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伊大纳言看得目瞪口呆。石门那一面竟是一间豪华的客厅。翠绿的草席,几盏纸罩灯笼,画着山水的屏风,还有涂金的隔扇映入了他的眼帘。里面跪拜着一个老人和三个女人。「大纳言,请就坐。」正雪说道。赖宣仍然伫立了一会儿,但不久便毅然决然地走进里面,猛地坐在正雪指的上面的圆座上。正雪再次关上石门,老人和那些女人仍然跪拜着。「正雪,你说一定要见我一面的是这位老人么?」「正是。」「何人?」正雪从容答道:「此人名叫森宗意轩。」「……森……森宗意轩?」老人静静地抬起脸,说道:「原是小西摄津守的遗臣,加之,在岛原作为起义军的军师对抗朝廷的人是也。」说「加之」,意思是对于德川家来说是双重的叛逆者。然而,过于突然,这句话反而令赖宣一时不能理解,目光被对方的相貌吸引住了。银光闪闪的白髮中露出一张冷酷无情的脸,不知道年纪多大,简直不敢相信是这个世上的人。儘管如此,那像枯木一般的样子,令人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精力惊人的妖气。赖宣像被咒语镇住了一样,半晌才回过神来,说道:「森宗意轩!我知道。这个名字,赖宣确实记得。」「不胜荣幸!」「但是,听说森宗意轩已经在岛原之役中被杀死了。」「……他还活在这里。」赖宣沉默良久。本来赖宣没有见过森宗意轩,但眼前这位自称森宗意轩的人,不像是冒充的,也不像是个疯子。这个老人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人绝对相信这一点。「正雪!」赖宣全身哆嗦地喊道,「你说要见我的是森宗意轩吗?森宗意轩为何在这里我不知道,但他是一个大逆贼,如果让世人知道了,谁都会吓死……不,我赖宣本人,无论多么信赖你,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他吗?」「如果要报告朝廷的话,悉听尊便。」正雪脸色苍白地说,「如果没有做好这种準备,今夜为何会带大纳言到这里来?」纪伊赖宣早已知道,神通广大的由比正雪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骗子,但当他得知了窝藏在这个地底的人物的真面目,而且面对着岿然不动、兇猛的神色,还是感觉脊梁骨一阵发凉。「那,」过了片刻,喉咙里卡着痰,说道,「你……现在让我见森宗意轩,为何?」「那件事。」正雪说道,「因为我想让大纳言知道,我们有这样的人做后盾。」「那件事?」赖宣这次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然后沉默不语,彷彿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困兽一样瞪着眼睛。正雪说「那件事」这句话的口吻,似乎是二人早已多次商量约定的事情一样。但是,赖宣从来也没有和正雪用声音交谈过这件事。可是,说不知道,又完全是撒谎。「那件事」是什么,赖宣十分清楚。直截了当地说,那就是赖宣的武装政变。实际上这是一个令人战慄的野心。但是,作为男人,有这种器量而且胸有大志的话,任何人心里都会萌生野心。征服天下,这件事对男人来说是何等不可抵挡的诱惑,试看古今中外的历史战争,不,看看现代眼前的政界,任何人都能理解。赖宣出生于庆长七年(公元1602年)。他绝不是像猫一样服服帖帖的后代大名。关原之战的故事从孩童时候就像摇篮曲一样耳熟能详,大阪之战他亲身参加了,从父亲家康手里拜领了和将军秀忠同样的七面战旗,胜过了其兄忠辉、义直的五面战旗。另外,他亲眼目睹了现任将军家光及其弟忠长的争夺德川继承人的争斗。这事并非与他毫不相干。赖宣曾经有约在先,应受骏河百万石俸禄,可后来却变成了纪州五十五万石,他知道那是因为他们看到骏河的位置和百万石这样的俸禄,如果给了他,将如虎添翼,极其危险。