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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周刊杂誌发行五天后,武上拿到了有关饭田桥旅馆里由高井由美子引起的风波的报告和调查记录。
那个时候,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及其他节目已经停止对这一风波的报道,晚报和体育报纸也不再报道这件事了。就在这起事件被报道出来的两天后,东京都又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起案件上了。这起抢劫案的罪犯还没有查清楚,他持枪在逃,大家担心他会再次作案,所以多一些关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这起案件中,店长、会计和一名勤工俭学的学生共三人被杀,在案件发生的十二小时后,八王子中央署成立了特别搜查本部,开始了大规模的调查工作。其中负责编辑工作的名叫生田的候补警部是武上的老熟人,在开始组建编辑组的时候,两人还通过电话就利用计算机管理调查资料数据方面的问题进行过交流。
在谈话过程中,生田曾冷不丁地问过武上,你们在调查案件时,是否通过互联网收集情报。
「收集情报是什么意思?」
「武上君从不上网吗?」
「我的女儿有时上网,但我不太了解。」
武上和他女儿一人出一半的钱买了一台台式电脑,放在女儿房间。作为出了一半钱购买电脑的父亲对女儿的做法有点不满,他觉得应该把电脑放在客厅等家庭公共场所,但是因为和女儿相比,他在家的时间要少得多,而且在操作方面有许多地方还要请教女儿,所以虽然自己是长辈,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不满。
「你女儿是个热心的网迷吗?」
「可能吧。听她妈妈说,最近电脑键盘上都落了一层灰。」
去年年底,大女儿好像有男朋友了,关係很密切。她妈妈几天前曾在电话里告诉过他,而且有点不高兴,觉得她还在靠父母养活,就自吹知道什么是恋人了。
「她有男朋友了,现在好像都着迷了。」
「是吗?你不太了解就没有办法了。」
互联网中有各种各样的网页和论坛,其中生田经常光顾一家就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刑事案件发表意见的网站。
「一个名叫剑崎的周刊杂誌作家创办了一个网站,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剑崎这个名字,噢,对了,你记不记得五六年前,足立区发生过一起女子短期大学学生被一名司炉工杀死的案件?曾经有本书是写这起案件的,剑崎就是写这本书的硬派作家。」
「那个剑崎为什么要自己创办一个网站?他就是为了收集关于现实犯罪的意见吗?」
「是这样的,另外还有许多评论。开始的时候,看到有这么多的人急于对实际生活中发生的案件发表意见,我都大吃一惊。」
「评论犯罪,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相比较而言,想成为刑事警察的人数却没有太大增长。」
「最近大家都想成为犯罪心理学家,我不知道真正的犯罪心理学家是如何搞研究的,所以我也只是从表面现象来考虑的。」
根据生田的调查结果,还有许多有着相同宗旨的网站,它们的讨论也都很热烈。
「但我参考最多的还是剑崎的网站,他的总结很不错。」
「但是从他的网站上能发现什么吗?有没有对警方所遗漏的观点的推测?」
「这种情况几乎没有,要是有这种情况的话,我们就都该失业了。但他总结的内容可以作为了解社会对一起案件有何反应的材料。」
「和我们相比,他更有社会学家的意味。」
生田笑了:「不错,但是武上君,以后的警察如果不进行社会学方面知识的训练,可能会很麻烦的。」
武上嗯了一声。他一直都不喜欢学者。生田咳嗽了一声止住笑接着说。
「我之所以要和你讲这件事,是因为在剑崎的网站上,有关于你们正在办理的案件的情况,而且还很多。」
「现在你们办理的案件是社会上最关注的。」
「其实他的网站上,有许多犯罪未遂的报告。」
武上又重新拿了拿话筒:「未遂指的是……」
「有人写文章说自己曾被像栗桥和高井这样的男人带上车,有些文章一看就知道是一些爱起鬨的人写的,也有一些是过后几天再坦白说自己写的文章都是假的。但据我的统计,除了上面两种情况外,还有十二件。」
要说这种被害报告,搜查本部收到了好多,现在做成调查记录和讯问报告的就有五十五件,其中有二十二件成为特搜本部秘密调查的对象。武上介绍完这些情况后,生田又问。
「那二十二件的範围有多大?都在首都範围内吗?」
武上拖着电话机的电线把文件拿了过来。第一页就是地区索引,他边翻边说。
「这个……二十件是首都範围内的,几乎全是首都範围内的,剩下的两件分别是静冈市和名古屋的,名古屋这一件还属保留案件。就在调查这起案件时,我们这里还发生了五起连续强姦妇女案,罪犯还没有查清,所以我就把它们都做成文件,我想会不会是另外一起案件呢?」
「在那二十件中,具体有多少是在首都里面发生的?」
「十六件。」
「剩下的四件呢?」
「两件是首都近郊的福生和东村山市,一件是横滨郊区,另外一件是习志野市的。」
果真如此。生田说。
「我在剑崎网站上看到的统计情况是十二件是地方城市的,伊豆下田、福岛、岐阜、奈良、小樽……」
武上不由得叫了出来:「这不是推理小说吧?」
「最初我也觉得很可笑,」生田认真地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们——写文章的全是女性——她们为什么要在互联网的网站上写这些东西呢?如果真的遭遇不幸、又能在危险关头逃离困境的话,她们应该告诉警察的。但她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武上说出了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话:「她们自己也不能肯定所遭受的不幸到底是不是栗桥和高井乾的?」
