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多摩郡日出町平井五一五五号,玲奈用汽车卫星导航的定位功能找到目的地。
玲奈握着公司名下汽车中尚未开过的丰田Crown Athlete方向盘,从中央高速公路不停往西,下到一般道路后经秋川大道北上。
虽然还在东京都内,但离开二十三区往西走,映入眼中的是一整片仅有山林与农田的荒凉地区。行驶在深夜中,眼前景色全沉进漆黑的幽冥。
路灯稀稀疏疏,车头灯能照亮的範围仅限于路面与护栏,唯有散布各处的反游标记反射出孤独的光线。
除了引擎声以外,唯有无声的寂静笼罩大地。坐在副驾驶座的琴叶始终不发一语,玲奈也保持沉默。
不安或紧张会使感官益发敏锐,试图安抚这股情绪反倒危险。
车子驶进田间小径,在树木之间蛇行。导航系统告知离目的地尚余三百公尺,玲奈瞥着萤幕边开车。两百公尺、一百公尺,逐渐靠近。她在一段距离外停下Crown Athlete。
路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这是玲奈的第一印象。但对照导航画面的地图,隐约看得出前头一栋方型建筑的轮廓。她关掉车头灯,剪影变得更清晰。四周没有人影。
玲奈熄掉引擎,对琴叶耳语:「留在这里等我,车门锁好。」
车内灯照亮琴叶。她一脸不安,带着僵硬的微笑说:「玲奈姐,你要小心。」
走到车外,寒气随即包围全身。四处传来不眠不休的虫鸣,玲奈步向那栋建筑。
偏离马路便是整片丛生杂草,难以行进,踏不稳脚步。玲奈没準备手电筒,携带光源等于向潜伏的敌人发出通知,让眼睛慢慢习惯黑暗是最佳方法。
玲奈走近那栋矮小的水泥平房。房子老旧,到处是裂痕。入口装的铝框拉门还很新,没看到窗户。以农家仓库来说空间算大,若当林业器材仓库则略嫌狭小。
玲奈绕房子周围一圈,确认后方状况。正面的门是唯一出入口,无论哪一面墙上都没有窗户。
她再次回到铝框拉门前,试着打开。没上锁,门发出吱呀声响往侧边滑开。
屋内盘踞着益发浓稠的黑暗。玲奈观察半晌,回应她的唯有无声的寂静。如果有人,应该早发现她闯入。
玲奈蹑手蹑脚进门,扶着墙往前走。整面墙都是裸露的水泥。不久就走到角落,脚下是未铺地板的泥土地,似乎没放任何东西。
她又走了一会,摸索到下一个角落,感觉室内面积与房屋外观几乎相同。内部没隔间,一片空蕩蕩。
此时,指尖碰触到硬物。墙上挂着锁链,垂挂在下的秤锤也是铁制,形状特殊。
不安涌上玲奈心头。她又摸索一阵,明白那不是秤锤。挂在锁链上的物体肯定是手铐。
忽然间,一个角落的下方亮起小小光芒。
她低头望去,见光点缓缓移动。有人蹲在那里。
浮现在黑暗中的是一名高龄女子。矢吹洋子点起打火机,拿近叼在口中的香烟。
洋子带着水光的眼眸注视着玲奈,玲奈愣愣望着她。
随着洋子吞云吐雾,烟味瀰漫。香烟前端的妖异光芒变得更亮。她深深吸一口烟,再度吐出。
「玲奈小姐,真抱歉。」洋子低喃。
玲奈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在困惑,一道刺眼白光从敞着没关的门口照进来,是氙灯手电筒。人影模糊不清,光朝她照过来。视神经无法适应强光,花花绿绿的残影在逸散的光线周围飞舞。
玲奈一惊。对方手中有人质。像货物般遭对方挟在腋下的琴叶脸上泛起大片瘀青,哭得双眼通红,却几乎没听到她出声。由于胶带封住嘴,她只发出微弱呻吟。
原想冲过去,玲奈却裹足不前。一把刀抵在琴叶的喉头。那是用来切肉的片肉刀。
「琴叶!」玲奈忍不住大喊,向看不清的人影怒喝:「你做什么!这件事与她无关,快放开她!」
