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刚毕业的峰森琴叶来说,能够如己所愿的事没有几件。顶多只有一头服贴的中长发,及食慾旺盛却能保持纤细的体型,就这两项。除此之外,无论升学或就业都不甚顺遂。
琴叶离开故乡广岛的父母身边,与年长三岁的姐姐住在东京都内。然而,姐姐即将结婚,她一个人付不出租金,只能搬出原本的房子。由于不想回老家当米虫,她暗暗祈祷能在都内找到工作。
抱着受到中途录用(注:日本企业徵才大致分成「新卒採用」(徵用新鲜人)与「中途採用」(中途录用),前者通常在四月毕业季,对象为应届毕业生,此外部算后者。)的一线希望,琴叶投履历到各家公司,还没有迴音。此外,她也前往就业服务处,但希望不大。
再怎么穷困,唯有特种行业不在琴叶的考虑範围内。这是她和姐姐的约定。以外表为徵才条件的企业无异于特种行业,一样不能扯上关係。这似乎是姐姐一贯的主张。
租约到期的日子近在眼前,琴叶愈来愈焦躁。四月下旬的一个早晨,琴叶在信箱里找到两封信,寄件者都是她不记得投过履历的企业。一家是井冈信用调查股份有限公司,一家是须磨调查股份有限公司,内容都是徵人讯息。
琴叶造访就业服务处,把信拿给职员看。
「哦,两家都是调查公司,真伤脑筋。」职员沉着脸回答。
「伤脑筋?」
「徵人本身没问题,不过,调查公司会从各种业者手中取得名册,抽出待业者的情报,用来招募自家公司的员工,所以会贸然寄文件给根本没投履历的人。」
「这样啊,」琴叶有些失望,「原来不是认为我的特质符合。」
「说得失礼些,他们筛选出的就是在这个春天毕业,却未能就职的人。毕竟侦探业就是这样,只要年轻有体力,不管应徵者是什么人都很欢迎。」
「侦探业?」
「两家都自称调查公司,实际上就是侦探事务所。一般徵求的都是男性,不过有时候也会徵求女性,以因应特殊状况。比方,尾随至只有女性能进入的地点,或较适合倾听女性委託人叙述。而且既然对方主动寄资料过来,录取的机率颇高。」
琴叶内心一阵激动,连忙问:「意思是,只要我应徵,便能直接就职吗?」
「很难讲,不过想挑战是你的自由。这不是我们介绍的工作,出了任何问题都是后果自负。只是,我想这不会是轻鬆的工作。就是留不住人,才会主动寄资料。」
琴叶并未怀抱太强的警戒,反倒沉浸在随着安心而来的喜悦中。侦探,好像找到意外的就职管道。她完全不清楚具体的工作内容,但听起来是类似记者的室内工作。
在网路上搜寻后,琴叶判断社员约二十人的须磨调查公司较有希望。难能可贵的是,还提供宿舍。
汐留的住商混合大楼的七楼一整层,就是公司的所在地。琴叶前去应徵,不久就进入面试阶段,当场获得录取,勉勉强强赶上房子的租约到期日。
上班第一天的早晨到来。琴叶身穿套装,拖着行李箱出门。除了衣服以外,行李箱里有一整套生活必需品。在公司的人带她到宿舍前,她等于是无家可归。
抵达离职场最近的车站,时间仍绰绰有余。琴叶用智慧型手机联络姐姐。姐姐彩音开口第一句话并不是祝福,而是不安地问,那种工作没问题吗?