「是的,相对于首都範围内的二十二件而言,有十二个人缺乏自信,也不奇怪。」
「这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吧。多少是有点缺乏自信心,但如果在首都里面,离搜查本部很近的话,应该很容易进行联络的。因为她们知道,要想讲出这种事情,只要打个电话,而不用写成文章。但因为太远,她们不愿意过来报告也是很正常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们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章发表在剑崎的网站上。如果没有如此便利的互联网的话,即使遇到同样的情况,大家也不过是告诉身边的朋友和熟人,仅此而已。现在幸亏有了互联网这种手段,让我们能看到她们的反应。」
想了一会儿,武上又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研究一下这些情况还是有意义的。」
「那十二件?」
「是的。」
「在那种地方发表文章是不是不用署真名?」
「是的,笔名就可以。」
「也不清楚是男是女?」
「是的。」「有时是错觉,有时是真相,有时甚至会是假话。」
「确实如此。」
「如果要想搞清楚是谁写的,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是的。但搜查本部可以呼吁她们把更详细的情况写上去,看看反应后再行动。」
武上又嗯了一声。
「在遍布全国的十二件未结案报告中,如果能查实一件,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很大的收穫?这是我的想法,如果已经判断出栗桥和高井的活动範围很大,就应该改变查找他们藏身之处的策略。而且……」
「为什么……」生田有点支支吾吾的。
「你说吧,我不会在意的。」
「如果要能确定发生在远处的未遂案件,也许就能从中找到栗桥和高井的藏身之处?特别是高井,目前还没有他不在现场的确切证据,但也不能断言就绝对没有,只是还不够确定。」
武上也明白生田的意思。如果栗桥和高井在小樽干过未遂案件,和在首都发生同样的事情相比,因为有距离,所以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因此容易引起他们周围人的记忆。另外,像飞机的搭乘记录、特快指定席位的车票和住宿登记,增加了成为秘密调查对象的可能性。
在目前已查明身份的被害人中,只有群马县涩谷市山中的伊藤敦子是在最远的地方失蹤后被杀害的,群马县和小樽及岐阜的情况确实有很大不同。
武上知道虽然生田很客气,但他能感觉出一点不舒服。所以他问:「生田君,你是不是对栗桥和高井的案子还有疑问?」
生田又咳嗽了一声。他是从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打来的电话。
「对栗桥,我没有任何疑问。」他不紧不慢地回答,「但对高井,我有疑问。」
「是吗?」
「武上君是怎么看的?」
「我是编辑,不能对调查内容发表看法。」
「确实如此,我对我们这里的案件也从不说任何话。」
「但是——在搜查本部,关于高井的案子,大家的意见还是有分歧的。」
武上说,事实上下午一直在开会。「会议议题当然是这起案件,上面希望儘快把两个人的犯罪查实,但是会上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生田叹了口气:「不会把这种怀疑传到外面去吧?」
「不会,我们不会製造恐怖的。」
「因为有人会去模仿犯罪的,武上君,其实网站上也有这种说法。」
生田说,有自称是系列连环杀人案的真兇的人向剑崎的网站寄送文章。「当然都是假话。如果剑崎追问的话,开始都是前言不搭后语或者是莫名其妙的解释,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但是,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是的……」「还有人说一些更泄气的话吗?上周,高井的妹妹是不是又引起了一场风波?」
「我在接你电话的时候,刚把这次风波的调查记录整理成文件。」
「在剑崎的网站上,有许多人猜测她是不是和这系列连环杀人案有关係,说事实上栗桥和高井组合中的高井不是和明而是由美子。」
「这是毫无根据的。」
「美国就曾发生过这种事情,有一个女的帮助她的丈夫强姦杀人。也就是说高井由美子非常迷恋栗桥浩美,两人是恋人关係。」
「真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能编的出来。」
一定要看看这个网站。武上想把网址记下来。
「可是,你不懂互联网呀。」
「我不懂网路,用不着太详细。」
「开头是什么?」生田边读边说。
「纵火犯会去自己所引起的火灾的救火现场,杀人犯会回到作案现场,会出席被害人的葬礼,还会接受电视台的採访。」
「嗯,这倒是经常听说。」
「犯罪心理学家解释说,这是罪犯下意识的举动,他有一种慾望,希望自己被抓住,也希望自己受到惩罚。这也许是真的,但是我还觉得他们有时是不是有一种冲动,希望别人知道是他们作的案,希望能得到肯定。」
武上沖着有点髒的电话机点了点头:「还有呢?」
「我是从去年2月前后开始看剑崎的网站的,正好那个时候有一个这样的例子。在一家便利店发生了一起抢劫伤人案,等抓到罪犯才知道,那家伙给网站写了好多篇文章,虽然这是一件连报纸都没有连续报道的小案子,但还是有许多人发表了正确的看法。标题是关于在都市生活中引发犯罪的条件与人的暴力性的理由。」
武上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深夜独自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在武上的想像中,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既不狂暴,也不睏倦和暗淡,只是特别喜欢錶现自己,心里为此而感到兴奋。
