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四年八月十二日(星期四)—八月十三日(星期五)
1
这间空蕩蕩的屋子里,原本只有铁灰色的柜子和稍微一碰门就好像要掉下来的书架。后来才又陆陆续续地搬入了办公桌、沙发、桌子、时钟和装饰用的盆栽。
我拆开包装盒,把全新的电话放到办公桌上,再把电话线插进插座里,感觉光是这样就好像已经可以算是一间公司了。空蕩蕩的书架看起来虽然有点靠不住的样子,不过等我接到工作之后,自然就会被各种数据填满了吧!如果一时半刻还接不到工作的话……就先放本字典充充场面吧!
我把双手抱在胸前,把自己今后的工作环境看过一遍。开业申请书已经寄出去了,虽然这份工作不需要什么执照,但也还是得有这个动作才能够开始接案。话说回来,我的失业保险金也还没有去办止付,不过保险公司应该会直接把开业日当作是我重回职场的日子吧!虽然我大学念的是经济系,可是这方面我也不是很懂。
窗户的玻璃上有我拜託工人用喷漆帮我写上小小字的「绀屋S&R」。本来是想写Search&Rescue(注)的,可惜窗户不够大,只好改用缩写。现在想起来真是失策,天晓得S&R是什么样的公司啊?光看绀屋这两个字,搞不好还以为是什么染布坊还是和服店呢(注)!谁会知道绀屋其实是我的姓呢?
我对开业当老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好像就只是昨天之前都在準备开业的事,然后今天正式开张,如此而已。在回到这个小镇之后,我的精神一直都处于很平静的状态。本来以为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司多少会有点改变,看来光是把办公用品搬进一间空屋子里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看着自己空虚的影子模糊地映在写着公司名称的窗玻璃上,就连我也忍不住想要把视线移开。虽然我的身材还算结实,但无神的双眼怎么看都是一副没出息的窝囊相。空长了一个高个子,但是脸色铁定好不到哪里去吧!这也难怪,谁叫我在屋子里一窝就是半年呢?虽然我才二十五岁,但如果光线再暗一点,猛一看会以为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吧!总之不管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调查事务所的老闆。虽然不想承认,但谁叫我就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当初在决定要做点什么小生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开一家卖什锦煎的店。调查事务所忘了是第二志愿还是第三志愿,总之不是第一志愿就是了。可惜开一家卖什锦煎的店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难题,所以搞到最后还是没开成……话虽如此,可让我这么茫然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对卖什锦煎还有什么不死心的。
轻抚着灰色的办公桌,既然公司已经开了,接下来就得打广告,不然工作要从哪里来呢?
这间「绀屋S&R」的业务内容只有一种。
那就是小狗。
本公司的业务内容就是代替悲伤的饲主找回走失的可爱小狗。如果客户要我找的是小猫,我也不会拒绝。但如果是小鸟的话,就要考虑一下了。因为我又不会飞,对小鸟也一无所知。对于超出自己能力範围的事,基本上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比较好吧!至于身家调查和行为调查,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接,而且这也不是我开这家公司的目的。我早就跟在徵信社上班的朋友谈好了,如果有这方面的工作上门,我就转介给他,钱让他去赚。
不能马上登在电话簿里,还是先登报纸广告好了。考虑到剩下的存款,也没办法搞得太盛大,那就非得想一些耸动的句子才行。幸好我在上一份工作的时候有参加过文案的脑力激蕩会议,只要把当时的经验拿来用应该行得通。就在我开始玩文字游戏的时候,才刚接上去的电话突然响了。
「……谁啊?」
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因为这实在很奇怪嘛!这支电话是专门申请来给公司用的,应该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号码才对。十之八九是打错了吧!
