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7
必须附上履历表,以书面方式寄送,个人资料会予以保护。通过书面审查后,只通知符合资格的人。
由于不急着找工作,结城就在不抱任何期望的情况下,应徵担任「受测者」。与外界隔离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就能拿到超过一千日圆的时薪,实在很棒。应该买得起车子了吧。
与须和名在超商分道扬镳后,未来应该再也没有机会与那样的人交谈吧?不过结城并不特别觉得惋惜,这就像是美国老牌影星查理士·布朗逊向自己问路,对方说了声「谢谢」之后,自己也不会有「会不会再见到他呢?」的念头一样。
将履历表寄去杂誌上刊登的联络地址,已经过了五天。就在结城渐渐忘了曾经报名应徵时,手机响了。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您。您是结城理久彦先生吗?」
那是感觉有点年纪、低沉而稳重的声音。
「嗯。」
「这里是实务联络泛机构,很感谢您来函应徵受测者的工作。经过评选,您获得录用,因此特别来电通知。」
结城原本正躺在住处,看着从二手书店买来的破旧文库本。明白这通电话的代表意义之后,结城猛然爬了起来。
「那、那个……」
「是。」
「时薪是依照徵人广告上写的那样吗?」
「是的。」
结城呑了一口口水。
「你们有注意到吗?上面印的是时薪十一万两千圆耶。」
虽然断定那绝对是误植,不过对方电话一打来,他还是问了。对于自己无法保持冷静,结城有点难为情。
然而,电话那头的人一点也没有慌乱的感觉。
「那只是最低薪资而已。依据各位受测者的实际绩效,我们还準备了各种奖金。」
原来不是误植呀!结城一时说不出话来。对方不理会他的反应,以公事公办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只以电话询问您真是抱歉,但请容我向您做最后确认。结城先生,您是否愿意花七天的时间,参加这次由我们举办的〈实验〉呢?」
结城脑子里的红色警示灯亮了。这件事实在非常可疑!他又呑了一口口水。
「那个……在那之前,我想要了解一下这项〈实验〉的内容。」
然而对方却冷淡地回答:「十分抱歉,为了保持〈实验〉的纯粹性,请容许我们只能提供有限的预备知识。请您在理解这样的状况之后,决定是否要参加。」
「无论如何都不能透露吗?」
「上头交代,只能透露这是一项人文科学方面的实验。」
既然是「人文科学」,能想到的大概就只有「行动心理学」吧。结城主修的虽然不是心理学,但曾经上过心理学实验的通识课程。某次的实验内容是,面对坐在椅子上的学生,告诉受测者:「这个开关装置可以调整那张电椅的电压。」然后把开关交给对方。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只要说出:「这是实验。电压再开强一点!」看起来再怎么乖巧的受测者,都一定会逐渐增加电压,即使坐在椅子上的学生露出痛苦的表情挣扎。事实上,那张椅子根本没通电。这只是一项心理学实验,用来测试人类对于命令的抗拒程度。
原来如此。如果这次的〈实验〉也是一样,事前就不会透露太多。反正只要拿得到薪水就好了。
即便如此,那么高的时薪有可能吗?该不会是哪个机构的预算太多,所以才这么拚命消化预算吧?
……那一天,就结城的思考能力与谨慎程度而言,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当电话那头的人又问道:
「结城先生,如何呢?」他给了一个绝对不算恰当的回答。
在依然一头雾水的状况下,他不小心回答对方说:「嗯,呃,好。」
「太好了!那么,我就登记您要参加了。我们会再把车票寄给您,当您在指定的车站下车后,有人会前去迎接。」
真是无微不至的款待。
心底的不安如积雨云般涌现——全额支付交通费已经很少见了,竟然还寄车票过来,甚至会到车站送……不可能是什么正当的打工。国中时期的阿藤老师曾经说过:「太幸运的好事,其中一定有隐情。在了解隐情之前,不应该接受。」现在回绝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吧?
