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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年五月十八日,深夜。古都鎌仓上空,覆住了厚实的乌云,令人窥视不得半点当圆明月。
距今约莫八百年前,为反抗京都公家(注:指以天皇为首的政府朝廷,与唤作「武家」的武士政府正好对立。)的政权支配,日本史上初次由武士开创幕府使设立于此地。如今,鎌仓已是一个自首都东京坐一个小时电车就能抵达、面向恬静相模湾的地方都市。
贵为古都象徵的鎌仓八幡宫,以鎌仓五山(注:指位于神奈川县鎌仓市中区济宗的五大寺庙,建长寺、圆觉寺、寿福寺、凈智寺、凈妙寺。)为首拥有众多寺庙。无论冬夏,不分男女老少,成群的观光客吵闹不停地挤进街头巷尾。从称作段葛(注:指神社中比一旁平地略高的参访道路,而段葛又特指八幡宫的参道。)的主要大道,到无法容下车辆的小巷,到处林立着吆喝生意的小吃店和礼品店。
然而,鎌仓的夜晚十分漆黑。
自东京近郊前来参访的的观光客们,几乎都在日末之前如退潮般消失地无影无蹤;同时,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店铺也纷纷关起门来,整座城镇笼罩在一种虚假的寂静之中。残留下来的,就只有因岁月而生鏽的禅寺瓦片、悬崖下长满青苔的五轮塔、头颅落地的石佛像,以及滞留于城市之间的深沉黑暗。
鎌仓的地名由来,有一说是源自于「尸藏(注:日语的「藏」具有「仓库」之意。由于古墓众多,才会被称作尸藏。)」。挖开岩石后形成的浅洞窟称为岩仓,是一种埋葬死者尸骸的古墓,在鎌仓四处兜个圈子,细数古墓的惊人数量之后,不禁令人觉得鎌仓会被人唤作尸藏确实一点也不奇怪。
但在今夜,即便不是外来人士,镇上居民们也一定会早早关上雨窗(注:在时代剧中常见的一种木板遮雨窗,下雨时人民会将雨窗放下,以遮风避雨。)。因为自西旁沿着列岛攀升而起的春日狂岚,正涌出黑浊的乌云笼罩住城镇的上空。儘管还没下雨,出来的暖风中,夹带的湿气之重,已能感到风雨欲来的徵兆。
鎌仓市北部。在极富盛名的圆觉寺(注:圆觉寺。鎌仓五山中的第二大寺庙,山号为瑞鹿山。)和明月院(注:明月院,位于神奈川县鎌仓市的建长派中的一座寺院,山号为福源山。)等两座古寺之间,一处土地的偏僻之处。
一栋三角屋顶的铜瓦上长满青锈的西洋别馆,正静静伫立其中。
南部面向由比璸海岸,平地甚少,一到市区的尽头马上就接为陡峭的山坡斜面,群山的形状又如同一个摊开的手掌,分布的十分複杂且绵密,这就是鎌仓的地形特徵。
那种别馆一看便知时分老旧,座落在分歧的狭窄道路尽头,换言之,它正是位于複杂的手掌地形最深处,左右两旁由高耸的山脊包围。
在别管一楼的窗旁,有张仰望天空的苍白脸庞。
透过窗户抬头望去,朦胧的月光之下,覆着新绿色阔叶林的群山遭到狂风的猛烈吹打后,像是一头头巨大的生物涌现而出,不停蠢动、翻滚。
天空的一隅射下雷光。
彷彿一道劈开墨色云块的白色裂痕。
如同小太鼓的雷声,几乎无间隔地接连响起。
还在远处——才在心里如此暗忖时,另一道光芒又急窜而下。
这次是自上空歪斜地划至地面。可能落在后山吧。雷声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响撼动大地。
而后又是一道——由右往左的平行横线。
紧接着,是直压至头顶上方的震耳雷吼。
「真近啊……」
男子悄然低语。
他独自一人,椅子放在毫无灯光的宅邸窗旁,单边脸颊倚在玻璃上,仰望夜空。
椅子的一旁置有小茶几,上头放着已开瓶的葡萄酒,和一个玻璃高脚杯。
「看,这真是精彩的的雷神餐宴。不过,一说到这个国家的雷神,我便不由自主联想到俵屋宗达(注:俵屋宗达是日本江户初期的画家(生年不详~1643年),着名画作有《风神雷神图》等三幅被列为国宝。)的『风神雷神图』,比起敬畏,我更觉得滑稽——」
雷光再次一闪而起,剎那间映照出黑暗中周遭的景象。
男子翘着二郎腿閑适地坐在长椅背的藤椅上,装扮十分家居。织工粗糙的象牙色棉质毛衣搭上宽鬆的裤管,赤足上套着泛黄鹿皮软鞋。
依容貌来看,年纪应该不过三十齣头。濡湿的微长黑髮在颈后绑成一束,眉毛粗浓,鼻樑高挺且稜角分明,生得颇为俊秀。
然而那张脸上,却带着一副遮住眼睛的深色太阳镜,又不是在大白天底下凝视着太阳,又处于毫无亮源的夜晚房间中,那镜片的颜色之浓真让人模不着头绪。
「啊——真近,看来渐渐朝这里靠近了……」
男子又一次吟唱般地低喃,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酒杯。
会不会就落在眼前的那道山脊上呢?