我拿起全新的听筒:
「喂。」
「喂,请问是侦探社吗?」
居然是客户耶!吓我一大跳。这一瞬间可能是我这半年来情感起伏最剧烈的一刻也说不定。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很大了。而且不光是年纪很大,那种带点嘶哑的嗓音令我想起我外公。我外公是务农的,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就好像还不习惯利用电话跟人沟通一样,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可无论如何,这肯定是我第一位客户没错。虽然我脸上的表情还是文风不动,但声音已经变成营业用的,既响亮又快活:
「是的,这里是『绀屋S&R』。」
「呃……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到侦探社,所以什么也不懂……」
「别这么说,也不用紧张,放轻鬆就行了。」
反正我也是第一次。
侦探这两个字害我有点心虚,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有什么一般性的名词可以用来指寻找宠物的业者,所以心虚归心虚,还是默默地接受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欲言又止的沉默。气氛真是凝重。如果对方一直保持沉默,我只好主动问点什么来打破僵局,看是要问他「你的狗不见了吗?」还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而且还是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正当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对方下定决心似地开口了。
「你可以帮我找我的孙女吗?」
「孙女?」
听起来不像是狗的名字。
「是您的孙女吗?」
「是的。我听人家说你那边是专门找人的公司。」
我是专门「找」没错啦!但对象并不是人。看样子是一场误会。
「不好意思,请问是谁介绍您来找我的呢?」
「介绍?哦——是大南先生的儿子介绍我来的。」
原来如此。我稍微把听筒拿开了一点,免得让对方听见我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大南那家伙,全名叫做大南宽,他的话的确是知道我的新工作和电话号码。他可能是基于一番好意,想介绍工作给我这个从都市夹着尾巴逃回乡下,伤痕纍纍的可怜朋友。听起来似乎是一段佳话,但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他我只想要寻「狗」而不是寻人吗?
「大南先生的儿子跟我拍胸脯挂保证,说你是一位工作非常认真的人,一定会把我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一样要紧的。你愿意帮帮我吗?」
这我得考虑考虑。虽然说自己送上门来的工作实在不应该拒绝,可是开业的第一件委託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令人有点头痛。当然,貌似恳切地听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我还办得到。
但如果只是要听他说话,根本用不着我,给他一面墙壁就行了。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问道:
「请问您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你公司对面的电话亭里。」
我把电话线儘可能拉到靠近窗边的地方,透过窗户往下看。
现在是夏天,强烈的阳光晒得我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连忙用手背擦掉忽然冒出来的泪水。
眼前是一条寂静的商店街,我的事务所位于一栋四层楼的老旧公寓里。一楼是便利商店,托它的福,整栋公寓的外观还不至于太逊,只是墙壁稍微有些龟裂。二楼就是我的办公室。
的确,楼下的电话亭里是有一个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在里面。既然人都来了也没办法,总不能叫他回去吧!我舔了舔嘴唇,痛快地举白旗投降:
「这样啊!那么本事务所一定会诚心诚意地为您效劳。不过不好意思,我现在手边还有别的事在忙,可以请您再等我十分钟吗?好的,那待会见了。」
我看了一下这个房间。十分钟刚好够我把T恤换成衬衫。但是屋子里还是瀰漫着一股今天才刚开业的气氛,这实在有点糟糕。
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我得先找个地方把电话的包装盒藏起来——
注:Search意指搜索,Rescue意指救助。
绀屋虽然是日本人的姓氏之一,但也有染坊的意思。
2
来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上头套着深绿色的运动上衣,还中规中矩地繫上了领带。只不过从晒得黝黑的脸、布满了皱纹的额头、指节粗糙的手上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平常应该是很少做这种打扮的。这么说来,我似乎还闻到了淡淡的樟脑丸味道。至于年纪嘛,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了。
「我叫做佐久良且二,在小伏种田。」
老先生一边报上他的姓名,一边打量着事务所的每一个角落。我想他的视线之所以飘浮不定,应该不完全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所以感到紧张吧!我想他同时也在观察事务所的样子,观察我是不是值得他託付的人。虽然注意到这一点,可是我并不打算向他解释屋子里之所以还空蕩蕩的理由。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的表情。
「您是从小伏町来的呀!请问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吗?」
「不是,我是坐公交车来的。」
