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是阴天的早晨。
我装出稀鬆平常的语气,拜託了路伊一件事情。
「虽然会浪费时间,我也感到很抱歉,但可以再绕去乌鲁斯村一趟吗?」
刚消灭了露宿痕迹的路伊一脸诧异地回过头。
「从这里出发的话,我猜下午应该就可以到乌鲁斯了。」
「……有什么非得回去的理由吗?」
「其实我把打火机——也就是我的世界的东西,一个点火道具,不小心丢在乌鲁斯了。就是……昨天朝雷姆丢出去的那个银色小东西。那其实是我叔叔的,所以我很想捡回来。」
我把事先想好的借口说了出来。
「我也知道应该要捨弃才对,可是失去了那个让我好像还跟那边的世界联繫着的东西,会让我感到莫名害怕……」
真是装模作样的辩解,而且这种说法好狡猾,但如果说了实话,路伊很可能就不会同意绕道去乌鲁斯了。
——我想确认昨晚的梦境是不是真的。
我感受到路伊的视线,忍不住低下了头,愧疚的心情使我无法正视他的脸。
路伊的迟疑传达了过来。毕竟遭遇了那么糟糕的事情,可以的话他应该也不想再回到乌鲁斯了吧。他会觉得硬是要回去的我太不对劲,那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不能遗失的东西,对吧?」
路伊再三确认地问道,而想要儘快结束这段对话的我,点了好几次头。
「我知道了。」
不晓得他是对提出了多余要求的我感到无奈,还是会觉得生气?那句带着叹息的回答,令我不禁垂下了头。
● ● ●
我们在中午之前抵达乌鲁斯。
能够缩短预想中的时间,是因为爱尔不只背着我,也背着路伊的关係。而爱尔在一路上都显得闷闷不乐,没什么精神。
穿过田园一带之后,我们通过了石门,而我的心跳也很不舒服地加快了速度。空气异常沉重,还有一股昨天明明没有感觉到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扩散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影响,景色看起来也格外昏暗。
「响,你真的要去昨晚的那个地方?」
「嗯。」
当开始看得见建筑物时,路伊突然迟疑地这么询问。
「……就算有我陪在你身边,也还是要去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沉稳地提出的询问。这么说来,先说出「想要在一起」的人,是我吗?
昨日的种种彷彿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感觉非常遥远。
「响。」
我想回应哀感地唤着我的路伊,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夺去了目光。
「啊……」
我使劲地从爱尔身上跳下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副景象——昨晚袭击的痕迹。
暴露在暗灰色天空下的惨剧的残余。
我离开了不打算有所动作的爱尔他们,脚步不稳地走着。
「怎么会……」
恶梦与现实完全重叠了。
塞满道路的成山尸体——
就如我所害怕的残酷光景,确实存在。
「那不是恶梦,而是梦到了真正的『现实』啊。」
我靠近了掉在距离我最近的焦黑块状物。
那毫无疑问就是令人不禁想遮住双眼不去面对的凄惨焦尸。
也许是因为沾到了混着血的水之后被烧死的,无论哪一块都是被烧得焦黑。更令人难受的是,由于过度失去了原型,因此无法判断那依旧是雷姆的形态,还是已经恢複成人形。
不过,勉强还是看得出有手脚。
「我真的……真的把这些人给……」
我拚命忍住不让意识远去,一股恶寒从脚底直窜上来。
「这种事实,我没办法承受……!」
就算我揉眼揉到眼皮都快破了,因为自己的行为而造就的大量死亡痕迹,仍没有消失。
已经变不回来了。即使用神剑砍击焦黑的尸块,灵魂也回不来。
我将颤抖的手伸向了被煤炭弄髒的其中一具尸体。
因为热度早已散去,所以摸起来觉得冰冰冷冷的,但或许是皮肤跟肉都被烧烂的关係,也带有黏滑的触感。黑色的污渍像墨汁一样在尸体下扩散开来。
还有看起来好像是骨头的尸块,而就连那块骨头里面也泛黑了。
「该怎么做才对?如果把性命交给路伊……如果被雷姆杀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是,我不想死啊。
我也希望路伊活着。
「我觉得为了这些,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獃滞无种地环顾四周。眼前有彷彿用全身表现了痛楚的尸体,也有抓着地面,求救般尽全力伸长了单边手臂的尸体,而碳化的尸体下半身大多都粉碎了。
我陷入脑海里似乎有人在大声喊叫的错觉之中。最终,我还是当场跌坐在地。
这时,好像看向哪里都不对的迷惘视线,捕捉到了别的黑块。
「——啊。」
映入眼帘的黑块跟其他的比起来显得更加扭曲且娇小。我曾听说,当人被烧死的时候身体会因为热僵硬,自然呈现出像是拳击手一样弯身的姿势,所以我一时以为是这个原因。
然而我马上就察觉到不对劲。
那张脸有一半没被烧掉,上头有着从碳化的地方开始扩散开来的红斑。那不但泛红还散发出一股黯淡的光泽,格外叫人感到赤裸裸的冲击。
「是那个人,是我第一个唤醒的……」
被煤炭弄髒的额头,紧闭上的双眼,她维持着像是尝到了难以想像的恐惧与痛苦的扭曲表情,僵直在那里。
「那是一头美丽的金髮。你苏醒的时候我非常开心,有种自己反而被拯救了的感觉。」
分明是如此……
气力顿失的身体不禁跌落在地,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想。完全没有半点生命的气息,像是只有恨意摇曳着高高升起。
我不稳地再次站起身,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见尸体的尽头,地面上也都是一片漆黑。
途中我不小心绊郅东西而摔倒了。我挪动了视线之后,发现是尸体的手勾到了我的脚踝。宛如是想抓住我的脚,不让我逃离这座被绘上了死亡色彩的村庄。
就在我正要拨开那只手时,才忽然察觉到自己正跌坐在某个人的尸体上。那被烧熔的黑色皮肤就沾黏在我的衣服上,还有双手跟鞋子也都是。
我该闭上眼吗?该睁开眼吗?该继续走吗?还是该停下脚步——?
