叫她「姐姐」。
无论如何,自己势必会再见到那个男子和「姐姐」,下一次必定得杀了白兔,而心里更是有数不清的疑问等着他和「姐姐」帮忙釐清。
爱丽丝一如往常穿上蓝色衬衫,抓起黑领带和纯白西装外套,走出房间。
今天早上也有红茶香气和烟昧从客厅飘来——理应如此。也许是多心,熟悉的气味似乎格外幽微。
平常爱丽丝一起床,那个男人总是坐在客厅或饭厅桌旁,啜饮甜腻的红茶,今天倒是找不到人影,桌上和厨房全整理得有条不紊。
〈疯帽商〉。
整天开着六点茶会的男子是爱丽丝的护卫,也是道房子的屋主。本来总待在这地方的男子不见蹤影,爱丽丝心里莫名涌起不安,直觉帽商去了个遥这的地方。
一走近桌边,桌上有个东西瞬间夺去爱丽丝全部的注意力。
一个蓝色的圆点,蓝色墨水滴下的墨渍。
「你难不成坫着睡着了吗?听到有人叫自己至少应个声吧。」
阴沉的嗓音里带着厌烦与焦躁,此时要是回头肯定会看见那个男人。那个身穿黑西装,头上戴着黑帽子,顶着一头黑髮,目光阴郁的疯帽商。
他稍微鬆了口气。他们只要一开口就吵个不停或是互相挖苦对方,个性上相当不合,但总胜过独自参加游戏。
在「奇异国度」这地方,「回头」是种不被允许的行为,这不只是统率这国度的〈红心女王〉命令,更是因为只要一回头,马上会遭怪物〈未练〉袭击。爱丽丝这个外来者曾一再触犯禁忌,吃了不少苦头,因此只是这么一点讥讽还不至于可以激得他忍不住回头。
「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伤好像好得差不多了。」
「对啊。」
「那就没问题了。我等你二分钟,快準备好出门。」
爱丽丝叹了口气。即使自己有心进行游戏,依然悠哉表示「现在是茶会时间」,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的男人不晓得是谁。抱怨归抱怨,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帽商与红心女王签定契约,以时间换取女王的信任,成为女王的得力助手。他身上的怀錶永远指向六点,停在帽店打烊,茶会开始的时间。
「你什么时候在乎起时间啦?再说既然要出门,至少前一天先通知一声嘛,别老是让人措手不及。」
「你早就习惯了吧?——离出发还有两分四十秒。」
「啊,真受不了你这个人!」
爱丽丝洗了把脸,繫上领带,穿上西装外套,做好出门的準备。外套沉甸甸的口袋里放有手枪和子弹。
他看着洗手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一张浏海湿透,还残留有少许睡意,大梦初醒的脸。
许久没做噩梦,梦境内容几乎已经忘得精光,只记得梦里出现尸体,自已的双手沾满鲜血。
「帽商……我问你。」
「什么事,离出发还剩一分钟。」
「我想你已经很习惯这种事才问你,杀人——是什么感觉?」
帽商儘管主张自己是卖帽子的商人不是杀手,爱丽丝却不只一次目睹他毫不犹疑开枪的场面。这问题听来鲁莽,但帽商也只是在唇边浮现近似苦笑的笑意,没有动怒。
「很不巧,我杀人不是因为想感觉到什么,何况杀人没那么单纯,光用一言一语也说不清楚。」
「什么嘛,真是没用。」
「至少比你有用多了。」
「罗嗦。」
「你要是想从我这边问出什么答案,问题得更简单明了,我才有办法回答。」
「…如果亲手杀了自己珍惜的人,你认为那种感觉有可能忘记吗?」
在手中把玩怀錶的帽商猛地抬起头。「你吗?你杀了谁?」他神色漠然,但似乎听出了一点端倪。他没出言嘲弄,试探性地向爱丽丝提出问题。
「先发问的人是我吧。」
「……时间到。」
帽商始终没有回应,阖上凄表的表盖。爱丽丝叹了一声,走到他面前。
「我早在一分钟前就準备好了。」
「原来只要两分钟就够啦。」
「约会的话另当别论……好,今天也要卯足全力杀了白兔。」
「不,我们今天下杀白兔。」
「这话是什么意思?」
帽商说得斩钉截铁,口气冰冷,迈步走过一脸错愕的爱丽丝身旁,一路走出大门。爱丽丝时愕然,不过还是立刻拉下嘴角,追上帽商。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老住打击别人最后一点士气。不然你说,我们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情出门?」
「不满就别跟来。」
「要我在一分钟内準备好出门的人是你吧?出门总得有个理由,难不成我们只是到外头散步吗?」
「要是没有理由,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在旁边和我走在一起。」
「我跟在你背后走,可没有走在你旁边。」
「小鬼头就爱耍嘴皮子。」