然而……高中时期的伊藤老师也说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就是要亲身去体验。」结城喜欢伊藤老师胜过阿藤老师——不,最喜欢的应该是宇藤老师,但他什么也没讲过。
最后,结城在嘴里咕哝着,不清不楚地说:「嗯,呃,那个……请、请多指教。」
Day-1
拿着收到的车票去搭车,结城再次感到不安。
傍晚时分的特急列车驶离车站后,结城立刻注意到哪里不太寻常。他扛着七天的行李,按照车票上的指定席进入车厢,里面却完全没有其他乘客。
前后左右,一个人也没有。就连自封为乐天派的结城,也感到坐立难安。他前往其他车厢查看,无论是指定席或自由席,虽然不到爆满的状态,但是乘客都蛮多的,更让他觉得诡异与不安。
空无一人的车厢,载着结城离开市区。列车穿过工厂地带,经过一片片田地,接着来到翠绿的群山之间。一小时、两小时,黄昏过了,夜越来越深。虽然早就知道路途遥远,但迟迟未抵达,也让人越来越焦躁。就在此时,车内的广播告知,还有五分钟到达下一站——目的地到了。
真教人讶异,这么寂静的车站,特急列车竟然也会停靠。结城把车票交给站员,走出铁皮屋顶搭盖的车站。夏天的气息依然浓厚,夜晚的空气热得难受。结城茫然地站在与都会区感觉截然不同的星空下,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随即走近,向他行了个礼。
「您是结城理久彦先生吧。」
是电话中听过的声音。眼前的男人身穿黑色西装,让人越看越觉得闷热。他虽然有点白髮、脸上有皱纹、个头不高,举手投足却相当讲究。不论是礼节或说话方式都很简洁,和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却又有别于须和名那种人。
已经太迟了。既然在这个不可小看的男人面前现身,就无法逃避了。虽然结城心里这么想,但他其实并没有逃走的打算。反正原本就不认为这是什么正常的打工,自己也是有所觉悟才来的。再说,他总觉得即将发生的事,应该多半都能设法解决吧。直到目前为止,面对大部分的事情,结城都是以轻鬆的心情克服的。
即便如此,在说出「没错,我是结城。请多指教」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稍微破音了。小个头男子殷勤地请结城坐进车子后座。他认不出车种,只知道是一辆引擎声很小的轿车。
从车站大约开了三十分钟。在车头灯照射下,车子在蜿蜒狭窄的山路上前进。车子的性能很好,几乎没有震动声。不仅如此,道路也很平稳。在这种看起来明明没什么人会经过的山路,竟然铺了全新的柏油路面。
离家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不久,车子开到有点高度的山丘。
月亮悠閑地悬在空中,在月光下,渐渐看得到建筑物了。那是一栋极为扁平的圆形建筑,外层是以水泥包覆,毫无亲切感可言。虽然建筑不小,但也没有太大。乍看之下,很像某种防空掩体的入口。
车子一停,小个头男子帮忙开了车门。
「结城先生,您请。」
小个头男子带结城前往一个像是会议室的房间,里面有铺着地毯的地板与长条桌、刺眼的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房间正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投影荧幕。这是个足以容纳一、两百人的巨大会场,里头却只有十几个人。
坐在屏幕正对面、从前面数来第二排桌子的女生,对着走进来的结城微笑。「是须和名祥子,绝对不会认错的。」结城心想。上次她站着,看起来像一朵芍药;现在她坐着,看起来就像牡丹。须和名只是微笑着,似乎无意跟结城说话。