「响。」
突然间,我的身体在这道声音响起的同时被抬了起来。我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好好思考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听见了一声拚命的呜叫。
不停地眨眼之后,意识总算逐渐恢複正常。
我被路伊抱到距离黑色的道路有些远的地方,身体似乎被他轻柔地放在倒下的树榦上。
爱尔发出呜叫,舔了舔我的脸颊,它就像是要把浓密的鬃毛跟鼻子挤压上来一般,不断磨蹭着我。
这时我的手怱地被抓起,并朝向正面一看之后,只见路伊生硬地单膝跪地,接着就从挂在腰际的小袋子里拿出了手巾,仔细地擦着发獃的我的手指。
那条手巾随之沾染上了黑色。
「路伊……」
我小声地呼唤之后,路伊停下了手,似乎是在紧盯着我看。但是,我只是凝视着在路伊背后延伸而去的黑色道路而已。
「对不起。」
是我该死才对——「如果你死了就好了」,我希望被这么指责。
目睹了这惨不忍睹的现实,我总算这么觉得,却已经太迟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我反而害路伊更加痛苦,还做出了残忍的事情。」
「响。」
纵使被强力的嗓音呼唤着,我的视线仍无法固定,我感到一阵晕头转向,停不下来。
「在来到这里之前……欧里恩他们很苦恼。我曾经认为,如果有我办得到的事情,请务必交给我。我认为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很顺利。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全是因为我完全没考虑到之后的事情就轻易接手,导致情况更加恶化。但我从不想去理解这点,什么都不懂。」
字句像是毁坏了一般,擅自从嘴里流泻出来。
「我也想救那个女人,好想听她说『谢谢,多亏了你』、『幸好有你在』,好想……」
路伊专注地看着我。
「我不想死,我好害怕——我现在也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着『我想活下去』!明明都做出了这么残忍的事情,却还敢说怕死!」
当我以双手捂住脸庞的时候,感觉到手臂被摇了摇。
「响,请看着我。」
就算路伊这么催促着,我也没办法马上抬起头来。我闭着双眼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默默地看向了路伊。
路伊依旧有着一对美丽的双眼——看起来甚至像是寄宿着疯狂的情感。
突然间,有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放到我的手上。
是打火机。
「你说要找这个,是骗人的吧。其实你是想确认这个惨状,所以才回来的吧。」
如果我回答「对」,会被责备吗?他会恨我恨到几乎涌现杀意吗?
「请看着我。」
再次被这么请求之后,我也看进了路伊那双认真且真挚的眼眸。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路伊的手摸上了我的喉咙。一瞬间我还误以为他是想掐住我的脖子,但并不是那样。
「你认为我昨晚在想些什么呢?当你感到痛苦,正独自一人遭受罪恶感的苛责时……我确实感受到了喜悦——」
——喜悦?
「当毁灭开始在我国扩散时,各地也爆发了暴动及争执,于是损害较少的敌国便看準了这点,企图侵略,并派兵前来。而我是骑士,为了击退敌军,也做过像这样烧毁村庄、森林的事情。那时我只感受到一阵空虚,但是现在……」
路伊的眼中映照出了过去,却又马上就回到了现实。
「我却感受到接近欣喜若狂的喜悦。」
「……咦?为什么……」
「因为你选择了与我一起存活的道路。」
不对,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踏上跟那位女子一样悲惨的命运——
「你指出了就算牺牲他们,也要与我一同走下去的道路。」
「路伊,我……」
好痛苦。
分明就没有那么纯凈的想法,我只是一味地想活下去而已。
「就结果而言,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遭受了多少良心谴责而哀鸣,并认为这等同于自己犯了罪,我就有多强烈地感到一股卑劣的喜悦。」
「昨晚……你跟在我后面吗?」
「对。」
在如此自白的路伊的双眼之中,我看不出半点卑劣的色彩。我只感觉得到他对我不折不捆的温柔体贴,甚至带着哀伤的光辉。
「你是打算安慰我吗……?」
「不,我并不是想要安慰你,因为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路伊毫无迟疑地这么回答。
「因此,当你说想来拿回追思自己国家的必要品时,我立刻就想阻止你了。」
路伊的手轻抚上了我的脸颊,却又很快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