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汐留义大利街度过热闹的高峰。小餐馆的气氛閑散下来,繁华的中心转移到酒吧。再过不久,酒吧也要关门休息。虽然景气有好转的倾向,大半上班族仍搭电车通勤,尚未得到在平日通宵畅饮的自由。
须磨康臣坐在露台的座位,凝望玲奈满是瘀青的脸。玲奈的目光落在烛火上,约莫是一点一滴吐露的过去告一段落,她带着哀愁的神色陷入沉默。
玲奈的父母还没离婚。即使两人的心早背离彼此,法律上依然是夫妻,须磨确认过户籍誊本没有任何问题。然而,不难推测出玲奈的家庭状况複杂,因为有个未成年就遭除籍的家人。玲奈的妹妹咲良名字上头有个X。
当时媒体大篇幅报导丰桥的案件,须磨印象深刻,也记得嫌犯冈尾的名字。但是,须磨没想到被害者是玲奈的妹妹。一方面是玲奈住在滨松,案发地点在丰桥,完全是不同地区。
「从那份报告的行文来看,冈尾确实委託职业侦探。」须磨低声道。
玲奈没抬眼,接近细语般问:「知道是哪家的侦探吗?」
完全推测不出来。须磨调查公司的调查报告上,包括封面在内的每一页都印有公司商标与负责人姓名,也不可能协助跟蹤狂。当然,只要是侦探事务所就很难称得上品行端正,倒不如说除了卑鄙无耻以外,这种生意没有别的形容词。即使如此,表面上仍不会违反侦探业法,否则营业执照会遭撤销。
须磨坦白说出内心所想:「在世人的印象中,遵守基本常识的侦探社有九成,实际上是数量各半,因为非法侦探事务所不打广告,不会出现在大众眼前。那份没署名的调查报告就是其中一员做的吧。」
「那份报告的字型和排版,甚至封面的质感都烙印在我脑海。」
「就算你逐一调查,找到的机率也趋近于零。」
玲奈冰冷的视线望向须磨,「这样的黑心业者很多吗?」
黑心业者吗?以须磨的角度来看,所有侦探都十分黑心。虽有程度差异,但没有一个侦探不曾触犯民法第七〇九条规範的隐私权。
就算将範围限定于不会在报告上标明名称的侦探社,全国符合条件的多如牛毛。无论接受冈尾委託的侦探是谁,对方都是从户籍誊本推测出远亲,丰桥并非对方原本的活动区域,只是根据调查结果前往当地。对方原本的势力範围在滨松吗?不对,明知不合法仍进行调查,为了避免留下把柄,不会接现居地的工作。
须磨以小汤匙搅拌冷掉的咖啡。「黑心业者非常多。不只把妻子的藏身处告诉家暴的丈夫,也有会借得知的情报威胁调查对象的鼠辈。或者是进行假调查,比方造访目标公司时,谎称接受大型汽车回收公司的信用调查委託,暗示会写下回收状况良好的报告,以数十万圆的代价强迫推销自家侦探社的会员权,其实就是一种诈骗手法。最常见的是怠工,接了委託不调查,却像调查过一样捏造报告获取酬劳。」
「无法取缔吗?」
「根据侦探业法,侦探社有义务按公安委员会的要求详尽报告调查内容,且不得拒绝警方进入搜索,违者可处三十万圆以下的罚金,也可能收到在六个月内停止营业的命令。」
「只有这样吗?」
「对,只有这样。侦探业法第三条规定,过去五年内曾加入黑道组织,或遭判入狱服刑者,不能当侦探。反过来说,超过五年就没问题。实际上,这条法律的目的,是防止随着暴对法(注:一九九二年针对黑道组织制定的《暴力团对策法》,暴力团即日本对黑道组织的称呼,此法也将必须严加控管的黑道组织命名为「指定暴力团」。)强化而失去生存空间的黑道组织成员转职成侦探,不让黑道有新的权宜之计可用。但是,没提交申请就开业当侦探的案例源源不绝。」
五年一过,他们便会申请许可,公然挂起侦探社的招牌。出于注重人权的观点,也有促进前黑道组织团员更生、回归社会的声音出现,因此不见受到遏阻的倾向。
「我很清楚这种人的生存方式。不管是威胁、恐吓或违反保密义务,几乎什么都干得出来。」
「身为同业,你居然能视而不见?」
「基本上,有个名为『日本调查协会』的社团法人。上级监督机关为警察厅,有六百多家侦探社加盟。虽然接受申诉,但做为一个同业团体,当然会偏袒自家人,而黑心业者根本不会加盟。在彻底取缔违反枪炮刀械条例者的日本,前黑道成员都锻链得身强体壮,不少人兼任踢拳教练。没有笨蛋会挑战那些家伙。」
「不是说有段位的人就算空手,仍会被视为持有兇器吗?」
「那是都市传说。法律禁止的是暴力行为,没规定空手道黑带罪责就会较重。无论是职业拳击手或一般人,殴打他人的刑罚都一样,正当防卫成立的条件亦相同。这可是个连随身携带小刀都不允许的国家,仅能以手脚为武器,因此黑道都倾向学习武术。黑心侦探业者全是这种有武术底子的人。」
「那么,」玲奈望向远方,「明天也得去道场才行。」