「如果——我始终说的是如果,」生田的声音不大,「如果除了栗桥和高井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存在,那这个男人就和那个抢劫犯属于一种人了。他应该会想说说这起案子,早晚他会说出来的,就像是案件发生过程中,他们给HBS特别节目打电话一样。这一次和那个时候一样,他也不会半途而废的,只要他说了第一次,他就不会停下来的。这一回他一定会说得自己心满意足。」
「怎么样才会心满意足?」
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生田说出了武上心里想的话。
「他一定会再去杀人。」
打完电话后,武上想了一会儿,他走出办公室来到一楼。他在那里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妻子接的。他让她给女儿带个话,而且还告诉他自己没有裤子换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打电话只用了十日元。
一会儿还有个会,武上準备坐电梯上去。就在这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条崎也从便门走了过来。穿着一件外套,外面紧紧围着一条围巾。1月的天气很冷,他像个上学的孩子似地冻得脸通红。当他看到武上时,脸上有点发抖。
条崎肯定是从墨东区公所回来的,因为他夹着一个画图用的纸筒,这是已经修改完毕的最新的大川公园的地图。武上先走进了电梯间,按下了按扭,条崎缩着头也走了进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自从武上在条崎的袖珍对讲机上发送「混蛋」两字以后,两人再没有说过话。工作很忙,根本没有时间说话。但现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因为他还在生气。
当负责高井案子的刑警向他诉苦的时候,武上非常诚恳地表示道歉。最后是他们反过来同情武上,说不用道歉。有人劝他辞退条崎,还有人认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上司,哪怕是负责编辑工作的上司都不喜欢对调查对象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刑警,所以劝他要避开条崎。武上表示所有问题都是自己监督不力,自己负有责任,希望他们能原谅自己,并表示以后会让条崎只在搜查本部内工作。幸运的是,高井由美子自杀未遂和被条崎发现这件事没有让媒体知道。因为武上的道歉和上述原因,条崎还在搜查本部内做自己原来的工作。
但是,作为个人,武上对条崎是恨得咬牙切齿。
就在墨东警察署这座破旧电梯在吱呀吱呀往上走的时候,条崎和他说了好几次话,虽然条崎是沖着他的背说的,但武上还是能感觉出来。但是,他没有回头,只是哎哎地应付着。
电梯停下来,门开了。武上赶紧走了出来,跟在后面的条崎像个女孩子似地说。
「这个……」
武上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但还是哎哎地应付着。
条崎的喉咙在上下蠕动着。
「不,没什么事。」他的声音比刚才的还要小。
武上不高兴地向会议室走去,现在他还不想原谅条崎。
搜查会议开了三个小时。
从栗桥浩美公寓里发现的照片上「推定被害人」的剩余四人的身份还是个谜。年轻女性失蹤的事实应该会引起这些女性周围人的关注的。如果和这四个人有关係的人中的一个人关心一下,和他们联络就好了,但是这个工作实在太难做了。
当然也不是日本全国对这四个人一点都不关心,也有人不断地打电话来询问,但这些关係都不大。武上看到正在辛辛苦苦写着报告的「推定被害人组」的刑警们,他想起了生田的意见。
——日本全国都很关心这件事。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查明身份的询问,并不是来自全国的,不是整个日本範围内的,而是以首都圈为中心的一个範围。
武上不由得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和生田说过的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如果有像恐怖小说里的那种行动能力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剩余四人是在北海道或九州被绑架和杀害的呢?
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些女性的模拟画像,电视节目也都做了报道,所以应该引起全国民众的关心。如果身边有失蹤女性的家庭或单位一定能看得到的,他们不会视而不见的。
——但是。
这确实和情报没有距离,但人是有距离的,活着的人还依然被距离所分开,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孩会不会是被东京的栗桥浩美收藏的女孩中的一个呢?在北海道或四国的某个街道上,一定会有这种忐忑不安的父母或恋人。他们站起来来到首都,到墨东警察署去了解情况——为此而付出的勇气或能量会是多大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在相反的想像力中会有非常强的反向力。
武上有过这种经验。在一起十岁女孩被杀抛尸案中,被害人的身份还不能肯定,警方把掌握到的能反映身体特徵的遗物向社会公开以收集情报。没用多长时间,就有许多人来询问,其中就有那位被害少女的父母。但后来听她母亲讲,就为了要不要去警察局,他们夫妻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我的丈夫一想到女儿可能会卷进这起案件就不高兴,我说要去警察局,他却大骂我是希望自己亲生女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