人影抛下琴叶。由于双手反绑在背后,琴叶重重趴倒。她的衣服已被割开,呈现半裸模样,肌肤处处渗出鲜血。
对方拿掉手电筒的镜片,放在琴叶附近。散射开的灯泡光芒如蜡烛照亮屋内。
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不是冈尾芯也,玲奈没见过这个人。他穿深灰长大衣,戴着手套。儘管衣服穿了好几层,仍看得出他的体型壮硕结实。从那张长脸推测,年纪将近四十。发线后退的额头隆起,眼角上挑。
他用力踹着倒在脚边的琴叶腹部。琴叶缩起身子,剧烈咳嗽。
一阵愤怒涌上心头,玲奈听到自己像在尖叫:「住手!」
然而,男人铁了心继续踢踹琴叶,不时踩她的头。
双方隔着数公尺的距离,但男人没放开片肉刀,就算玲奈想跑过去,刀子挥下的速度也比她快,根本束手无策。
视野因泪水模糊晃动,玲奈颤声恳求:「拜託,求求你住手。」
听她这么说,男人指向墙边,沉着下令:「去扣上手铐。」
现下不是犹豫的时候,玲奈擦乾泪,望向墙壁。上头挂着两副连着锁链的手铐,用来固定在墙面的零件崭新,像钉上去不久。玲奈先铐上右腕。手铐设计成没钥匙就无法打开,口径比她的手腕略小。紧紧压迫的痛楚导致指尖发麻,五指开始变色。无论如何拉扯,零件都没从墙面脱落的迹象。
「左腕没办法自行铐住吗?医生,麻烦你。」男人高声问。
蹲在角落的洋子缓缓站起,叼着香烟走近。
来到靠墙站立的玲奈面前,洋子凑近,香烟的烟雾喷到她脸上。
洋子抓着玲奈的左腕牢牢铐上,边吩咐:「霜田,拉上铝门。」
听到她的呼唤,男人似乎有些厌恶,将铝门粗鲁关上并锁起。
洋子在玲奈全身上下摸索,从口袋抢走手机。慢慢后退,洋子嘴里嘀咕:「即使删掉我寄的信,如果遭人用专门软体复原就没意义,得连同手机一起处理掉。」
霜田站在琴叶身边,注视着玲奈问:「你猜得到我的身分吗?」
玲奈极力剋制颤抖。「姓霜田的话,你是霜田辰哉?就是足立区小混混经营的矢岛侦探社那边的笨蛋吧。我早想看看你长什么鬼样。」
「真是气焰嚣张的小鬼。」霜田毫无畏惧之色。「既然你属于反侦探课,最好记清楚,我最自豪的就是考到多种执照与资格,包括曳引机执照。」
原来当时驾驶大型拖车的是霜田。在阿比留不能派出自家侦探的前提下,他是最适合雇来跟蹤及突袭玲奈的人选。
但是,玲奈推测不出他与洋子的关係,于是挑衅地问:「你跟那个女医生有一腿?」
霜田无视她的问题,在琴叶身边蹲下。「看看这双大腿,真想舔一舔。」
片肉刀重重挥下,刺穿琴叶的大腿。琴叶拱起身体,呻吟声拔高。
「别这样!拜託,求你不要伤害琴叶。」玲奈哭着哀求。
刀子一拔出来,血花飞溅。琴叶胀红的脸上不停流下泪水。霜田残忍地伸出脚,用力踩住琴叶痛得挣扎的大腿,鲜红血泊在泥土地流淌。
琴叶!玲奈紧咬下唇,无能为力的悲哀几乎胀破胸口。
霜田抬头凝视玲奈。「以为冈尾在这里吗?看清楚,现在被链住的不是日银总裁的孙女,而是你。」
玲奈心头一惊,伴随着油然而生的虚无感,事实的碎片浮现眼前。
「其实冈尾死了吧?」玲奈问洋子。
洋子叹口气,彷彿在说玲奈醒悟得太晚,接着用脚跟踩熄丢到地上的烟。你还是个孩子啊,洋子低语。「你实在太没知识。光凭一根毛髮的DNA鑒定,县警本部哪可能接受?感应器侦测到有人掉进焚化炉后,职员紧急停止运作。虽然降温需要一些时间,但冈尾的造骨细胞仍残留足以鑒定的量。那份报告没有任何矛盾,冈尾毫无疑问早已死亡。」
「你说接获警视厅的请求,顺道去搜查总部,这些都是……」
