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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白色的墙壁。身后也是白色的墙壁。左边右边都是白色的墙壁。上面下面也都是白色的墙壁。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在这个白色房间里的呢?不管转向哪里,墙壁上永远都在播放某次事件的影像。
我已经重複看过多少次了呢?啊啊,又从头开始了……
鼻尖通红,啪哒啪哒走路的中学生。--开始的那天。
我驼着背在冷风中缩成一团走着,穿着短袖短裤跑步的网球社社员从背后超越我。我要去补习班,这些家伙要冲刺到车站,一下子就超越我了。我并没做什么错事,只不过在回家的路上,却不知怎地有罪恶感,我更加驼着背,不跟任何人视线相接,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加快脚步。虽然回去了也没事做的说……
有够衰。上了中学以后我真的衰到家了。新年过后更加地衰。哪方面?人际关係,特别是跟老师。社团的顾问老师、补习班的老师、班导师,为什么都专门挑我的毛病啊!因为这样我觉得最近连班上同学都开始瞧不起我了。
跟我一起吃便当的是喜欢电车跟H-GAME的两个同班宅男。在班上第一次受处罚以后,跟我好好说话的只有那两个人,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如此他们并不是亲切,除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都不感兴趣。我的话是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我就回答了。这样总比自己一个人好。但是让班上的女生看见我跟他们在一起就觉得丢脸得不得了。
不想去学校。可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想上学,不管怎样都没办法跟妈妈说。要是说了,妈妈一定会很失望。我现在这个样子离妈妈的期望还远得很呢。妈妈期望我成为人上人,像她弟弟功治舅舅那样。
妈妈总是很骄傲地跟亲戚和邻居说我「善良」。「善良」到底是什么呢?要是有参加什么义工活动也就罢了,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人说我很「善良」的事。因为没什么可被夸奖的,所以只能用「善良」这种辞来矇混。这样的话不要夸奖还比较好。我不喜欢垫底,但也没因为当不成第一而不爽啊。
我从小就是被称讚大的,一直相信自己头脑聪明、运动万能。我们这里虽然是乡下,小学的学生人数也不算少。上了三年级我就发现那只是妈妈的期望而已,事实上我努力起来也顶多是中上程度。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我在小学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张奖状裱起来挂在客厅,跟所有来家里的人夸奖。那是三年级的时候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第三名的奖状。我记得是用平假名写的「选举」两个字。那时候的班导师称讚说:「很朴实的字呢。」
上了中学之后妈妈不这样夸耀了,开始成天把「善良」挂在嘴边。但我更讨厌的是妈妈动不动就写信给学校。这我是在第一学期期中考之后发现的。
班导森口老师在班会的时候公布了总成绩前三名的同学。那三个人看来就是很会念书的样子。我一面拍手一面觉得他们好厉害啊,并没有不甘心,因为我本来就没他们的程度。住在附近的美月是第二名,晚餐的时候我就跟妈妈说了。她好像没什么兴趣,只回道:「喔,这样啊。」但其实不是。
几天后我偶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丢弃的信件草稿。
「重视个别人格的时代已经到来,然而却还有教师倒行逆施,在所有同学面前只表扬成绩好的人,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立刻知道这是针对森口的抱怨信。我马上拿着信纸到厨房去跟妈妈抗议。
「妈,不要写这种信给学校啦。这不就像是我因为自己不会念书所以忌妒别人吗?」
妈妈听了很温柔地说:
「哎呀,小直在说什么啊,哪是忌妒?妈妈并不是说不能排名次。只是抗议公布考试的名次而已。只有考得好的学生才特别吗?只有他们才是优秀的人吗?不是这样吧?但是老师有替善良的学生排名次吗?替认真扫除的学生排名次吗?然后在大家面前公布吗?妈妈想说的只是这个而已。」
这么煞有介事真让人受不了。虽然一本正经地讲道理,但要是我的成绩好的话,妈妈才不会写这种信呢。她只是觉得失望而已。
从那时起每次妈妈夸耀我多「善良」,我就觉得好悲惨。悲惨、悲惨、悲惨……。
身后响起清脆的铃声,我停下脚步,同班女同学骑着脚踏车从后面快速超过我。不久之前还会跟我说:「小直,拜拜」的。我再度往前走,从口袋里拿出没响的手机,假装在看简讯;分明没感冒却夸张地吸鼻子。
突然有人拍上我的背。
是同班的渡边。
「喂,下村,今天有空吗?我有很夯的片子喔,要不要看?」
吓我一跳。二月换座位以后他坐在我旁边,但几乎没说过话。我们不是同一所小学,也没一起做过事或当值日生。
而且渡边是我不太会应付的那种人。他脑子的构造跟我完全不同。不去上补习班,考试也几乎都满分,暑假的时候参加全国科展还得了奖。但是我不会应付的不只这些。
渡边平常大部分时间都自己一个人。早上跟休息时间多半在看好像很难的书,下课后也不参加社团活动,立刻离开学校。虽然情况跟最近的我很像,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自怨自艾。
不是没有朋友,而是自己要避开大家。像是「谁受得了跟脑残往来啊」的感觉。这我不会应付。不知怎地会让我想起功治舅舅。
但是班上的男生觉得渡边是个厉害人物。说奇怪的奉承话,设法讨好他,还真有这种蠢人。这并不是因为他功课好,大家不会觉得那种事情了不起的。他有本事把小电影的马赛克部分除去百分之九十呢。总之好像能看得非常清楚。
听到这种传言我也想看看,但本来连话都说不上的人,总不能突然就要他「借我看小电影」吧?