「少神气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跟你走在一起。」
爱丽丝在那之后依然嘟囔抱怨个不停,帽商一路默不吭声,在路上点了一根烟,深深吁了口气,气息中感觉得出烦躁。
今天的帽商似乎心情欠佳。爱丽丝注意到这一点,蹙紧了眉头。
他们止住「奇异国度」内最宽广的一条路,通往红心女王城堡的中央大道上,他却能清楚听见帽商的呼吸——没有其他声音在周围干扰,街头上手风琴的乐声,路边摊贩的叫喊声,甚至就连嘈杂的人声也听不见。
他后知后觉地仰起头,四下打量街景。城里笼罩在浓雾之中,红心女王的城堡也呈现灰漾漾的景象,难能辨明轮廓。
「欸……这地方不会太安静了点吗?」
貌似怏怏下悦的帽商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爱丽丝记得这附近确实总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刚抵达这国度时,这地方甚至在举行庆典,好不热闹。但此时此刻,这地方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在外头走动的只有爱丽丝和帽商两人。
雾气彷彿吸走了所有散发生气的声音,虽有风吹过,却只能隐约听见风声,浓雾更没被吹散。尤其雾气瀰漫,空气却莫名乾燥,直让肌肤和喉嚷干痒欲裂。
「这地方本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帽商若无其事应道。
胡扯,爱丽丝在心里辩驳。
街上杏无人烟,死寂无声,异样的不只这点。〈未练〉——她们的气息也消失了。爱丽丝十分笃定,甚至敢回头确认。以往他和帽商不管走到哪里,背后总是跟着娇怜又可怕的未练,如今……
「你真爱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连未练都不见了哦?」
「那不重要。」帽商稍稍回过头,用带有阴郁怒气的眼神瞪视爱丽丝,以不容分说的坚定语气驳回他的疑问,搞得他一头雾水。「管他安静还是吵闹,这地方都是一样糟糕透顶。」
他搞不懂帽商在气什么,只觉得自己简直是无辜遭到迁怒。
两个星期前,帽商失上了「设定上」的朋友〈睡鼠〉。
在白兔追杀爱丽丝时,红心女王的城堡里疑似闸出了大事。睡鼠抛下情报贩子的工作,跑去威胁红心女王性命。近似革命的行动最终以失败收场,睡鼠毅然自行了断生命。帽商和红心女王始终没向爱蓬丝详加解秆事情经过只说是他们这方面的问题。
好友逝世,也怪不得帽商意气消沉,心浮氯躁,只是儘管如此,爱丽丝仍觉得眼前的帽商和通往熟知的帽商很不一样。错觉又再袭来,彷彿走住前方的帽商已经副了遥远彼处。
「…帽商……?」
爱丽丝茫然呼唤,帽商没应声,兀自走在雾中街道。
他们一路走到广场,名为〈公爵〉的怪物曾住此人闹,留下严重破坏的痕迹,长久无人理会。那痕迹不知何时进行了修补,只是路面铺上了整齐的石子路,人影依然——
有了。
广场上唯一的一个人。
喷水池附近停了一辆白色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白髮男子。
那辆马车不属于红心女王,男子也是爱丽丝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倒是觉得和某个人……
是谁他也说不上来……和某个人的气氛十分相近。然而他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了一番,依然确定自己过去未曾见过这名男子。
「让你久等了。」帽商似乎认识这个男子,和他打了声招呼,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歉意。
「刚好晚了一、分钟,正是我们约定的时间。」白衣男子收起怀錶,朝爱丽丝恭敬地鞠了个躬。
「恭候大驾,爱丽丝。」
「……你是谁?恭候是……」
「这家伙是〈白骑士〉。」
帽商说出男子的名字。
这个国度有条规则,不能主动告知他人姓名。
〈白骑士〉。从外表看来,他身上没有佩剑,也没穿上盔甲,但「奇异国度」就是这么一个名字与外表不一定相符的地方。
凝视爱丽丝的眼瞳呈现奇妙色彩,银白中隐约透出蓝光。全身上下无处不是白色——从这一点看来,也可说他是这国度里罕见,名字与外表一致的存在。
「爱丽丝,接下来就由他照顾你了。」
「什么照顾……你要离开了吗?」
「我是很有心想照顾小鬼头,不过我必须服从『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