雷声轰隆阵阵,窗户玻璃也被震得砰咚砰咚响。但是男子抬也不抬一眼,不急不徐地喝乾了杯中之物。隔着玻璃降下的剎那雷光,着凉了透明杯中的澄澈红玉色泽。
被酒滴沾湿的由魅唇瓣也带着鲜红之色,往男子喝下美酒的喉头看去,自略微高领的毛衣衣襟中,可以窥见他凹陷的锁骨线条,有如以雪花石膏雕成那般雪白。
「雷自古以来就是神威的象徵,巴比伦的的马尔杜克神(Marduk)、腓基尼王朝的巴力神(Baal),希腊的宙斯如此,被称为万神殿之王的所有伟大诸神们,都以雷电为武器;就像排斥偶像崇拜(注:「偶像」指的是将神的姿态化作具有形体和明确模样的雕刻、画作等等。由于基督教徒认为耶稣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一般凡人不该妄自想像他的模样,或者提他的模样下定义,因此禁止崇拜「偶像」,而是以心灵与上帝交流。)的犹太神耶和华,也难逃将雷电加诸至己身形象。
唯有古代的埃及人,将雷电狂澜兴杀了欧西里斯的恶神赛特连结在一起,但我们对于法老王时代的人民依然所知有限。我也觉得,他们的神学以善恶二元论为基準,实在是个天大的谬误——」
男子像是沉醉在不合时宜的的暴风雨与闪电之中,情不自禁喃喃自语,又像是窗外雷光无法照及的地方,有人正在侧耳倾听他说的话。
男子放置藤椅的所在,是位于别馆一楼尽头、面向庭院往外延伸而出的一间日光室,地面是铺着大理石的地板,周围三面嵌着长形玻璃窗,几乎不见墙壁。玻璃在狂风的拍打之下,发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吱吱声。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栋崭新的建筑,让人不禁怀疑只要风在强一些、又有大雨倾盆落下的话,窗户和玻璃可能都会被吹跑或震碎。搞不好下一次的雷击,就会落在筒瓦片的屋顶上。
但不知男子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或者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空酒杯中重新倒酒,持续自言自语的语气,反倒越来越愉悦。
「罪人会遭雷击而死,抑或被落雷击中身亡的人便是罪人——在西欧的世界中流传着这种说法。所以内心拥有罪恶意识的人害怕雷电,以为那道雷光回朝自己袭来,然而这只不过是支配者,想出的一种巧妙地心理操控。
害怕雷电的,并非真正有责之人;而是那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不知不觉间犯下罪行,因而谴责自己、心存怜悯的正值人士。所以正直的人才会率先灭亡,行恶之人却能不畏神,悠哉地坐享荣华富贵。于是,所谓的人类,几千年来都在不断堕落沉沦而生生不息。
欸,你知道在大革命前夕时,被监禁在巴士底监狱的萨德侯爵,创造出的朱丽叶特(Juliette)和朱斯蒂娜(Justine)这两姊妹吗?坚毅的恶女姊姊朱丽叶特,善良的牺牲者妹妹朱斯蒂娜。朱丽叶特开开心心地作恶沉沦,但软弱无力的朱斯蒂娜却一直遭受他人欺凌,却从来没有人出手救她,只能一直暗自啜泣。
可是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把她们两个搞混。因为她们两个就像影子和形体,反过来看简直是一模一样。有时我甚至觉得,遭人凌辱的朱斯蒂娜,其实操纵施暴者们的那一方。
欸,你觉得呢?我记得遭雷打死的人,确实是妹妹没错吧?——」
男子止住话语后,阵阵疑似为小狗哭嚎的声响,不知从何处乘着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窗外的庭园是个宽广的西洋草坪庭园,但是划分庭院範围的并不是围墙,而是紧邻庭院的山壁斜面。依地理用语来说,这栋别馆正是位于山谷,道路至此也已达尽头,在左右两侧的山
襞包围之下形成了楔形土地。
男子一直面向窗户,此时却毫无预警地转向身后。