对于侦探这份工作,姐妹之间的认知似乎有落差。彩音与就业服务处的职员看法相同,与琴叶认为的知性形象相差甚远。不过,琴叶接触到侦探的经验,仅限于小说与电视剧。
难道姐姐才是正确的吗?琴叶带着困惑踏进公司,来到社长室。装潢以马赛克磁砖与木纹为基调,家具什物十分雅緻。看着室内摆设,琴叶觉得自己的认知并未偏离事实太远。书柜上也摆满颇艰深的书。
经营者须磨康臣是有着一头醒目白髮的绅士,年纪约五十岁左右,无论是西装的穿搭或举止都充满品味。这里不可能会是黑心企业,琴叶再度告诉自己。
须磨在桌子另一头的皮革座椅坐下,措辞沉着温厚:
「峰森琴叶小姐,抱歉刚来就要麻烦你,不过上午会有访客。我带你去茶水间和会客室,那是你目前的工作地点。」
「您说……茶水间吗?意思是,新人要从倒茶开始做?」琴叶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满意吗?」
「我和男人不同,搭乘女性专用车厢不会不自然。我早做好一整天努力跟蹤的心理準备。」
须磨不禁睁圆眼,旋即浮现苦笑。「第一线工作会交给有经验的人。我们公司办有PI学校,会录用培训班中较有潜力的年轻人,但大多数都派不上用场。侦探课的成员几乎都是从助手开始工作好几年的人。」
「我本来以为……至少能当助手。」
「你不适合第一线工作。你的长相可爱,会吸引男性目光。看起来也喜欢打扮,比较适合当柜檯人员或秘书。」
这样啊,琴叶听到自己微弱的低语。按照姐姐的定义,这样的录取原因与特种行业毫无差别。
须磨望向琴叶的行李箱,「好大的箱子。」
「是,我希望今天就能入住员工宿舍。」
「你申请住宿吗?不过应该还没批准。」
「对,但家姐结婚了,我一个人付不起前一间房子的租金。」
「哦,你跟姐姐感情好吗?」
「我最喜欢姐姐了!」琴叶忍不住语带雀跃。「姐姐很温柔,和她在一起非常快乐。」
「那你现在肯定相当寂寞。」
琴叶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最后坦白说出内心想法:「是的。」
须磨思索片刻,不久从椅子起身,吩咐道:「跟我来。」
琴叶连忙拉着行李箱,尾随在须磨身后。
两人走出门口,在短短的走廊上前进。这层楼原本大概是全空,公司进驻后才以轻隔间工法分隔成小间。这里似乎有数个隔间。
他们踏进像是办公室的空间。只见摆放着几张桌子,穿西装的职员埋首工作,大部分是三十到四十多岁。这里真的是无法让人自豪说出工作地点的职场吗?不,应该称得上是正规企业。琴叶努力试着否定姐姐的评论。
在六张桌子组合成的区块,挂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侦探课」名牌。有些人注意到琴叶,向她点头打招呼。琴叶惶恐地回礼。
在一段距离之外,墙边摆着一张孤伶伶的桌子,挂着另一个名牌:反侦探课。
桌子的主人弯身将花插进花瓶里。那是有着乌黑长发的苗条女子,看起来比琴叶年长一些,别緻的衬衫与荷叶裙与她十分合衬。她的身材比例颇为迷人,小巧的脸蛋相当秀丽。琴叶想,这个明显比我漂亮的人,不可能是第一线人员。
「纱崎。」须磨出声呼唤。
与琴叶预期的相反,纱崎没露出笑容,也没站起。她蹙起眉头,板着脸望向须磨。
但须磨并未露出为难的神色,回头对琴叶说:
「这是反侦探课的纱崎玲奈。她的资历超过一年,现在是二十一岁。纱崎,这是今天加入的新人峰森琴叶。」
玲奈眉间皱纹加深,「新人?这是怎么回事?」
「反侦探课不能只有你一个人,需要助手。」
「我不需要。」
「在PI学校我教过,跟蹤的基本原则是要由两个人进行。」
「现在才来说这种话吗?一直以来我都是独自进行,人手已足够。如果是PI学校毕业的新人,让侦探课照顾就好了吧。」
「她不是培训班出身,是这个春天刚从高中毕业的中途录取员工。她本来跟姐姐一起住,但现在要一个人生活,似乎挺寂寞。我觉得你们会很合。」
「姐姐?」玲奈讶异地望向琴叶。