人称「南海龙」的纪伊赖宣这一年四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权欲往往胜过理性的年龄。赖宣有这样的心理,而看破这一点的,唯有一人,那就是这个民间武夫由比张孔堂。「取得天下!」「能取得吗?」「能取得!」「如何取得?」关于「那件事」,二人从未吐露过一个字,但二人心领神会,也就是心照不宣。赖宣频繁地来到这个榎坂的由比道场,正是为了享受这种心照不宣的交谈。这是一种绝对危险的「享受」。现在正雪将它用「那件事」一语道破,赖宣彷彿脖子上架了一个匕首一样,脸变得苍白。无论多么刚毅的赖宣,事已至此,不由得不寒而慄。「……既然如此,正雪,你……想要给我赖宣招来天主教徒的世界吗?如果是那样,余……」他像呻吟一般地说道,显然是一种遁词。「不,」森宗意轩开口道,「那种思想,鄙人已经抛弃了。这个正雪也并不是天主教徒。」「那么,为何你……」「儘管如此,现在的将军家在天草岛原,将三万七千农民,不问男女老幼,一律斩尽杀绝……我要报一箭之仇。不,我要他的子孙都遭殃!这是我,余命不多的森宗意轩的执着信念。」「余命不多?」「今后我宗意的寿命,长也就数年。大纳言,如果您取得天下,将我枭首示众也可,随大纳言处置。」「正雪!」赖宣回头说道,「那么,你说这个人将是那件事的后盾,是何意思?是说让他当军师吗?」「不,那种智慧,正雪足亦。」正雪目中无人地说。「那么,为何你自己不取天下?」「无论如何,正雪并不是狂妄自大的大蠢材。取天下,需要有足以取天下的出身、教育、万人认可的器量。正雪自己知道,不具备这些。而大纳言拥有这些,而且远胜于现在的将军。正雪只不过是以大纳言为旗帜的旗手而已。」俗话说,「江山易改,稟性难移」,或者应该说知道天高地厚吧。正雪现在说的话,正是他曾经在岛原对宫本武藏说过的一番话。不过,自那以后经过了八年的岁月,说的话比当时大多了。「那么,为何说以森宗意轩当后盾?」「其实并不是鄙人,」森宗意轩低声说道,「是鄙人的弟子。」说着,他向三个女子翘了翘下巴。两个女子静静地站着,向左右拉开了后面涂金的隔扇。那里,还有另一个房间。没有灯影,背后似乎裸露着土墙……这边的纸罩灯笼,照出了跪拜在那里的幽暗的五个人。「您瞧!」说着,宗意轩又翘了翘下巴:「你们,自报家门。」最右侧的人慢慢起身,说道:「播州宫本村人,宫本武藏是也。」下一个影子阴阴地说道:「大和月濑出身,荒木又右卫门是也。」第三个人说:「赞州丸龟人,田宫坊太郎。」第四位抬起巨大的圆头,说道:「大和奈良人,宝藏院胤舜是也。」然后,第五位看着赖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久未拜见御颜,不胜欣喜之至……柳生但马守宗矩是也。」……之后几十秒,地底的这个密室里,只听见灯油燃烧的声音。过了片刻,森宗意轩泰然自若地说道:「这些人将是您的后盾。」计算时间的话,这是柳生如云斋目睹柳生但马守、宝藏院胤舜再生后的仅仅几个时辰。纪伊赖宣正看着的这二人身上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气也就理所当然了。不,即使没有感到这样的鬼气,他也难以置信。「但……但马……柳生宗矩不在人世了。刚刚一个月之前……这……这是幽灵吗?」「他们不是幽灵。大纳言从现在开始使唤他们,仔细看清好了。」「……我使唤他们?」「实际上,虽是我的弟子,但每个人都是万夫不当的大剑客。大纳言要成大事,使唤他们的话,世上无人能当……您看如何?」确实如此。这些人如果是真实的人的话,一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纪伊赖宣凝视着他们,逐渐不得不承认这些的的确确是真实的人。他与其中一人,至少与柳生宗矩仅在几个月之前,在江户城内还见过面。「现在鄙人给大纳言讲忍法魔界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