「我不记得做过那种事,嫌犯的车里也没搜到什么毛巾。」洋子的口吻像在閑聊。「大学附设医院的薪水比你想像中低,即使兼任县警的委外医生,收入仍少得可怜。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受到阿比留的关照,按照他的指示写下病例或死亡诊断书就能拿到报酬。」
「可是,你明明今天早上才从名古屋过来。」
霜田发出猥琐笑声。「纱崎,你只是个小鬼,又是女人,果然成不了气候。负责在隔天早上打电话到须磨调查公司,确认你是否死在本牧码头,就是这位女医生的职责。如果你还活着,我们立刻进行下一个计画。」
玲奈一阵颤抖,说不出话。她望向倒在霜田脚边的琴叶鲜血淋漓的身影。
泪水夺眶而出。琴叶是对的,这是确认偏误,她自以为的臆测与事实有出入。阿比留与冈尾的死无关,将咲良的所在地告诉冈尾的侦探也不是阿比留。那起事件发生在距令遥远的过去,她却迟迟无法忘怀。由于将回忆当成纪念,当成心灵的依靠,才会判断失误,给阿比留可趁之机。
洋子与阿比留相识,并非罕见的巧合,而是阿比留与全国各领域权威有交情的证据。
泪水停不下来,玲奈恳求霜田:「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请放过琴叶。」
「我说什么都照做?到这种时候,我没有任何要求。无知的你们主动踏进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碍事的死路,乖乖等着被收拾掉吧。片肉刀这玩意真锋利,不如再试用一下。」霜田毫不在乎地应道。
琴叶啼哭着扭动身子。霜田以刀锋贴在她裸露的白皙肌肤上,平行滑过。每当刀锋稍一用力,琴叶便浑身一颤。
一阵哀痛深深刺人心中,玲奈怒吼:「我来代替琴叶!不要对她动手,拜託!」
霜田抬头注视玲奈。「刚刚打破车窗的时候,你知道这小丫头做了什么吗?她竟然嚣张地用这个对付我。」
霜田拿出电击枪,对準琴叶衣服的裂口一按。
「住手!」玲奈大喊。
蓝白火花四溅,琴叶的身体再度拱起,痛苦的呻吟尖锐迴响。
愤怒与悔恨交错,玲奈的泪水停不下来。儘管受限于手铐,她仍冲动地想扑上前。「我叫你住手!你这个人渣、变态、垃圾!」
霜田起身,慢慢走过来。近距离一看,玲奈发现霜田的体格相当壮硕,威吓感十足。霜田沉默瞪着玲奈半晌,握紧拳头打中玲奈的脸颊。
这是重得在耳里留下迴音的一拳。迟来的疼痛在脸上蔓延,另一边脸颊也挨一记。霜田连揍好几拳,之前尝过的血味在玲奈口中扩散。
片肉刀挥下,衬衫一路从领口被割开到胸前,玲奈恐惧得发不出声。霜田将电击枪抵在她的心窝,肌肤感受到金属的冰冷。下一刻,一阵麻痹贯穿全身,肌肉瞬间鬆弛。玲奈挂在墙上的身体顿时瘫软。
霜田慢慢离开玲奈面前,换洋子走过来。洋子拿着小型针筒,往玲奈胳臂一扎。
只见霜田再度走近伤痕纍纍的琴叶。连这可恨的景象,玲奈都因泪眼朦胧而看不清。
「琴叶……」玲奈细声呢喃。
即使胳臂感到轻微刺痛,玲奈仍维持一段时间的知觉。宛如在豪雨的日子里,望着窗玻璃外摇曳的景色,这就是玲奈所能辨识的一切。
她听到男人的话声。「那个叫阿比留的侦探在场吗?」
倏然回神,玲奈茫然望着眼前的男人。
是巡警。男人的年纪相当大,眼角下垂,身材微胖,一脸慈眉善目。他坐在椅子上,面对办公桌。
玲奈则坐在巡警旁的摺叠椅上。日光灯照亮狭窄的房间,不对,这里像是派出所。宽敞的入口并未装上门,门外一片黑压压。虫鸣声势浩大,冷风吹进来。她似乎仍在深山中。
玲奈检查自己的装扮。服装没变,衬衫胸前遭割裂,但并未敞开。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儘力拢起裂口。