玲奈第一次直视她。琴叶低头致意,同时察觉自己的笑容多么僵硬。
不知为何,玲奈有些慌乱地抗议:「等一下,这样不行。要这种小丫头当助手……就算只是玩笑话,我也无法接受。」
须磨的态度淡然,有条有理的口吻彷彿在演讲:「我不是在说笑。原本我觉得让柜檯人员兼打杂的新人住宿舍不太妥当,不过,若是在反侦探课工作就能批准。而且,分配给各课同住的公寓长期由纱崎独佔,这下就能解决不公平的状况。」
「意思是,要我和她一起住吗?」
「既然身在反侦探课,就必须对隐私问题保持警戒。你可以离开宿舍独自生活,不过住处遭其他私家侦探查出的风险会提高。说穿了,宿舍的功用本来就是防止员工捲入犯罪,由公司负起所有责任。住宿者必须遵守实际上的房东,也就是我的方针。」
玲奈面露不满,但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她默默垂下视线。
见须磨準备离开,琴叶连忙发问:「不好意思,反侦探课负责怎样的工作?」
须磨停下脚步。「说好听点是业界自我整肃,说难听点是打击同业。在我这个侦探事务所的经营者看来,无论何者都是好事一桩。这是在纱崎与我的利益、双方的妥协点之间摸索出的结果,目前刚成立一年。详情你问纱崎吧。」
留下这段话,须磨迅速离去。
玲奈一脸为难地坐下,并未望向琴叶。她整理起堆在桌上的档案夹。
琴叶的目光转向桌边,一样堆着高得像座小山的书籍与档案夹。光是管理资料似乎就是件苦差事。
这是她发挥作用的机会。即使明显不受前辈喜爱,只能相信这一点硬着头皮上了。
「你好,」琴叶决定要表现得很顺从,「我是峰森琴叶,从今天起要麻烦你关照。如你所说,我只是个小丫头……但还是请你多多指教。」
玲奈益发不知所措。
刚刚说了句「要这种小丫头当助手」,对方就耿耿于怀,或许会觉得我是难相处的前辈。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并非琴叶所想像。
玲奈抬起头,瞥向琴叶。琴叶尴尬地微笑。
沉默伫立的姿态、小心翼翼的举止,及有些天真的亲切态度,这一切都让人忍不住想起咲良。纵然长相完全不同,表情却重叠在一起,隐约露出的虎牙也一模一样。
对须磨的反感油然而生。玲奈暗想,我根本不想要咲良的替身。没人能够当咲良的替身。要她和这个与姐姐分开的少女合作,互相填补内心的空隙?她不希望须磨用这种浅薄的想法践踏她的过去。
只能不派琴叶到第一线,留她在办公桌前彻底当个接线生。这是为她着想。
「纱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一名高瘦的西装男子走近。他的头髮略长,脸颊满是胡碴。这个人隶属侦探课,二十八岁,对玲奈来说是资深前辈,但以平辈口吻交谈已是常态。
桐嶋飒太清清嗓子。「有个委託人找我求助,我判断可能是属于反侦探课的案件。」
「我马上过去。」玲奈起身离座。
刚要离开办公室,琴叶跟了过来。在公司里没理由赶走她,玲奈什么也没说,径自往前走。
会客室中,浅坐在沙发上的是名年约四十的男子,穿着上好质料的休閑西装外套。
「这是委託人林原彰夫先生。」桐嶋向玲奈介绍。
一如以往,在委託人面前桐嶋仍毫不客气,不加修饰地说明事由。
林原瞒着妻子有了外遇。后来,妻子僱用的侦探现身。侦探拍到他与外遇对象进入宾馆的决定性瞬间,提出只要愿意用四百万圆买下照片,就不会告诉他的妻子。
林原拿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尴尬望着玲奈与琴叶。「真是相当年轻的两位女士啊。不过,我不太希望详情传出去。」
桐嶋耸耸肩。「我们当然会遵守保密义务,但公司内部的部门会互通必要情报。我认为这件案子该由反侦探课负责。」
「反侦探课?」林原转而凝望玲奈。
玲奈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林原老师,请问……」