「原来如此,那一定很累了吧?」
必恭必敬的语气和源源不绝的笑容是我这两年在都市里生活所获得的少数收穫之一。而这两项收穫似乎也使得老先生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我平常连公交车都很少坐的。只是存小伏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来找你。」
「原来是这样啊!感谢您大老远从小伏町来到『绀屋S&R』。」
如果可以在出发之前先给我个电话,让我可以作好準备的话,我会更感激的。
我和佐久良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什么东西部没有。别说是烟灰缸了,就连一杯茶也没有。不是我不懂得待客之道,而是我根本连茶具都还没有準备好。而且这才发现,我连名片都还没有印。以前都是公司帮忙準备好的,所以我压根忘了这件事。看来在登报纸广告之前,该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这条街虽说是连接着八保市和小伏町的道路,但是中间其实还有一段长长的山路。不管佐久良是从小伏的哪个方向过来的,开车至少都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公交车的话,可能还得再多个三、四十分钟吧!他居然能够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情况下,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这点实在令我满佩服的。
「请问有什么我能够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我直接开门见山地挑明了问,然后就看见佐久良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了紧张的神色。
「您在电话里提到,要我帮忙找回您的孙女对吧?」
「……」
佐久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都敢没有预约就直接杀来了,现在是在犹豫个什么劲?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傻傻獃獃的男人。而且,可能还有个比这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求助于别人本身就是一件丢脸的事吧!
我又不是心理医生,营造出一个让人可以放心地讲出心里话的环境,并不在我的工作範围之内。如果是找狗的话还另当别论,找人的工作我本来就不太想接。
「会不会只是离家出走呢?」
如果是离家出走,恕本事务所无能为力——我正打算用这句话打发他回去的时候,没想到他对「离家出走」这四个字产生了好大的反应:
「才不是离家出走!我孙女一向既乖巧又听话的。」
他那凌厉的眼神瞪得我内心直发毛。光凭这句话就可以听出佐久良有多疼爱他孙女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对话总算是成立了。
「原来如此,不是离家出走啊!那您要我帮忙找人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最近都联络不上她……」
「这样啊……电话打不通吗?」
「不只是这样……」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佐久良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把身体稍微往前坐直了一点。
「我想请你帮忙找的是我孙女桐子。我儿子媳妇这几年来都一直住在八保,桐子也一样住在八保,不过因为桐子很黏我老婆,所以她常常一个人跑来我们家玩。桐子从小就很喜欢爬树,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听她说想要在电脑相关的公司上班,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给她找到理想中的工作。我因为没念过什么书,所以电脑那些我并不懂,不过听说是间大公司,而且职位还不错,所以我们也都很放心。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是最近却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
佐久良打开他带来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迭纸,开始一张一张地摊在茶几上,分别是行动电话的账单、美容院的传单、眼镜行的折扣券……等等。看样子都是塞在信箱里的广告信,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但我注意到这些邮件的收件人都是「佐久良桐子」。
我把视线从邮件移到佐久良的脸上,只见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寄给桐子的信件都转寄到我家来了,这点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我老婆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她叫我不要管那么多,反正也只是信件而已。可是,当我们开始收到这些寄给桐子的信件之后一个多月,就接到现在搬去名佔屋住的儿子媳妇打来的电话,说是和桐子失去了联络。」
「是喔……」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佐久良说桐子不是离家出走,虽然我也继续挂着安抚人心的笑容,但是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题十之八九不会太轻鬆了。
「当时我媳妇的娘家因为要办法事,所以要跟桐子联络。你刚刚也问过我电话的事嘛!没错,就是打不通。就连行动电话也都打不通。一开始我儿子媳妇还以为桐子只是单纯的不在家,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开始渐渐地不安了起来。一方面法事也不能一直耽搁下去,只好打去桐子上班的公司。」