宛如信号一般,雷光再次飞腾窜出,地板上反射出一阵光芒。那是一把短剑。
那柄短剑笔直地插在大理石地面上,匕首的尖端钉住了某个如阿米巴原虫般的不规则形漆黑物体。
那团黑色物体显然感受到男子望来的视线。
它惧怕着他的眼神,看起来时分惊恐。
它努力地想挣脱深嵌己身的短剑,一时间身体疑似拉长至直径一公尺长,但随后又像橡皮一样萎缩。
它的身体旁源翻滚出细微的波浪,接着撑圆鼓起,挣扎地涨升至短剑的刀柄之处,想变化成某种形状,但最后还是会摊成一团。
「似乎很痛苦呢。」
男子轻声呢喃,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
「没错,我非常了解你的痛苦,你很饑渴吧。嗅到我的气味之后,一定更加痛苦不已吧。体内一股名为饥饿的野兽正啃食着你,让你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很明白喔,因为我以往也曾经历过啊。」
男子因酒而湿润的嘴唇绽出一抹微笑,可微微瞥见他的白色皓齿。
然而那却是一种让人莫名背脊发凉的笑容。他的双眼遭到黑色镜片的遮掩,令人无法得知他是否真的在笑。
「无论送你前来此地的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你反而是个值得同情的存在。若是在不同的情况下遇见你,或许我们就不会称为敌人了。你能明白吗?我是真的由衷如此认为,你会相信我吗?」
如同猫在侧耳倾听人的话语一般,遭匕首钉住的不规则形状黑影一时间停止了挣扎。
不知道它是否理解男子所说的话即便不了解他的语意,也有可能感受到他的安抚。或者那动作只是男子的错觉?小猫在面对人类时,做出的反应大概就和现在一样。
男子持续瞅着那道影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如流水般流畅优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手上的酒杯早已不见蹤影。
他摊开空蕩蕩的左手,像个魔术师即将开始表演,将手举高至脸庞一旁。接着手凑近嘴旁,将食指的指腹压向雪白的门牙。
霎时,宽敞的室内像是开满了香气四溢的花朵。
犹如一把大轮蔷薇的花束——
也像是在城堡的酒窖之中,拔起成年特级葡萄酒的软木塞后,酒的浓烈香气充斥于四周。
一条鲜红的血流,自男子的白皙手指滑落至掌心。香味正是从那只手、从流动在肌肤上头的那道红色液体散发而出。男子诱惑地伸手向前。
那个不规则形状的黑影仍被短剑紧紧钉在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窥视者男子。此时在那抹乌黑的影子和之中,渐渐亮起一个红色的光点。
是眼中有火焰跃动的独眼,那只能眼睛凝视着男子手中流出的鲜血,贪婪地吸取血的芳香。
它发狂地扭动阿米巴原虫状的身体,最后终于挣开束缚住自己的短剑。
随即一跃而起。
然而在下一瞬间,男子早已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举嚮往自己飞来的空中黑影。
那道黑影闪动着朱红独眼,身躯有如血盆大口般分裂成两半,男子扬手正面迎向它扑来的身影。张手捕捉。五根白皙的手指嵌入黑影中,牢牢箍紧。
自指尖挣扎突起的黑影,又一次像个嘴巴般张开大口,似乎有一阵不成声的吶喊从中溢出。
但也只有一瞬间。
男子轻轻一拧,平静地张开合拢的右手手指,手中竟连一粒灰尘也看不见。往下一看,只见一把老旧短剑独自滚落在地。
男子自己割伤的左手手指上,与杯中酒色泽相似的鲜艳血滴已然乾涸,闪耀着宝石般的硬质光彩。
男子张开嘴唇。
「——您,现在也存在于此处……」
他的头颅过重似地垂下。
「只要这副身躯还留存于地上,您依然是——」
他以右手抬起左手腕,高举至眼前,与自己的手指接吻。彷彿正恭恭敬敬地捧着尊贵帝王的手一般。
「我挚爱的君王……」
最后口中吐出的名字,已没有人能听见。
2
一扇窗的外头突然传来——
磅!