结城在自己与须和名之间,找了个自认为适当的距离,在椅子上坐下来。两人相隔两张桌子,算起来大约是六公尺左右。
因为须和名的关係,结城坐得很前面,其他应徵者全都坐在后面的位子。虽然很想看看有哪些人来参加这个诡异的打工,但是刻意回头确认很奇怪,而且结城实在没有勇气看着须和名的侧脸,眼睛只好一直盯着空白的屏幕。
接着,一个男人走进来。和前去迎接结城的小个头男子一样,他也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带,可惜没有再戴一副墨镜。他走上讲台,向大家行个礼。
「久等了。感谢各位报名担任受测者。」
看来结城应该是最后一个抵达的。
男子以那种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开始说明。
「我们根据各位寄来的文件,完成了审查。由于都先确认过各位参加的意愿,我们已做好了十二人份的準备。不过,对于以下即将说明的各项事宜,各位如果有任何意见,想要就此打道回府也无妨,我们会用车子载送各位回到车站。」
男子停下来,环视会场。包括结城在内,所有的参加者都鸦雀无声。
他缓缓地说下去。「那么,接下来就要跟各位说明了。首先是第一点:我想各位在徵人广告上应该看过了,这项〈实验〉为期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进行,并没有特别设定观察的时间。只要能在我们设定的条件下度过七天就可以了。反过来说,在这七天内,我们会一分一秒毫不遗漏地监看,也就是进行〈观察〉。因此,时薪是二十四小时全额支付。」
「那个……」后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立刻被讲台上的男子严厉制止。
「如果有什么问题,麻烦留到最后再问。接着是第二点:在这七天之内,不得中途退出。各位必须参与〈实验〉直到最后一刻,包括急病等状况在内。我们找来的都是身体完全健康的人,但是万一得了什么急病或受了什么伤,也无法让各位先行离开,我们会让各位在设施内接受医师诊治。」
果然是这样啊!结城懂了。虽然不清楚到底要〈观察〉什么,但是既然盖了专用设施与外界隔绝,当然不希望发生什么干扰。结城虽是文组的学生,好歹也知道实验中途不能随便改变条件。
男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补充:「不过,在某种特定情况下,打工期间可能会缩短。这种状况不是由我们主动操控的,要看各位是否积极展现缩短期间的作为。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会让各位在未满七天之前就离开。」
来到这里的人,应该都知道打工为期七天。结城当然也知道,所以已经做好了準备,连原本订的报纸都停掉了。现在再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接着是第三点。」
是自己多心吗?结城总觉得男子的声音略微变低。
「在〈实验〉进行中,本机构会对各位负起全责,饮食等日常起居自然不在话下,会做好万全準备照顾各位。生病或受伤时的治疗,也完全免费。担任受测者的各位如果有任何不法行为,我们也会负起完全责任。」
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不,倒也不是完全听不懂,但实际上指的是什么就完全不明白了。结城才刚皱起眉头,讲台上的男子就开始举例说明。
「例如,受测者A先生误伤了B先生,导致B先生受到严重的伤害。原本责任应该由A先生承担,但如果是在这项〈实验〉中发生的话,就等于是本机构伤害了B先生。〈实验〉结束后,本机构会做必要的处理。也就是说,对于在〈实验〉中发生的事,各位不必对其他参与者负担任何法律责任。」
(不会吧!)