讲到这里,佐久良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之后接着说道:
「他们说桐子早就把工作给辞掉了。」
佐久良的语气充满了惋惜,我连忙摆出「那真是太可惜了」的表情来附和他。
「我儿子媳妇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想说光靠电话实在解决不了事情,就在这个月的三号跑了一趟东京。没想到,就连桐子租的房子也……」
不用想也知道事情的发展。
「早就已经人去楼空,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对吧?」
「房东明明记得桐子的长相,可是在她要搬出去的时候却连问也不问一声。真是太无情了。」
「公司的人怎么说?」
「说她上个月底就提出辞呈了。」
原来如此。我的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
「也就是说,桐子小姐失蹤了,对吧?」
这次佐久良的反应虽然不再像刚才听到「离家出去」四个字时那么激烈,但还是被「失蹤」一词给刺了一下,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是坚决不想接受这个事实的僵硬,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有报警了吗?」
「还没有。因为不管是把工作辞掉,还是把房子退租,桐子都有确实地办好手续,所以想说警察可能不会受理。而且如果桐子其实有什么苦衷的话,通知警察似乎也只会使事情变得更複杂。」
「嗯,这倒也是。」
寻找失蹤人口——怎么开业第一天就来个这么麻烦的案件啊!我记得明明有跟大南说过,我这家事务所是「寻找走失小狗」的呀……
既然都把搜索救助写在事务所的名称上了,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挑三拣四的意思。只不过,对我来说,找人要比找小鸟难多了。我到底能不能满足委託人的要求呢?或许是我内心里的不安化成严肃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佐久良忐忑不安地问我: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还有田里的工作要做,又没有车子,就算想找也没办法找。我老婆膝盖又不好,连出个门都有困难。再加上……加上……桐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所以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对吧?」
小伏是一个很小的小镇。小镇里的蜚短流长有多恐怖我是知道的。在这里,洁身自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了一下。
「……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啊,佐久良先生,关于这一点我恐怕没有办法答应您。您希望我帮您找回孙女,却又不准我张扬,这怎么可能呢?找人不就是拿着照片,大街小巷地去问有没有人看过这个人吗?当然我会尽量低调,但是如果要我做到完全不让任何人知道,敝公司恐怕没有办法接您这个案子。」
「果然还是不行吗?」
「真的非常抱歉。」
佐久良的脸色非常难看。看样子他还真的指望我能够完全在檯面下搜查,就把他的孙女找出来还给他。可惜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由于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我有预威他会收回成命,那样的话真是求之不得。突然叫我寻找失蹤人口,对我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开始还是先从寻找走失小狗做起比较好。一开始是,接下来是,再接下来也是。
没想到佐久良考虑再三之后竟然说: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结论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我马上就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说是大南介绍的,可是对于佐久良来说,我毕竟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他还是来找我商量,表示他真的下了相当大的决心,而且也一定早就做好了要花大钱的心理準备,可见他是真的非常担心他孙女的安危。既然如此,牺牲掉一点面子上的问题,想必也早就在他的觉悟之中了吧!
佐久良继续用沉重的语气嘱咐我:
「不过,还是请你儘可能不要引起莫名其妙的流言。」
「我知道,这是当然的。」
假设真要接下这个案子的话,这点当然要为对方着想。
但是,我实在没办法说接就接。毕竟这不是在我预料範围之内的工作,还是得有所保留才行。否则的话,不管是对委託人还是对我自己都不会有好处的。能够把丑话说在前的就先说在前,能够事先取得对方承诺的就先取得对方承诺。
因此我也摆出了就事论事的态势。
「只不过,有一点我实在想不明白。照这样看来,您孙女应该是从东京失蹤的,我十分清楚您着急的心情和不想让警方介入的顾虑,但是,既然您孙女是在东京失去联络,为什么不直接僱用东京的侦探呢?敝公司的活动範围基本上只限于这条街上……也就是八保市周围一带而已喔!」
我本来还以为佐久良听了这句话之后,满布皱纹的脸上会出现错愕的表情,没想到他只是不断地摇头:
「不行,一定要找八保的侦探才行。因为这些原本是要寄给桐子的信之所以寄来我家,不就是因为她打算来找我,所以才把地址改成我家的地址吗?」
我想了一下佐久良说的可能性。只是,在我还没有想出一个结论之前,佐久良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
「还有就是这个。」收件人是小伏町的佐久良且二。问题在于寄件人,以及上头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