的一声巨响。那道声响就像是有某个巨大的物体被狂风吹得飞起,撞到了玻璃一样。
男子并未因此受到惊吓,而是缓缓转过身,打开下方窗框上的窗锁后,推开那扇窗。
霎时狂岚夹带着呼啸巨响灌入室内,与之前一直隔着玻璃听见的风声截然不同。同时,破损枝叶的残骸,和一个远比树叶还具有质量的物体飞窜进来。
那个物体轻鬆地越过拥有成人膝盖高度的窗户,从日光室奔进具有暖炉的起居室。最后的目的地,是立于起居室一隅的四折金屏风后头。
男子的目光紧紧追随至屏风后,才关上窗子。
他又在酒杯中倒满葡萄酒,拿着杯子走向起居室。地板上沿途由水滴构成了一条指示道路。
「欢迎回来,莱尔。差不多开始要下雨了呢。」
男子开口朝屏风的另一旁说道。传来的回话声「呜——」地像是野兽的低嗥,但是拉长的尾阴最后却成了人类的语言。而且是一种带有少女捲舌音的撒娇语调。
「——雨已经下了很久了。唉~~真是的,没料到敌人会有这么多,害我浑身都湿透了。可恶,感觉真是讨厌。小龙,帮我拿沙发上的毛巾过来,快点!」
男子对于对方草率无礼的说话方式全然没有讶异之色,只是拿起沙发上的纯白浴巾,又顺便抓起毛巾质料的浴衣挂在屏风上。浴巾立即被后头的人拉下。
「这么说来,你这次难得感到棘手喽?」
「才没有呢!我可不想被一个悠哉坐在房中观赏落雷的老头子这么说!」
这回传来的声音,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只是从他令人讶异的女高音声域来看,可能还离变声期有一大段时间。或者,那真的是一个过于活泼的少女发出的声音。
「对了,对方甚至入侵这里了喔。」
「几只?」
一颗盖着毛巾的头颅从屏风后头探出。一双偌大的绿色眼瞳几乎佔据了半张小麦色的脸孔,在黑暗中如猫一般闪耀着光芒。
「倒是只有一只。」
「你看看你,我可是同时对付了十只二十只呢。你才一、两只而已就别抱怨了。」
「我不是在抱怨。如何,全都解决了吗?」
「当然喽!我可不想在这种冒风雨中东奔西跑了。所以我把它们全丢进明月川里,希望它们直接被冲进大海,在大浪的席捲之下快快沉到太平洋的海底去吧!」
「别这么说,它们跟你也算是有缘呢。」
「小龙,你还在提那件事啊。都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真啰嗦。」
少年在浴巾下方吐了吐舌头,男子不禁苦笑。
「总之辛苦你了。——要喝吗?」
他递出斟满酒的高脚杯。
「当然要!」
少年往瘦弱的身躯随意披上浴衣,几乎要撞到屏风般飞奔而出。他有一头黑色的短髮,淋湿的凌乱髮丝全贴伏在头皮上。纤细颈项,细长的四肢,体型消瘦,身高不及男子肩头,看来像是一位男孩子气的少女,也像是一个性别特徵发展不全的少年。
但无论是少女还是少年,他脸上那双过大的眼眸散发出的光辉,实在太过充满野性且异于常人。少年正要伸手接过男子递出的酒杯,却霍然警觉而停下动作。他扬起小巧的鼻子,往空中嗅了嗅。
「你受伤了?」
少年拿起对方手中的酒杯,探头过去打算细看时——
「没什么。」
「但这是你血的味道吧?」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看着那只饥饿的小家伙时,不由得觉得它很可怜,心想至少在它丧命之前,让它闻一闻它一直渴求的东西。」
名唤莱尔的少年,错愕地瞪大眼睛。
「小龙,你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