结城不由得想要呻吟。
这样的话,如果结城一进入这个什么鬼设施,就开始大吵大闹、破坏设备,也不必负起损坏物品的罪责,而是由僱主负责啰?这种条件,怎么想都对受测者有利。
结城正为「对我们这么有利,没关係吗?」感到讶异时,男子最后又补了这么一句:「另外,本机构不对日本的法律负任何责任。」
原来如此啊!结城一下子懂了。难怪时薪会这么高。整理一下这个人刚才说的,意思就是「任何纷争都在内部解决,不通知警察」嘛。
就算如此,这也只是一种类似威胁的说法吧?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结城在打工结束后向法院机关告发,这个〈机构〉也不可能以「不是说过我们不对日本法律负责吗?」就打发警察。所以此〈机构〉的这种说法,几乎等于是「随便说说而已」。其他的参加者也这么想吗?男子这番话虽然出人意表,大家却没有因此哗然。
「……那么,各位可以发问了。」
似乎有人马上举手。讲台上的男子稍微点了点头,刚才那个讲到一半的声音发问:「你们一直在说实验、实验的,浴室、厅所又怎么安排?」
结城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原来如此!这可是急迫的大问题呀!固然不会有哪个家伙因为偷看我洗澡而开心,但若是仙女入浴,可就另当别论了。那位仙女就坐在距离结城六公尺左右的地方,面向前方坐着,动也不动,好像有在听,又像是没有。厕所应该不干她的事吧?仙女是不上厕所的。
男子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
「基本上,各位受测者的隐私都受到限制。针对您询问的浴室与厕所,我们也会监看。不过,我们不会随便留下〈观察〉不需要的画面,也不会对外泄漏监看的结果,请您安心。」
「意思是你们会拍下来?」
「我们提供的时薪包括拍摄在内。」
「会有摄影师一直跟在后面吗?」
听到这个问题,男子的嘴角撇了一下。
「不会。」
「那你们怎么监看呢?」
「找们会在设施内做说明。」
结城不祥的预感又多了五成。
「还有其他问题吗?」
一个音调很高的女生声音问道:「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了吧,到底是什么实验?」
「这一点,也会在设施内做说明。」
「应该不用计算什么吧?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领奖金呢?」
「这一点,也会在设施内做说明。」
「晚上会有夜间津贴吗?」
这个问题还是首次让这个表情冷淡、回答迅速的男子一下子讲不出话来。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结城在心里帮忙敲边鼓:对呀对呀,夜间津贴呢?有假日津贴吗?男子虽然迅速恢複冷静的表情,但仍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声音有点怪怪的。
「……我们提供的时薪已经包含了津贴。」
「那笔钱,」开口询问是另一个男子,「你们要怎么保证会确实付给我们?那么一大笔钱,你们真的準备好了吗?」
「您的担心很有道理。」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话一说完就操作了某样装置,会场的出入口立刻开启,出现两个西装笔挺的男子,双手提着平常不太有机会看到、闪着银光的手提箱。结城猜想,这应该就是铝製手提箱吧。
讲台上的男子接过手提箱,轻鬆地逐一打开,然后将积木般的一迭迭钞票,像红砖一样堆起来,很快就堆出一座小山。
「每个手提箱装有一千万圆,四个是四千万圆……这样可以化解各位对于款项支付的疑惑心吗?」
杀一个人是杀人犯,杀一万个人就是英雄了。这句话是谁讲的?
一张钞票是一万圆,四千张钞票就是四千万圆了吧。
结城嘴巴张得大大的,想着诸如此类的事。直到刚才为止,会场都静悄悄的,现在却相当喧哗,不停传来「好厉害」或「是真钞吗?」的声音。讲台上的男子像是要镇压住现场的喧扰般,提高了声音。
「如果各位希望先付钱,只要讲个数字,我们都愿意配合。不过,设施内不能携带衣服以外的私人物品,因此还是必须请各位把钱留在这里。」
虽然对方早就通知结城不能带书或杂誌,但他还是带了手机。如果私人物品不能带进去,是寄放在这里吗?希望里头不会太无聊。
另一方面,有人一听到这件事便马上举起手。是须和名。
「那个……我有问题想请教。」
「……请说。」
须和名的声音和表情带着些许不安,甚至有点畏怯。须和名小姐觉得害怕!结城不由得想要起身对她说:「没关係的,祥子小姐,只要有我在!」然而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须和名迟疑着说:「您刚才说不能带私人物品,但我还是冒昧问一下……可以的话,能否通融一下呢?」
「您指的是什么东西呢?」
「……我平常用的化妆品,可以带进去吗?」
喧嚷声消失了,男子也沉默下来,讲台上的四千万圆为之失色。
「……这个嘛,我想没关係吧。」
「谢谢您。」
须和名看起来显然鬆了一口气。
透过刚才的问答,结城得到一项重要讯息:这个打工,也就是〈实验〉的目的……至少,并不是要开发什么化妆产品。
男子像是要找回会场里某种受到严重破坏的氛围,大大咳了一声,严肃地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是有很多想问的事情,但即使问了,应该也得不到象样的回答吧。结城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