虽然如此渡边却主动跟我搭话。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问我?」
搞不好是在耍我。说不定班上其他人正躲着偷看我的反应取笑。我这么想着四下望去,并没有人在看我们。
「我以前就想跟你聊聊。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下村你好像蛮游刃有余,挺让人羡慕的。」
渡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似地笑了一下。虽然表情有点尴尬,他的笑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他说羡慕我?只有我羡慕渡边的分,完全无法想像他会羡慕我。
「为什么?」
「大家好像都觉得我只会念书吧。拼了老命在用功的感觉,实在有点丢脸。」
「是吗?我没这么想啊……」
「不,我真是太失败啦。相形之下你第一学期轻鬆地观察大家,第二学期成绩就突然突飞猛进了。」
「那没什么啊,根本比不上你呢。」
「但是你还没使出全力吧。这样很帅呀。」
很帅?我吗?我有生以来从来没被男生、女生,甚至妈妈这样说过。不知怎地心怦怦地跳,脸颊开始发热。
我的成绩虽然从暑假去上补习班后开始有点进步,但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到极限了。惹补习班的老师生气,还因此受了处罚,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顶多也就是中上的程度,上个月我就放弃了。
但是渡边这样说我就觉得自己其实还有进步的空间。或许只有他看穿了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本质。
我真心想跟渡边成为好朋友。
渡边的「研究室」在河边一栋旧平房里,我已经是第二次到这儿来了。这回我带着妈妈做的红萝蔔饼乾。最新的大荧幕电视上,播放着变成生物武器的殭尸在夜晚的都市中成群结队徘徊的画面。
渡边虽然对除去小电影的马赛克有兴趣,对内容好像没啥兴趣,似乎是有生理上的嫌恶感。我也曾经看过一次,本来想像中是普通的色情画面,结果突然出现拳击台,裸体的金髮美女开始摔角大赛,乱七八糟的噁心样子让我倒尽胃口。
所以就看正常的片子了。我去车站前的影片出租店租了外国科幻恐怖电影。在家妈妈不让我看有枪战场面的电影。但是这好好看啊。帅气的女主角拿着机枪扫射殭尸大军,真是爽毙了。
「真好~~我也想试试看。」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转向渡边看他是不是听到了。
「那你有想教训的家伙吗?」
渡边这么说。
「教训?」
我反问,但渡边只说:「看完再说,」就继续看电影。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电影的主角要教训谁吗?我也把视线转回电影。本来应该被机枪打烂的殭尸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要是现实的话就太恐怖了。
结果主角并没击败殭尸大军。看来还有续集。
「要是街上都是殭尸要怎么办?」
我一面吃妈妈做的红萝蔔饼乾,一面问渡边。他突然站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某个东西。黑色的零钱包。
「那就是吓人防盗钱包吗?」
「对。其实不久前成功升级啦,但还没有试验过。下村要摸摸看吗?」
我夸张地摇头摆手。
「开玩笑的啦。这玩意就是要用来教训坏人的,所以我觉得也该拿坏人来做试验。」
渡边说着把钱包放在我面前。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拉链小钱包而已。
「可以用这个来教训人吗?」
「碰到拉链的拉环就会触电。会让人哇地叫出来吓得跌坐到地上吧。你不想看坏人那种狼狈样吗?」
「想看想看。要教训谁?」
「就是,我因为不能游刃有余,所以看大家都是坏人。……要不下村你来选吧?」
「我选?」
我不由得反问。但是好兴奋喔。可以用渡边发明的工具教训坏人。目标由我来选。这不是很像电影的主角嘛?渡边是博士,我是助手这样。
我想破了脑袋。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话就是老师了。总是一副了不起的德行的家伙。
「户仓如何?」
「是不坏啦……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係。」
立刻被否决了。那就导师吧。把自己的小孩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
「那就森口吧。」
「嗯--我拿她试验过一次了……没办法用同样手法骗她两次吧。」
又被否决了。这下我想不出来了。渡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觉得很无趣,开始把玩桌上的工具。
搞不好他后悔找我入伙了。要是我选的人再不如他的意,这次计画可能作废也说不定。不,不作废而另外去找别人,然后跟那人一起取笑我。
--那家伙果然不行。根本没用。
我才不要这么悲惨呢。悲惨……。冬天的游泳池又冷又脏。自己一个人打扫那里真是悲惨。我分明完全没错。我并不讨厌打扫,但是讨厌被人看见我被罚去打扫。所以有人的时候我都立刻躲进更衣室。但是来的人却是……
对了。那个小孩如何?