林原不禁睁大双眼。「你刚刚喊我什么?我明明没说出职业,你怎会叫我『老师』?」
从林原的反应看来,他想必确实处在被称为『老师』的立场。既然如此,外遇肯定也是事实。
「老师」指的不限教职人员,适用于政治家、设计师、建筑师、作曲家、医师、律师等多种职业。这种人在学生时代全心全意用功读书,得到社经地位后便举止脱轨。他们拥有可自由运用的金钱与时间,职场有年轻女性,因此容易染上偷吃的习惯,在恐吓犯眼中是最佳目标。被称为「老师」的就是这样的人。
「您对家庭有何想法?」桐嶋问林原。
「这个嘛……」林原再度擦拭额上的汗水,「说起来很任性,但我不想失去与妻女之间的生活。」
「您打算支付四百万吗?」
「目前我是这么想的。我带了现金,接下来就要前往约定的地点。不过,我无论如何就是感到不安,才会没预约就冲进这家大侦探社求助。想想挺可笑的,妻子僱用的侦探威胁我,而烦恼的我为此造访别家侦探社。」
「不过,恐吓您的侦探.不见得真的受到尊夫人的委託。」桐嶋笑了笑。
「能麻烦您告诉我尊夫人的电话号码吗?」玲奈询问林原。
「好的。」林原颤抖着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将液晶萤幕转向玲奈。「瞧,就是这组号码。」
画面显示出记录在电话簿的号码。玲奈的手伸向桌上的电话,拿起听筒按下184后,拨打那组号码。
铃响几次,一名女子应声:「你好,找哪位?」
「我想跟您谈谈有关尊夫的委託案。」玲奈低声开口。
「咦,你是指什么?」
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异样,也没有不自然的迟疑。玲奈平板地回答:「这里是八字命理教室,请问是田宫小姐的手机吗?」
「不是。」
「非常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玲奈心知自己说话方式冰冷,只进行最低限度的交谈,便挂上电话。「尊夫人并未委託侦探。」
「林原先生,恐吓是那名侦探个人所为。这适用于刑法第两百四十九条,您最好向警方报案。」桐嶋叹气道。
林原摇头,满脸意外。「就是不想闹大,我才会来到这里。况且,那名侦探的目的不只是钱,强调拿四百万纯粹是徵收罚款,他们的使命是保护善良风俗。他仅仅是众多同志中的一员。」
「那是虚张声势。」桐嶋含蓄一笑。「这太矛盾了。目标不是钱,却要您拿出四百万圆。」
林原闻言,一脸认真地倾身向前。「本来半信半疑,但前往对方指定的地点后,我相信背后确实有一股庞大势力。毕竟他在东京巨蛋中央出示照片,就是投手丘附近。观众席没任何人,只有我和他。那名侦探包下巨蛋,只是为了与我会面。」
琴叶倒抽口气,但在玲奈眼中,这种事根本不值得惊讶。
「就算有教唆那名侦探的情报提供者,进行恐吓依然是他个人所为。根本没有什么团体,他纯粹是想勒索您罢了。」玲奈轻声向林原解释。
「我刚刚不是提过,他能自由运用东京巨蛋……」
「无论是谁,用三十五万圆就能租两个多小时。假如能从您手中骗得四百万圆,所需经费不到这笔款项的一成。」
林原神色讶异,「三十五万圆?这么便宜吗?」
桐嶋沉着地点头。「在没有比赛的平日,这样的租金就能打业余棒球赛。东京巨蛋的场地费便宜得惊人,但一般很少有人知道,可说是常见的心理作战。突然约在巨蛋会面,不管是谁都会被这个阵仗吓到,觉得对方背后有强大的靠山。」
「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拐弯抹角地说什么金钱不是真正的目的?」
「不想被看穿底细吧,否则您很可能会报警。只要您相信对方背后有团体势力,就能暗示您即使他落网,同伙也会公开照片。」桐嶋回答。
林原抬手抚额。「的确……冷静想想,你的话没错。」
「那侦探叫什么名字?」桐嶋问。
「柴垣。不过,我不觉得这是本名,他也没给我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