她将视线移向别处,颈部一阵剧痛,但这下就知道头还能动。派出所里只有他们,没其他人。
「琴叶呢……?」玲奈哑声问。
巡警注视着玲奈,有些不知所措。他略带烦恼地告知:「救护车刚刚不是载走她了吗?另一辆救护车很快会抵达,在那之前我要先向你询问详情。」
听他这么说,玲奈完全搞不清状况,默默回望。
见状,巡警缩回放在笔记型电脑上的手。「还是之后再问比较好?」
「不用。」玲奈低语。
「那我能继续吗?」巡警确认道。
玲奈望向黑暗的外头。「这是哪里?」
「派出所。」
「哪里的派出所?」
「西多摩郡日出町。」巡警叹气。「伤脑筋,你刚刚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接下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是的。」
「我在附近巡逻时听到尖叫声,赶过去就看到一对可疑男女逃跑。我叫救护车将峰森琴叶送医,而你随我到派出所。这是你的要求。」
哪怕是记忆的碎片也好,能不能忆起一些?玲奈完全想不起来。洋子强行注射后,她连在朦胧中失去意识的实感都没有,彷彿瞬间移动到其他地点。
这种效果近似全身麻醉。中枢神经系统机能受到药物抑制,并不会慢慢失去意识,而是会感觉直接跳到清醒的瞬间。玲奈以前住院治疗的时候经历过,绝不会察觉自己曾不省人事,或再度昏睡。
现在是什么情况?记忆发生混乱吗?不管怎样,玲奈都觉得刚从麻醉中清醒,但巡警提到阿比留的名字。
「阿比留怎么了?」玲奈小声问。
巡警脱下帽子不停抓头,望向笔记型电脑萤幕上显示的笔录。「我按照你的叙述,在姓名栏输入你的名字。你叫纱崎玲奈,对吗?」
「对……」
「你告诉我,一个叫阿比留的侦探诱骗你到深山。那个叫阿比留的干过很多坏事。」
「没错。」玲奈茫然回应。
「关于那个阿比留乾的坏事,你能提供证据吗?比方文件、录音、电脑档案之类的,什么都可以。」
证据……意识混乱中,玲奈问:「一定要有吗?」
「没有就不能立案。请仔细回想,有没有能当证据的东西?」巡警语气沉着。
持续迷茫思考着,玲奈得到一个结论。啊,原来是这样。
玲奈尝试活动指尖,仍有些麻木,但勉强算有反应。她慢慢抬起双手,伸向笔记型电脑。
「不用勉强,我来打字就好。」巡警笑道。
玲奈的双手碰到电脑。
下一瞬间,玲奈抓起电脑,用尽全力一挥,狠狠砸向巡警的脸。
巡警跌下椅子,随即想站起。玲奈阖起笔记型电脑,直立着拿在手中。巡警抽出腰际的警棍挥舞,她以电脑当盾牌,连胳臂都感受到冲击。巡警将警棍往后拉,朝更低的位置挥出第二击。玲奈的盾牌立刻滑向下方防御。看準巡查高举警棍挥出第三击的空档,玲奈抓着电脑痛殴巡警下巴。巡警喷着鼻血跳向侧边,扫倒花瓶。
花瓶砸得四分五裂。玲奈选出一片适合当利刃的碎片,刺向巡警的膝盖。巡警哀号着翻滚在地。
「跟神奈川和琦玉不一样,都内的派出所没有电脑,笔录也是用纸本。」玲奈气喘吁吁地嘟哝。
这里无疑是假派出所。玲奈低头俯视巡警,看出他穿的制服在细节上与真制服有出入,腰际的枪套里空无一物,大概是舞台剧用的出租服装。桌上放着电话,她拉了拉电话线,发现并未插上插孔。
假巡警在地上痛苦挣扎,看来已无法站起。玲奈翻找他的制服口袋,只有一台附闪光灯功能的即可拍相机。
这种小聪明伎俩準备得真周到,玲奈想着。记录用的工具为犯罪者必备,但若是数位相机,遭警方逮捕时,拍摄内容会当场曝光。基于同样的理由,犯罪者不喜欢带智慧型手机。只要不洗底片就看不到照片的即可拍相机,可说是不肖业者的必备品。这个假巡警是霜田的同伙吧。
「琴叶在哪里?」玲奈向倒地的假巡警发问。