「喂,森口的小孩怎样?教训把自己的小孩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这个机会不错吧?」
渡边把玩工具的手停了下来。
「这个好。我虽然没看过,但是她好像不时会把小孩带到学校来。」
渡边显然很有兴趣。我在心中做出胜利的握拳手势。通过第一道关卡了。我为了让自己显得更为有用,告诉渡边我在购物中心看到森口的女儿想买小棉兔包包,但森口没买给她。
「这样啊。绒布小包大小的话威力还可以加强。下村,你真厉害,果然如我所料。托你的福好像会比我想像中更好玩了。」
「那就快点去买吧。要是卖完就糟了!」
我们骑脚踏车前往位于镇外国道旁的购物中心。
假日的特设大卖场人山人海。离情人节还有四天。我在欧巴桑跟女高中生群中朝目标摊位前进。
「这个这个。太好了,是最后一个呢,害我着急了一下。」
我抚平乱七八糟的头髮,把战利品小棉兔头型的绒布小包包给渡边看。
「最后一个啊,我们运气真好。」
渡边说。一点没错,要是卖完了的话,我们的计画不就泡汤了吗?最后的一个,运气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们用自己的零用钱各出一半买了小包包,到二楼的汉堡店开作战会议。
「吓人防盗钱包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我一面吃汉堡一面问。
「很简单啦。首先把拉链的拉环部分像这样当成开关。」
渡边拿托盘上的薯条排列说明,我根本听不懂。
「我这样讲你懂吗?」
「啊,嗯,原来如此--。挺简单的啊。」
我不想让渡边失望,就这样回他,说着说着好像真的有点懂了。
而且能跟他在这里真是太愉快了。这家汉堡店我跟二姐来过很多次,但跟同学一起还是第一次。小学的时候很嚮往聚集在这里的国中生跟高中生。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跟周围的人比起来,我们对话的内容有深度多了,而且还是秘密作战会议呢。
「那个小孩为什么去游泳池啊?」
渡边一面把薯条堆起来一面问。是我表现的时候了。
「她去喂狗啦。栅栏对面的那家人不是养了一只黑嘛吗?」
「啊,那只毛乱蓬蓬的狗?」
「对。她把面包藏在衣服底下去喂那只狗。」
「咦,原来她会去喂狗啊。住在那家的人呢?」
「说来已经一星期没看见了,可能是去旅行了吧?最好也确定一下。」
「怎么确定?」
「对了!把棒球丢进去,然后装着要去捡球翻过栅栏到院子里去怎样?」
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各种主意。这是第一次。渡边负责发明,我负责作战。我已经不是渡边的助手,而是他的伙伴了。
我跟渡边提议「这样的方法如何」。
①我先去调查以免有人妨碍。
②跟渡边会合在更衣室等小孩来。
③小孩来了以后由我先跟她搭话(因为渡边的笑脸有点不自然)。
④渡边把绒布小包包挂在她脖子上(说是受妈妈拜託去买的)。
⑤然后我催促她打开看看。
「很好啊。」
渡边满足地说。我想像小孩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样子,简直乐不可支。
「那个小孩会不会哭啊?渡边你觉得呢?」
渡边对着笑个不停的我微微一笑。
「不会哭。」
「咦--我想绝对会哭的。对了,我们来打赌吧。输了的人下次在这里请吃汉堡。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