「你的目的是什么?不可能找得到当时接受冈尾委託的侦探,我刚刚不是解释过?」
「我想知道侦探这个职业的本质,背后究竟有没有善意做为后盾。如果不怀善意的人这么多,我无法放任不管。」玲奈平静的话语中,透露强烈的决心。
在须磨看来,这完全是未成年人的幼稚念头。「我从刚才说到现在,你都听了些什么?」
「违反侦探业法的业者应该受到举报。」
「每当找到黑心业者,你就要收集证据告到公安委员会吗?」
玲奈似乎在努力保持冷静,但脸庞逐渐泛红。「这样能防止被害範围扩大。」
「你忘记刚刚在道场被当成沙包痛殴一顿吗?」
「那些人不是侦探吧。」
「我指的是力量差距的问题。非法侦探中最糟糕的类型,会与黑道组织入住同一栋大楼的不同层。警方只会挑有黑道事务所的楼层搜索,提前将危险物品移到侦探社,就不会被发现。我的意思是,有些侦探与黑道关係匪浅,你会面临比刚刚更严酷的遭遇。」
「我认为只要了解侦探业的一切,甚至掌握弱点,就没有所谓的不可能。」
须磨觉得这是十几岁年轻人特有的突发奇想。「PI学校是侦探培训班。既然你无意当侦探,而是为了取缔、揭发业界黑暗面,想探究秘辛,那我不愿意教你。你马上回宿舍收拾行李吧。」
「我不打算离开。」
「不要这么顽固。」
映在玲奈眼瞳中的烛光似乎愈来愈亮。须磨明白这是因为她噙着泪水。不久,膨胀的水滴超过表面张力的负荷,化为泪珠滑过脸颊。
「我哪里也不去!」玲奈忽然怒吼。「我没有别的容身之处。不这么做,咲良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玲奈的吶喊打破寂静,周遭众人纷纷回头,刺人的视线聚集在她身上。
然而,这阵尴尬并未持续太久。
这里是仰赖酒、依存酒、被灌酒的地方,醉鬼的嚷嚷如间歇泉般的频率响起。置身非常识变成常识、没有地位之别的随兴时间带,年轻女子发出尖叫并不罕见。沉默仿若风压扫过四周,店内随即恢複低调的喧嚣。
在冷酷都市的一隅,玲奈低声痛哭。须磨默默注视着她。
对于承受家庭破裂带来的痛苦的人,我能否表现出真正的理解?须磨自问自答。不知道,他挥别这样的感情许久。他早与妻子离婚,也没和女儿见面。
不果断转身背对正直与洁癖,无法从事侦探业。这或许是入行的代价。怀念妻女的心情,在面对委託人时等同一种障碍。
玲奈揩拭着不断流下的泪水。
举刃挑战侦探的伦理观。玲奈似乎想藉此找出生存价值,认定没有其他继续过日子的意义。这样的人生真的好吗?
你乾脆去考警察吧。倘若须磨是外行人,或许能如此建议。然而,须磨十分清楚警界的人事内幕,很难想像她会恰巧分派到相关的职务。
「如果你是个丑八怪多好,同样父母所生的妹妹当然也会是丑八怪。那么,跟蹤狂就不会盯上她。」
玲奈一句话也没回答。
事到如今还对他人心生关怀,不像须磨的风格。唯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将玲奈逼上这条绝路的,正是侦探这个职业。就是须磨二十三年来所从事,往后人生恐怕仍将贡献于此的低薪工作。
玲奈说,她想了解本质,侦探的本质。在须磨心中,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既然你无意放弃,能答应我一件事吗?」须磨低语。
不断拭泪的玲奈回望须磨,颤声问:「什么事?」
「从PI学校毕业后,希望你按照我的指示选择就职地点。前提是,到时候你依然有意跟侦探业牵扯下去。如果你想朝截然不同的未来发展,我不会干涉。其实我更希望你这么做。」
玲奈的脸庞依然泛着红潮,但泪水似乎慢慢减少。渐渐恢複平静的同时,玲奈吐出细语:「你明明说过不会帮忙安排工作。」
「只有你例外。既然要教你学会侦探技能,就不能丢着你不管。」
微风吹动玲奈的长髮。玲奈并未对须磨的发言深入追问,仅在沉默中垂下视线。她满脸的瘀青成为一种点缀,反倒凸显出端正的五官。可以说,受伤使她显得充满魅力。
须磨别开视线,对玲奈产生感情不是好现象。他不过是担心这个未成年的受训生罢了,照理说就只是这样。
清浅的幽暗孕育出一阵风,如飞舞的面纱般飘蕩着笼罩都市上空。须磨无数次忆起漆黑虚无骤然覆盖眼前的那一瞬间。至今,他一直以无伤大雅为由,接受这行业的一切,只要能从挣扎度日中得到解脱,便心满意足。这样的他是如此难看而不体面,形同丧失自我。逃避与抵抗现实的他只存在于过去。
此刻,一丝惦念油然而生,就是这个纯粹的少女。父母都放弃玲奈了,至少该有一个愿意关心她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